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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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裳美美睡了一觉,转日晨曦照茜纱,帐里慵然唤了一声,翠钩将绮帘挑起。

    韶白笑脸道声早,窃蓝在一旁捧巾静候。

    才睡醒的少女眸色泱泱,几缕青丝垂在雪白的腮边。她接过香茶漱了口,瞧见槅扇儿外影绰的人影,揉着眼软绵绵问:“怎么站着这些人?”

    窃蓝回道:“是老爷早起遣来的,说让姑娘挑几个顺眼的留下使唤。”

    一水儿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站在那里像一排水嫩小葱儿似的,云裳探身望去,甜甜一笑:“父亲知我。”

    点了四个最灵秀的放在屋里,见她们身上一色是茜襦粉裙,云裳笑道:“在我身边头一件要紧的,便是穿得好看养眼,一会儿各发几分银子去裁衣裳,不拘什么料子,只消不重样我便喜欢了。”

    这四个丫头领赏出去,小脑瓜里全是懵懵的。红珠不可思议拉着绿袖的手看,“方才姑娘说什么?你的手指真美,往后别做糙活少沾水,做些捧衣奉菜的事便是了……”

    绿袖顾不上欢喜,匪夷所思地摸了摸同伴的头发:

    “那也不如合欢藉着一把好头发,便得了姑娘一支点翠珠钗,我的天爷,那珠子足有顶指这么大,怕是一年工钱都抵了吧……”

    这样的主子家都不能用体恤下人来形容了,简直是把她们当成小妹妹一样打扮啊。方感叹不已,紫藤目光一转,突然提高声量:

    “先前小蕊那几个说甚么大小姐的份量不如二小姐,努着劲儿想去翠琅轩当差,结果如何?方才咱们姑娘可压根瞧都没瞧她们!”

    迎面走来翠琅轩的大丫头问春,听见不由皱眉,上前道:“还没攀上高枝,就敢背地编排主子了,什么大小姐二小姐的,你们……”

    “问春,罢了。”华蓉从后面走来,面色淡淡的,不知方才的言语听去多少。

    四小婢赶忙向华蓉行礼。

    二小姐待人一向宽和,她们只是看不上那起子拜高踩低的,对二小姐并不敢失礼。问春还要说什么,被华蓉打住,“走吧,去向姐姐请安。”

    云裳在镜前梳妆。

    爱美色的人也使得美色,云裳梳头不用旁人占手,十根灵巧的指头拢发翻转,一只精致的灵犀髻转眼便成。

    点脂时分,檀口雪腮的镜中美人看向窃蓝。

    屋里没有外人,窃蓝低声道:“回姑娘,夜莺查了近半年时间,可惜那一位私事遮得极密,能挖到的有限。

    “只有一件关于身世的,据传汝川王的生母荀氏,本是当今婉太后的陪嫁,在淳元先帝还是太子时做了媵妾,有一回游园却不知怎的被高宗看上了……先帝便将荀氏献给父皇,后来诞下汝川王……”

    事涉两代帝王阴私,窃蓝说得极小心,云裳听得眉心波澜微动。

    她外表有着南人的柔婉,骨子里却是爱憎分明的北人习性,若非不得己,不愿意揭人陈年伤疤。

    端着画眉的手,云裳对这些不予置论,“不问这些,你只说他可曾与咱们府上有任何往来?可走过暗账?”

    夜莺是匿在稷中学宫的江湖人,学宫对他有恩,半年前得知他要入京,云裳便托他调查这件事。

    她曾起疑父亲之所以送她远离家乡,是忌讳着京中哪一方的势力,怕她成了受牵制的筹码。

    毕竟当今天下,太子年少而未冠,太后扶持太子联合母族婉氏,与摄政王分权抗礼,父亲官拜上柱国,手里又攥着足以倾覆一城的财权,无论对哪一系来说,都是炙手可热的目标。

    而当今楚国最惹不得的人物,可不就是那位手握重权的摄政王。

    窃蓝却摇头。

    不是没有,是查不到。

    “不过有一事奇怪……”

    窃蓝才说一句,倏然住口,随即外间传来一道娇音:“姐姐起了吗?”

    华蓉带着小婢满面笑意地跨进门,云裳起身相迎。

    华蓉今日穿着一身贞黄楚云衫裙,颜色柔嫩可人,发饰仅一支独玉钗,彬彬福身:“昨夜怕姐姐认床睡得不适,这一早便来看你,想与姐姐一同去饭厅,不曾打搅姐姐吧?”

    “哪里的话,谢蓉妹惦记。”云裳收起心思,同华蓉一道去用早膳。

    华年早早命厨房备了一桌江南口味的早点,趁着高兴,也请来王姨母一同用餐。

    王氏名义上是华蓉的姨母,说到底与华家攀不上关系,平日没有资格入正堂饭厅。好不容易得回脸,王氏识察眼色,把热情全用在了给云裳夹菜上。

    “……多谢,我吃不下这么多。”

    云裳勉强用了半碗猫耳朵,当着阿爹和满桌子佳肴的面,没好意思说她之前在学宫几乎都不吃早饭。

    美人的胃能叫胃么?那也该如苏绣香囊一般,只能容纳对肌肤与身材有益的精致食物。

    王氏还在孜孜不倦地夹菜:“姐儿回了家便要多吃些,可怜见的,在外这些年瘦得如此。这几日便让蓉姐儿带你四处逛逛,好结识些公侯小姐,什么大公主家的白小乡君、兴平侯家的小孙女,和我们蓉儿都玩得好呢……”

    “姨母,”话还没说完,华蓉满脸尴尬地打断她,“吃饭吧。”

    华年端坐主位,夹起闺女碗里的蟹蓉酥送进自己嘴里,淡定道:

    “裳裳才回京,不宜太张扬。倒是你傅叔叔是爹过命的兄弟,既回来了,不可不去将军府拜见,明后两日你要吃斋,便十六去吧。”

    “好。”云裳笑应。

    华年转对华蓉笑道:“正好蓉儿与傅家那丫头也熟,到时候领着你姐姐去认认人。”

    华蓉知道爹爹是为她解围,勉强微笑,乖乖地答应一声。

    待出了厅子,她脸上的郁色便藏不住,一路忍到鸣珂院,屏退下人关了门道:“姨母太不知分寸了些!姐姐是什么身份,用得别人抬举?你话里话外贬她一分,叫父亲怎么想?”

    王氏鲜少见华蓉发这么大的火,唬得没了主意,觑脸讨笑:“我的儿,我何曾贬她的,倒是人家眼高,从头至尾没叫过我一声姨母,我可有说什么?再者,妇爱俏老爱少,我瞧着那孩子的模样可人,心头一时也欢喜,只不过终究比不上蓉姐儿你……”

    王氏平生最得意事,就是她本家的外甥女飞上枝头,攀上了聿国公这个高枝儿,连带她和儿子都硬起腰杆子,有了好日子过。

    若非她知道自家姐姐嫁的是村汉,又死得早,甚至要以为蓉儿不是国公爷的养女,而是私生女。

    毕竟国公爷这些年对蓉儿的好,府里上下没有一个不看在眼里的。

    至于那有几分模样的嫡小姐?一个挂名不知姓的罢了。

    华蓉面对姨母看似精明的脸,忍气低声道:“姨母当真空闲,便该时时督促表哥的课业,待表哥日后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不止姨母半生有靠,蓉儿亦得益,姨母可能明白?”

    王氏连连点头,这话说到了她心坎里,难为蓉儿这么惦记她表哥,笑逐颜面:“明白明白,说到底咱们才是一家人嘛!”

    ……白嘱咐了。华蓉简直与她沟通不了,气得甩了帕子,兀自憋闷。

    另一边,华年与女儿踩着石子路散步消食。

    老将军惬意地抱着肚子,眯眼迎着朝阳:“乡间妇人,难免小家子气些,别去计较,多与你妹妹亲近就是了。”

    云裳莞尔一笑,学华年双手交叠在腹,“在爹爹眼里,女儿的心眼儿只有这么一丁点?”

    华年笑着轻揉她的头,“阿爹也是泥腿子出身,从马前卒做起,一路追随着高宗打拼,踏着累累血骨拼到今天的位置,什么上柱国聿国公说得好听,里子还是个武夫。”

    云裳不禁失神。

    国之重器,军、财、政、权,父亲双柄在手,她不信无人眼热。

    都说父亲以资募军营起家,但这些营盘上万兵打散重组后流向哪里,谁也说不清,父亲也从不与她说这些事。

    若背后觊觎华家的真是摄政王,她要怎么才能查到蛛丝马迹,又怎么护着华家与父亲全身而退?

    心事重重地回到栖凰院,云裳问窃蓝早上那句话是什么。

    窃蓝肃色低道:“十日前摄政王曾派蝇卫,彻查徐州。”

    徐州,华年对外宣称将亲生女送去的地方。

    “他查我?”云裳精致的柳黛含敛,露出惊诧的表情。

    ·

    “她查我?”

    容裔今早接到密报,心中生起一个古怪又含有期待的念头:莫非……她同我一样也记得前生事么?

    随即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会,且不说前世的华云裳并不认人,何况这一世她出京时只有五岁,一个幼童能有多少扭转乾坤的能力?这一世的改变,无论是华云裳被送走,还是华年收养了义女,转折都发生在聿国公身上。

    那个不掌兵权却有兵、不掌财库却有财的聿国公……

    这次来禀事的是二十八蝇卫中的毕,见主上大人阴恻地眯起眼眸,屏息低头,心道主子必定在琢磨折磨人的手段了,不禁跃跃欲试。

    上一个胆敢探查汝川王府私密的倒霉蛋,就是他亲手割下九九八十一片肉来,最终看着那家伙痛绝而亡。

    这回敢动太岁的居然是个姑娘,毕想:姑娘好呀,肉嫩好下刀,唯一不足的就是身子娇弱,也不知能挨得几刀?

    “去把消息漏给打探的人……”

    头顶传来冰冷的嗓音,毕回神静听,主子这是要故意透出假消息?看来这次的对手还有些斤两,能让主子看在眼里。

    “传消息出去,说我爱好养花,闲暇无事便喜……”

    容裔停顿了一下,想投其所好,仔细回想前世小花瓶守着花林喜欢做什么。片刻后,面无表情蹦出四个字:“对花说话。”

    “……?”毕觉得自己没听懂。

    而且他似乎从主子的眼里看出了嫌弃。

    ……既然为难就别这么勉为其难好么,放出这等假爱好,又能起到什么迷惑对手的作用了?

    “还有问题?”

    挟着杀意的剑眸投射而来,毕本能警觉。

    蝇营二十八卫的天职就是服从不疑,容不得半点背叛,也不允许任何异议上一任的“毕”就是因为与太子党的人有过一次接触,死时身上连一块完整的肉都没有。

    哪怕忘了祖宗姓氏,也不能忘肯和你好声好气说两句话的摄政王,是条偶尔打盹儿的恶龙。

    “属、属下方才在想,不、不知撰言主子喜爱何花合适?”慌不择言的毕说完,忽想起主子于绵软风月一道最是痛恨,心累地想抽自己个大嘴巴子。

    这差事可太难做了……

    没想到压在身上的迫力倏尔消失,霜声雪色里多了一丝人的温度:“都好。”

    ·

    午后,云裳解发歪在壶门小榻上,整理在学宫未编完的瓶花谱,瀑长的青丝衬着白玉巴掌脸儿,静好生香。

    韶白在博山炉里点了合蜜,云裳问她:“给宋侍郎府上递的帖儿还没有动静?”

    韶白回:“按姑娘的意思吩咐门子了,只是并无宋府人来访。”

    云裳遒俊勾笔,一枝清梨在宣纸上斜逸而出,托腮软笑:“通信时便觉小阿宋憨憨的,也不知她没猜到是我,还是掂量着没好意思上门来。”

    三年前清河崔氏的一位士子到学宫游学,同时作为宋金苔的引荐,想为她寻个制香先生。

    当时正值云裳喜动不喜静的年纪,便应了下来,这一通信便是三年,技艺教了不少,只未曾在信里透露过自己的身份年纪。

    “咦,我记得阿宋姑娘的生辰比姑娘还大上几个月呢。”韶白凑上来笑。

    “小韶白。”笔头敲上丫头的头,春窗下少女目光澄明不可方物,“我是她名义的师父呢,称声小怎么了?”

    “是是是,请姑娘大人恕小的多嘴了。”

    两人正说闹,窃蓝脚下无声地进来,与云裳说了几句话。

    云裳柳眉轻抬,“爱花?”

    窃蓝忍着笑:“同夜莺打过这些回交道,头一次见他丢脸的模样,想来是实在查不出别的,又不好向姑娘交差。”

    实难想像冷硬如闻的摄政王殿下有如此风雅之好,云裳眼里也染了些笑意,“告诉夜莺不必继续查了,免了对方察觉。”

    顿了一顿,随口问:“那位喜欢什么花?”

    窃蓝脸色迷惑:“说是玉兰花和狗尾草。”

    “噗。”云裳愣了霎那,掩靥笑个软倒。

    什么人能把这两样儿搭在一处?人才,不、天才,真是个大大的天才!

    阁外的丫头们听见娇如黄莺的笑声,纷纷好奇姑娘为何事高兴。屋子里,只见少女拿指尖抹了眼泪儿,蹙起琼霜腻雪的小鼻子,软音促狭:

    “爱好蛮雅致,审美不太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