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八零后小美女，李静宜喜欢的是周杰伦和林志玲，对“小草”这种老掉牙的歌儿丝毫不感冒，曾在一次缠绵过后，光着身子偎在我怀里，直言不讳地对我说“一听‘小草’就想笑”。

    我听了她的话，默默地松开了握着她坚挺胸膛的手，将她从怀里推开，然后光着身子从床上坐起，点了根雪茄叼在嘴里，狠狠吸了一口后对她说：“我跟你不同。我一听‘小草’就想哭。”

    李静宜烦“小草”并非没有道理。因为无论是我的车子里还是别墅里，播放的永远只有那么几首歌：咱当兵的人、打靶归来和小草。而“小草”则是我播放最多的一首歌，除了我这样儿的奇葩之外，恐怕任谁天天听也都听腻味了。

    大概见我实在是醉得厉害，李静宜便自作主张，吩咐坐在副驾驶上的郭德茂，说：“郭子，把音乐关了，整天听‘小草’，听得我心里全是草，都快成草包了。”

    郭德茂是个矮小精干的中年男人，看上去有些瘦弱，神情却十分彪悍。他剃着精神的板寸，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李静宜道：“别关，老板喜欢听这歌儿，越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越喜欢听。你就让他听吧。”

    “让你关你就关，废什么话？”李静宜将我探进她胯间的手拨开，又伸手在我腿上拧了一把，不耐烦地道：“你看老板都醉成这样儿了，他还能听什么歌儿？早梦游去了。”

    听了李静宜的话，郭德茂的一张脸顿时黑了下来。他默不作声地转过脸去，既不反驳，也没去关音响，这让李静宜十分难堪，小姐脾气顿时发作，冲着郭德茂不是鼻子不是脸地使厉害，凶狠地骂道：“郭德茂，你神气什么？你不就一瘸子吗，我的话就敢皮里阳秋装听不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冬平的关系，你在我跟前摆什么谱儿？”

    “你没资格骂郭子。”我醉醺醺地抽出了插在李静宜两腿间的手，将湿漉漉的手指，在她的超短裙上胡乱抹了两把，然后一脸平静地对李静宜说：“你算什么东西，就敢摆老板娘谱儿骂郭子是瘸子？”然后又吩咐司机停车，一把将车门推开，指着车外对李静宜说：“下车。从现在起，你被公司开除了。”然后不理李静宜惊怒之下的挣扎和反抗，粗暴地将她推下车子，推到了漫天大雪的除夕夜街头，又吩咐司机开车，将满脸惊怒、孤独无助的李静宜，就那么抛弃在了大年三十的雪夜里。

    车子启动的时候，我从车窗上探出头去，冲在寒风中簌簌发抖的李静宜挥了挥手，醉醺醺地说了句：“别不开心。那套海滨别墅归你了。”随后便坐在车子里扬长而去。

    “老板，谢谢你。”郭德茂转过脸来看着我，两眼含着泪，哑着嗓子说：“不过，你不能这么做。小李她毕竟年轻，还只是个孩子。有些事、有些感情她根本不懂，说错了话也可以原谅。天儿这么冷，她还穿着裙子呢，大三十儿的，出租车早歇业了，你让她一个人怎么回家？”

    “别理她，说咱们的事，郭子。”我醉醺醺地冲着郭德茂扬着手笑，然后没头没脑地问了他一句充满哲学意味的话：“郭子，你快乐吗？”

    “老板……”

    “别叫我老板，叫我排长。”我直了直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郭德茂的双眼，说。

    “排长，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郭德茂有些局促地道。

    “如果钱可以使人快乐，那么，现在的我应该很快乐。”我醉醺醺地拿起一支雪茄，郭德茂赶紧回身给我点上，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看着郭德茂说：“可是，我并不快乐，我真得不快乐。如果可以用钱买回时光，我宁肯花光身上所有的钱，买回这过去的二十多年，然后就这么一文不名地回到二十多年前的老山前线去，跟大伙儿一起在猫耳洞里看家信、写遗书；宁肯放弃所有的山珍海味，像二十多年前一样，跟大伙儿一起在猫耳洞里就着钢盔接的雨水，吃压缩饼干和牛肉罐头。郭子，我一直觉得，那时的我们，才是真正的我们。那时的生活，才有着我们这一代人生活的内涵和真谛。只有在那里，才有真正属于我们的快乐，属于我们的纯真，属于我们的友谊。我忘不了那些战火纷飞的日子，忘不了那些牺牲了的战友，也忘不了你为了救我而丢掉的那条腿，还有那属于男人的快乐和尊严。”

    “排长，今儿是除夕夜，是高兴的日子，咱得高兴。您说这些干什么？”郭德茂红着两眼道。

    “我要说，我必须说，我……不说不行。”我醉眼朦胧地冲郭德茂咧嘴笑了笑，道：“郭子，你说，钱能给你快乐吗？”

    “排长，我跟你一样，都是属于那个时代的人。”郭德茂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才字斟句酌地说：“我们这一代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下过生产队，吃过窝窝头，都是苦惯了的，也习惯了谈什么‘理想’、‘信念’和‘追求’，这些在现代人看来虚头巴脑的东西。我和您一样，把自己的青春年华和满腔热血，统统都留在了老山那片热土上。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所带给我们的快乐，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这么说，钱也不能带给你快乐？”我乜斜着朦胧的醉眼，死死地盯着郭德茂的双眼，半晌才一字一顿地说：“既然钱不能带给你快乐，那么，你从公司挪用了那么多钱，究竟又为了什么？”

    我的话让郭德茂浑身一震，随后，他的手便探向了腰间，两眼也眯了起来，一股强烈的杀机从他的身上突然迸发，瞬间弥漫了整个车子。

    “别玩儿那些没用的里根儿楞。二锅头，就算我喝醉了，你也不是我的对手。”我无所谓地看了眼满脸杀气、一触即发的郭德茂，满不在乎地痞笑道：“别忘了你刚才喊我什么。排长！我是你的排长，你是我手下的兵。你那点儿本事都是我教的。别说现在你残了条腿，就算你一点儿伤没受，我再让你一只手，你打得过我吗？”

    我的话瞬间瓦解了郭德茂的斗志。他哭丧着脸，浑身颤抖着看着我，随后，两行热泪从眼角滚滚而落，哽咽着道：“排长，我对不起你。我不对，我该死，我猪狗不如……”

    “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我无所谓地看了眼郭德茂，哂然一笑，道：“要说对不起，其实也该是我对不起你。如果当初不是为了我，你也不至于残了这条腿，不至于受那么大屈辱，生不如死。郭子，排长欠你的。无论你对排长做了什么，哪怕是把所有的钱都从排长这里拿走，排长这一辈子，也还是欠你的。如果有可能，排长愿意用现在的一切，来换回你的一条腿，还有属于你男人的尊严和快乐。郭子，排长没别的意思，之所以选择今天跟你摊牌，其实就是想跟你说，如果你以后需要用钱，只管跟排长说，不要去偷偷摸摸拿。你偷偷挪用了公司款子，这事儿性质就变了，就算是我，在公司里也不好说话，对不对？郭子，今天你给我记住了：排长的钱就是你的钱，咱俩不分彼此，知道吗？”

    “排长，我拿那些钱，其实是为了……”郭德茂脸红脖子粗地想要解释，结果却被我一挥手拦住了。我看了眼郭德茂，玩味地笑道：“我不想听任何解释，你也不需要跟我解释。我说过，我的钱就是你的钱。花自己的钱，不需要理由。你、我、福顺，咱们仨是一起在死人堆里打过滚儿的过命交情，还用废那么多话吗？”

    听了我的话，郭德茂沉默了。半晌，他才自失地一笑，用手背拭去了眼角的泪水，道：“排长，你忘了，还有老黑。”

    “对，还有老黑。”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眼里就噙满了泪水。二十五年过去了，当年只有一岁半的老黑，已经老死了十多年。可就像那些已经牺牲了二十多年的战友一样，老黑也从未有一天被我忘记过。在我心里，老黑那惫懒顽劣的嘴脸，永远都栩栩如生、“音容宛在”。

    老黑是条军犬，一条在整个十五侦察大队都很有名的军犬。它出名的原因，不是因为它牛逼，而是因为它懒。它是一条懒惰到了极点的军犬。想到老黑那懒洋洋惫懒无耻的嘴脸，我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五年前的老山前线，和郭德茂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嘴角都挂上了笑。

    “排长，刚才嫂子来电话，说她乘今晚七点的飞机回国，大概在明早八点左右，就会到达青云机场。我刚才见您喝得高兴，就没敢去打扰您。”郭德茂斟酌着道：“您看，我们要不要去机场接下飞机？”

    “回国？”我的心猛地揪紧了起来，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连夹在手上的雪茄掉落在车厢里都没发现。我哆嗦着嘴唇，用颤抖的声音道：“她回来干什么？要跟我离婚？”

    “嫂子没说。”郭德茂的脸色有些尴尬，道：“不过，她选择在这个时间回国见您，应该不会是为了离婚吧？大年初一，民政局可不上班。”说完便笑，笑得却很牵强。

    “不离婚，那她回国又是为了什么？想我了？”我苦笑着，下意识地想要吸烟，这才发现雪茄已经掉进车厢里，于是在恍惚中抬脚，将依然明灭闪耀的雪茄碾灭，又抬起脸来看郭德茂，半晌才苦涩地道：“郭子，你说，我跟你嫂子她，还有可能继续吗？”

    “排长，嫂子……嫂子她其实一直放不下您。您……”

    “别说了。”我颓然地挥了挥手，然后无力地仰倒在座椅上，半晌才自失地一笑，无力地道：“郭子，没想到，你现在喊‘嫂子’也喊得顺了嘴儿。不过在当年，你喊这个‘嫂子’，心里可没少挣扎吧？那时，她可是你的媳妇儿，花容月貌、温柔贤淑。如果不是我，你们现在恐怕连孩子都该念中学了吧？你真不恨我？”

    “排长，我是自愿的，又怎么会恨您？”郭德茂涨红了脸，语无伦次地争辩道：“嫂子是个好女人，而我却是个没用的男人。要不是您，到现在她也只能跟着我受穷守活寡，又怎么可能过上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当初，还是我求您娶的她呢。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