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Chapter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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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冷漠,她兽化,

    她浪荡,

    她有一颗疯子般凶狠的心脏;

    她戴着黑□□纱,

    她使魔鬼用黑色翅膀遮住自己的面庞;

    她是统治荷马、但丁、贝多芬的缪斯,

    她是吻一下都会颤栗不止的火玫瑰。

    她让我旁观,

    她和另一个天使恣意交欢。

    她给我套上轭具,轻蔑地笑着说:

    “你只不过是一匹被我骑过的公马!”

    我被她折磨,

    被她鞭笞,

    她在我的身上留下狰狞的创口。

    我蹒跚着跟在她的身后:

    “请求你,永远、永远不要离开。”

    她却平静地回答道:

    “我从不在男人的身边逗留。”

    伊万诺夫·普希钦爱情

    主编评注:看似抒情诗,在刻画求而不得的爱情,实际上是一个远离祖国的流亡者在抒发爱国之情;国家虽然流放、驱逐他们,但他们仍然对国家爱得深沉。这就是一个男人最崇高的爱情。

    伊万诺夫·普希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被一个女人毁灭。

    他以为他这辈子经历的最恐怖和最悲惨的事情,就是在边境差点被士兵的刺刀捅死,以及失去了在圣彼得堡的庄园和财产。

    他的身世是如此辉煌,父亲娶了海军上校的女儿,兄长在莫斯科近卫团工作,祖父曾是沙皇的近臣;他一出生就万众瞩目,备受宠爱,有一个漂亮的英国女家庭教师,她总是把他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温柔地亲吻他的额头。

    但很快,他就被剥夺了一切,甚至被剥夺了俄国公民的身份,手上只有国际联盟为流亡者配备的“南森”护照。他拿着它,在柏林和巴黎这两个流亡之都来回辗转,住在月租金不到十美元的小房间里;在庄园里享用美酒、美人的时代过去了,他成为了听老鼠咀嚼声入睡的白俄流亡者。

    幸好,他碰见了后来的妻子她非常肥胖,长得也不漂亮,呼吸声很大,总是气喘吁吁;她的鼻子像男人一样雄壮,鼻梁挺直,鼻尖突出呈倒钩状;嘴唇上方汗毛明显,颧骨红彤彤的,像胭脂没洗干净似的。他一点儿也不爱她,娶她纯粹是因为她有钱,能让他回归从前的贵族生活。

    她却非常爱他,近乎倾慕他,能背下他写过的每一首诗。她是个完美的妻子,帮他整理手稿,替他打字,为他打理家务,甚至代替他接待编辑、记者和学生。她的学问与他不相上下,会好几个国家的语言,当编辑不认可他的诗歌时,她会像个维护老师的学生意愿,跟编辑争吵起来。她是那么爱他,简直像一个母爱泛滥的母亲,一个强悍无畏的斗士;他在流亡者文学界能有今天的地位,她功不可没。

    但他没办法爱上她,甚至有点儿嫌弃她。他在大学讲课时,从不准她出现在学生的面前。他让她像司机一样在燥热的汽车里待命。他不仅挥霍她的金钱,还挥霍她的青春,她的感情,她的生命。

    当他挥霍到无可挥霍之时,她就死亡了是自杀,她没有留下只字片语,用一把小小的自动手.枪打穿了自己的太阳穴。他知道她为什么放弃自己的生命,因为看见一个粗野风骚的女学生坐在他的腿上,但仅仅是坐在他的腿上而已,他还没有胆大到和自己的学生纠缠不清。

    他至今记得那个女学生的相貌,一对圆溜溜的杏眼,一张粉艳艳的阔嘴,脸颊上长着可爱的雀斑,穿着裸露双肩的连衣裙。她经常坐在他的书桌上,晃着两条结实的长腿,激烈地跟他探讨诗歌。她是一个堕落的性感女孩,不守礼节,对男女关系毫不在意,那天坐在他的腿上,只是在跟他开玩笑罢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如此纯洁,他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自杀,是因为自卑吗?

    不过,她死了就死了,他不会对她生出一点儿留念。他早就厌烦了她红彤彤的脸膛,雄壮的鹰钩鼻,母牛般粗重的呼吸声。他是一个诗人,诗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美人儿。他赋予她们诸多诗意盎然的名字,教她们去吸食现实里女人的生气,变得越发妩媚俏丽栩栩如生。她们在他的脑海里秀发如浓墨,肤色如象牙,薄薄的白蕾丝长裙下,能看到两个尖尖的、分得有些开的柔软形状。他在诗里写道,那是他宁可死去也要亲吻的红玫瑰。

    他塑造出来的美人儿是如此生动,会眨眼,会扭腰,会噘嘴发出柔和的欢笑声,一睁开眼,却看到一头粗壮的母牛在旁边打鼾。这样的日子谁会怀念?

    他继承了她的遗产,继续挥霍,仿佛要把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丝痕迹挥霍殆尽。

    他接连用了不少妓.女,没有仔细计数,大概有一百多个。他十分同情那些为了生计不得不当流莺的小姑娘们。但他的同情心有限,当她们故作娇媚地把一缕暗黄色的头发勾到耳后,暗示他过夜要加钱时,他泛滥的同情心就消失了。

    他是一个诗人,一个作家,一个眼光独到的文学评论家,文学作品里有太多需要同情的可怜妓.女,于是现实生活中就匀不出多余的感情去关注那些女孩了。再说,那些女孩是如此奸猾,压根儿就不用他同情,反倒是他提起裤子时,必须紧捂着自己的钱包,不然就会被一些狡诈的女孩轻柔地顺走。

    他在女人中堪称无往不利,有时候甚至不需要付钱,就能俘获一个可怜流莺的芳心。

    他还记得那个小流莺的穿着和办事的地点(她的面貌已经模糊),她在一家三流旅馆为男人服务,穿着深褐色的丝袜,小腿肚有点儿壮实,但是无伤大雅;她喜欢模仿电影里的场景,侧躺在发黄的床单上(上面还有之前的房客留下的烟洞),一侧的肩膀往前一扭,一只手搭在扁平的臀部上,用不太熟练的俄语问他:“你想待到什么时候?”

    她很喜欢读书,会因为那些矫情女诗人的蹩脚诗句而流下滚烫的热泪。他每次给她带旧杂志时,她都开心得像个小孩儿似的,大声喊道:“你真好,你真好,这次不用给我钱了!”

    他很可怜她,哪怕后来不需要她的服务了,也会给她寄各种各样的旧杂志。他从来没有给她寄过新杂志。一年后,当他再次访问那个肮脏的小旅馆时,听旅馆的老板说,她死于子宫癌变。他反复问了很久,确定不是死于脏病后,离开了那里。

    他玩过那么多女人,安全地用过那么多流莺,把她们写进诗里,写进小说里,刊登在杂志上,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为什么这些把戏在多莉面前就不管用了呢?

    当她毫不留情地离开他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们相识于一场舞会。她和她的爱侣(一个可爱的金发女孩)走进来时,他就注意到她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符合男性审美的女孩,娇小,纯洁,妩媚迷人,金发的色泽再浅点儿,几乎能与雪媲美,整个人有一种充满诗意、叫人心里发慌的魅力,如同安眠的奥菲莉亚。

    当她跟他透露,她和爱侣之间的交往细节时,媚眸中流露出一种寂寞的春情,他一下子就懂了她那隐秘的渴欲她那颗爱慕同性的心脏一定燃烧着渴望被征服的火焰。虽然她的神色像纯种母猫一样冷淡,但他看懂了她的眼神,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再没有比他更懂女人的男人了。他看过那么多女人,用过那么多女人,写过那么多女人,知道女人怎样扑香粉,怎样喷香水,怎样涂口红,怎样抽香烟,同样也知道她们寂寞的时候,会如何向男人求爱。

    然而,那天以后,她却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他无法接受自己被一个女人遗忘了。他这样英俊,这样彬彬有礼,谈吐风趣优雅,凡是见过他的女人都忘不了他当他离开那个喜欢杂志的小流莺时,她眨巴着红肿的眼睛,粉红色的鼻孔翕动着,一颗很大的泪珠儿挂在她的脸颊上:“你真的不会再找我了吗?我可以再便宜一点儿。你是个好人儿,我喜欢你。”

    他怜悯地说:“不会了。你找个正当职业吧。”

    她却一扁嘴,大哭起来:“找不到,真的找不到。我想写诗,可是没有杂志会要我的诗。我想给贵妇人遛狗,可是她们不需要我这样的女孩去照顾小狗。我想当女佣,给有钱人打扫卫生,可是我已经脏了,脏了!”

    其实,这些他都有门路。假如她写的诗过得去,他可以让主编卖他一个面子,收下她的诗,刊登在报纸的豆腐块上;但卖一次面子可以,不可能永远卖他面子。她以后的生计怎么办?而且,一个女人能写出什么好诗?

    他认识几个和气的贵妇人,她们都很喜欢他的诗,他也可以把她推荐给她们,不过是遛个狗罢了,她们肯定会同意。可是,就像她说的那样,她那么脏,万一碰见从前服务过的客人,被揭穿了身份,他帮妓.女介绍工作的事情就会被传出去。男人不一定会说什么,可能还会称赞他心地善良,但那些贵妇人会怎么看他,就不得而知了。帮她很简单,就是风险太大,他不想冒险。

    于是,伊万诺夫沉默着,沉默着离开了她的房间,直到再也听不见她压抑的抽噎声。

    他想,她哭得那么伤心,除了感慨自己的命运,一定还有舍不得他的原因吧。一旦他离开她,她就再也接触不到他这样有钱、有文化、有魅力、不嫌弃她脏的男人了。他这么温柔,这么善良,这么理解女人……所以,多莉为什么会忘记他呢?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期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写错了电话号码,(多莉伸出一只小手,让他把电话写在她娇嫩的掌心上),终于接到了多莉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低低地说:“辛西娅的前男友找上门了,希望你能过来帮忙。”

    当时,他想,征服这个女孩的机会终于来了。

    谁能想到,那竟然是他被毁灭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