1、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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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巴车在公路转了一个弯,右前轮压过一块石头,车身颠了下。夏罗的头撞上车窗玻璃,醒了。

    睁眼,远处一片湛蓝的湖水映入眼帘,湖面平静开阔,映着天上絮状的云,湖边有白色细沙,看上去又软又绵。

    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车子正开往藏区,她或许会以为这是某个海滩。

    夏罗坐直身子,揉了揉眼睛,仔细看着那湖。湖的四周空无一人,十分安静,像孤独地嵌在山坳里的蓝宝石,被世界遗忘。

    一瞬间,她心脏仿佛被击中了,快速从位置上站起来,急道:“师傅,停车。”

    司机光着膀子,回头看了她一眼,狐疑地:“还没到呢。”

    夏罗盯着那湖:“我就在这儿下。”

    司机眼珠子骨碌转了两下,小胡子翘起来:“那剩下的钱我可不退你啊。”

    夏罗无所谓地嗯了声。

    司机缓缓踩下刹车,车子在路边停稳,夏罗背起双肩包,轻巧地跳了下去。

    一车游客仍旧睡得东倒西歪,没有谁注意到这个小插曲。

    司机挂挡要走,余光瞥见她单薄的背影,良心忽然醒了下,冲她喊了句:“小姑娘。”

    夏罗回头。

    “这儿不是景点,就是个普通的盐湖,没什么可看的。你还是跟我车走吧,不然待会儿天黑了,没车你怎么办。”

    夏罗轻轻笑了笑:“没事儿,您不用操心。”说完朝他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司机摇摇头,小声嘟囔了句:“真是个怪人。”

    夏罗跳下公路,踩在满是砂砾的土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湖走。离得近了,她随意捡了处地方坐下,把双肩包搁一旁。

    屁股底下是软软的细沙,耳朵里是空旷的安静,大片阳光洒在脸上,暖得连毛孔都微微张开,偶有一阵风,掀动湖面,泛起细瘦的波纹,除此以外,便是静止的画面。

    这大概不是个特别的湖,不然怎么会不是景点,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就是这儿了。

    一路上她都在昏睡,偏偏在此时醒来,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夏罗环视一圈,除了背后远处那条公路偶有车辆经过,这地儿一个人影也见不着。

    没有人的地方,很好,遗世独立,不被打扰。

    况且,她喜欢水,以后能天天看见这么美的湖,也算是圆满。

    夏罗安静地坐在湖边,脑子里清明得没有一丝杂念,所有情绪都沉淀下来,平静而坦然。

    不知坐了多久,日头西斜,暮色霭霭,光影的色彩开始变得厚重起来。

    是时候了。

    她拿出手机,把邮箱里提前写好的遗书设置了定时发送,再把仅剩的一点零钱捐给了公益机构,最后关机。

    缓缓地深吸口气,她站起身,背上包,拍拍屁股上的沙,一步一步,慢慢朝湖心走去。

    尽管是八月的酷暑天,湖水却有些凉。水没过脚背时,夏罗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继续往前,湖水逐渐没过脚踝,小腿,膝盖。每走一步,都比刚才更吃力。

    但她没有停,越走越深。

    湖水慢慢淹没大腿根,漫过腰际,布质的双肩包开始吃水,背上愈发重了起来。

    很好,这样应该就能沉入湖底,在这个没有人的地方睡着。

    湖水没过脖颈,口鼻,最后是头顶,夏罗屏住呼吸,克制求生本能。

    落日余晖穿不透水面,眼前一片昏暗,很快,最后一口气离开胸腔,化作一串飞升的气泡。

    她嘴里尝到湖水的咸味,又腥又涩。

    正一口一口往里呛水,双肩包却忽然被什么勾住了,身体不仅停止下坠,反而被快速拉向湖面。

    夏罗懵了。

    出水后,她本能地大口吸气,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粗壮的古铜色手臂就钻到她腋下,搂着她朝湖岸游去。

    夏罗这才反应过来,她被人救了……

    呵,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自杀,竟然被救了,该说她运气好还是不好。

    “放开我!”夏罗挣扎起来,余光瞥见一张男人的脸,和淡青色胡茬。

    男人没有松手,搂着她继续往岸边游。夏罗试图推开他,但箍着她的手臂肌肉贲张,坚硬有力,她完全挣不脱,只能认命地连人带包被他拽回湖边,拖上岸。

    男人终于松开她,抹了把脸上的水。

    夏罗坐地上,半个屁股浸在水里,气得朝他怒吼:“你是不是有病啊?!谁让你救我了?!”

    男人愣了下,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揪起黑色背心的下摆拧干,拉高,就着衣服擦了把脸。

    夏罗一肚子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蹭地从地上站起来又往水里冲。

    男人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胳膊:“喂!”

    夏罗拼命挣扎,可他实在太有力,她手都要扯脱臼了还是挣不开,只好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放开我!”

    “不放。”声音有些沙哑。

    “妈的放开我!”夏罗气性一上来,对他又打又踢,就差没上牙咬了。

    男人还是不为所动,轻松地捉住她另一只手,让她动弹不得。

    在他面前,她就像个待宰的小鸡仔一样,被拧住了翅膀。

    夏罗崩溃:“你是不是有病啊?!我都躲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你难道不知道对一个真心寻死的人来说,视而不见,袖手旁观,才是最好的成全?!”

    男人黢黑的眸子望着她:“你要是死了,一定会后悔。”

    夏罗呸了一口:“你懂个屁!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就凭着你那点廉价的善心随便地把我救了!胡乱干涉别人的人生,你也太自以为是了!”

    男人面无表情:“怎么说随便你,总之今天你碰上我,就别想死成。”

    “……你!”夏罗气得快脑溢血:“神经病!”

    男人对她的愤怒不以为意,只是固执地抓着她手臂,夏罗挣也挣不开,吵也吵不过,僵持了半晌,只得慢慢冷静下来:“你先放开我。”

    男人见她神态和语气都缓和下来,不再急怒攻心,便松开她,弯腰去捡散落在沙地上的深蓝色塑料拖鞋,一只一只套回脚上。

    夏罗揉着被他捏得死痛的胳膊,雪白皮肤上,两个红红的五爪印。

    男人穿好鞋,看了下太阳的方位,再过会儿天就该全黑了:“先上车再说。”

    车?夏罗反应了会儿,回头看了眼公路,那儿停着辆巨大的红色货车,跳着双闪。

    收回视线,她冷脸:“我为什么要上车。”

    男人看透了她似的:“不上车,等我走了,你再跳一次,是不是?”

    夏罗默不作声。

    “先上车。”

    “不上。”

    “上车。”

    “不上!”

    男人眉头微微蹙起:“你今天必须跟我走,要不我就跟你一直耗下去,看谁耗得过谁。”

    “我不走!我凭什么要跟你走?!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人贩子?!”

    男人一滞,渐渐地,眼里有了丝笑意:“你死都不怕,怕我是人贩子?”

    夏罗翻个白眼:“废话!自杀是我的选择,但是落到人贩子手上,死活就由不得我了,到时候被卖到山里生孩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是更惨。”

    男人安静须臾,颔首:“你一个小姑娘,出门在外是该谨慎些。”说着他正色道:“我叫江生,是个大货司机,从西藏拉货回来,你要是不放心,等会儿我把身份证给你看。”

    夏罗狐疑地打量着他。他个子很高,一米八往上,平头,五官端正,浓眉,眼神犀利,下颌有淡青色胡茬,身上穿件黑背心,下面一条迷彩大短裤。

    他视线坦荡,不像骗子,但她还是有些犹豫。他那么高那么壮,而她才一米六出头,九十斤。要是上了车,他对她动手动脚,那她还不如在这儿死了痛快。

    江生看出她的疑虑:“这样,等下我把身份证和手机都给你,要有什么事儿你就报警,这下总行了吧?”

    夏罗飞快地琢磨起眼前的局面。他要是坏人,要真想对她做点什么,不如直接在这儿办了,然后把她往湖里一扔,不是神不知鬼不觉,何必跟她废话这么多,还要给她身份证和手机。

    这样想来,他更像是个热心过头的人,萍水相逢,就愿意以身犯险来救她,甚至以为把她带走就能断了她轻生的念头。要是不跟他上车,他多半一直纠缠,倒不如先依了他,看情况再另做打算。

    想到这里,夏罗抹了把脸上的水,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个字:“嗯。”

    江生领着她穿过砂砾地带,来到大货车跟前,替她拉开车门。夏罗把头发,t恤和短裤上的水稍微拧了下,这才抓着门把手爬上去。

    江生绕到驾驶室,轻巧地跳上来,先是把驾驶台上的手机递给她:“拿着。”

    夏罗接了,一个杂牌的触屏手机,唤醒屏幕之后,没有密码或锁屏图案,直接就可以用。

    然后他又拉开置物盒,从里面摸出身份证递过来。

    夏罗捏着仔细看起来。江生,生命的生,她还以为是声音的声。再看了下出生年月,算了算年纪,二十八,比她大四岁。

    江生见她从头湿到脚,从后座上方系的一根细绳上拽了条灰蓝色毛巾递给她:“擦擦。”

    夏罗把他的身份证和手机放到面前的台子上,接过毛巾。这条毛巾已经用得很旧了,有些地方很薄,薄得能透出光来。

    她下意识低头闻了下,眉头皱了皱,有股用旧的味道,还混着淡淡的汗味。

    江生察觉,解释道:“车上没有新毛巾了,这条是我用的,你先凑合着擦一下。”

    夏罗盯了那毛巾一会儿,把它放到一边。

    江生默了默,从后座的塑料袋里掏出一卷卫生纸递过去:“用这个擦吧。”

    夏罗接了,把背包放脚下,扯了一段纸巾擦拭手臂上的水。纸是很便宜那种,质量很不好,粘了好些碎屑在皮肤上。

    她胡乱地擦了几下就算了,反正是夏天,过不了多久应该也就干了。

    江生也稍微整理了下自己,然后从后座的行李里摸出一包烤饼,再拿了瓶矿泉水:“饿不饿?”

    夏罗摆了摆手:“不饿。”

    “不饿也拿着。”江生把东西一股脑儿地往她怀里塞:“待会儿饿了吃。”

    夏罗只得接着,尽数堆在面前的台子上。

    江生挂上档,踩下油门,车子缓缓往前开:“我先把这趟货送了,急件,然后再送你回家,好吧?”

    夏罗怔了下,抬起头望向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了。

    良久地,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漆黑的夜色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