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狗东西，居然在我探视过它一次后，顺着我留下的气味，偷偷从军犬训练基地逃了出来，然后深更半夜溜进我们部队，险些跟哨兵发生冲突，被哨兵击毙。幸好我很熟悉老黑的叫声，而且在撤离战区后，站岗值勤的哨兵也都是枪弹分离的，并不像老山前线上的哨兵，都是荷枪实弹。

    所以，当老黑低吼着跟哨兵对峙的时候，我很快便从睡梦中被惊醒，然后一溜烟地跑向门口，这才领回了老黑。否则，“执勤哨兵打死老山功勋犬”，或者“老山功勋犬咬死执勤哨兵”，非得上军报三版头条不可。

    跟家养的宠物犬不同，即使退役没了军籍，像老黑这样儿的功勋犬，也都在基地有编号和档案，并且要登记造册的。所以，在领回偷偷溜出基地的老黑后，我只能再次向连部请假，然后亲自带着老黑，把它送回基地。

    当我带着满脸不乐意神气的老黑，找到军犬训练基地主任交接的时候，倒把那个老头儿吓了一跳。老头儿摘掉花镜，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转着圈子看老黑，嘴里“啧啧”地道：“看不出，你这头又懒又无赖的家伙，居然能耐不小，还有本事从基地逃出去，果然是上过前线打过仗，了不得啊。”

    老头儿这番感慨并非没有道理。军犬训练基地里，几乎每一条军犬都是千挑万选、价值万金的。经过专业的训练之后，个个都有一身本事，蹿高伏低、飞檐走壁，十分了得。而且，有些军犬也会时常闹些小脾气，开个小差儿什么的。

    所以，为了预防那些开小差儿的军犬偷偷溜出基地闹事，军犬训练基地可谓高墙林立、戒备森严，一般的军犬想溜出去，几乎不大可能。但老黑却做到了，而且还逃得无声无息，让整个基地直到现在都没发现，真要追究起来，基地也得担不小的责任。

    当时，我一心急着回连部销假，也没工夫跟老头儿扯淡，留下老黑后便要走，结果却被老头儿拦住了。老头儿笑呵呵地吩咐通讯员为我沏茶，又请我坐，和蔼可亲地跟我嘘寒问暖拉家常，问我多大了，叫什么名字，老家哪儿的，家里都有什么人，在哪个部队服役等等，跟派出所儿片警调查户口似的，搞得我还真是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以为老黑犯了什么事儿，把我也给牵扯进去了。

    这个军犬训练基地是团级建制，老头儿作为基地主任，级别比我高一级，他的问话，我还不能不答。幸好老头儿在啰嗦了一会儿之后，很快便切入了正题，对我说：“小周，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一下。你看吧，老黑这东西，虽然退役了，却是有军功在身的功勋犬，待遇不低，在哪儿都慢待不得。不过，你跟它在前线处了这么多年，也应该了解这家伙。怎么说呢，脾气挺坏，不好相处。它如果只是懒一些、无赖一些，这还都好说。可这畜生不守规矩、目无纪律，这就让人十分头疼。这狗东西本来就不是我们基地出去的军犬，现在退役了，分配到我们基地荣养，按理说，我们也必须好好对待。可是，它的脾气实在太坏了，来了这么久，非但不买基地新饲养员的账，没事儿就冲他横眉立目地使性子、闹脾气，而且还净在基地挑衅闹事儿。这几个月来，几乎跟基地每一条现役军犬都干过架，而且，别看它少了只耳朵瘸了条腿，打起架来还真野，几乎是打遍基地无敌手，让人十分头疼。这几个月，我接到无数其他军犬饲养员的投诉了。军犬都是国家的宝贝，都是用大把大把的钱堆起来的。哪条军犬受点儿伤，都是基地不小的责任。本来，在老黑到基地前，基地的军犬就算执行任务都很少受伤。可自从老黑来了基地，基地里的军犬，三天两头就得挂彩。这事儿不得了。老黑这畜生，简直就是个惹祸精。而且，还是有军功的惹祸精，是个打骂不得的二世祖，连禁闭都不能关太久，实在是搞得我很头疼。本来它本事这么大是好事，可偏偏它又退役了，还不能让他执行任务干活儿。这简直就是个招惹不起的祖宗啊。老黑呢，我们也算看出来了，跟你的感情铁得很，见了你，比见了亲爹都亲。而你呢，现在还是现役军人，不可能在部队上带一条退役军犬。小周，咱们商量下，你看这样儿好不好，如果哪天你准备转业回地方了，麻烦你到基地办个代养手续，直接把老黑领走好不好？它的待遇，我们会按月把款子汇给你，直到它去世。这种事，本来在部队没有先例，不过，我们实在是受不了这祖宗了。你说，军犬溜号儿这种事，以前基地也不是没发生过，可从未有军犬能像老黑这样儿，溜得轻松自如、无声无息啊。这事儿可大可小，不出事便罢，一旦出了事，譬如军犬溜到社会上咬伤了人，那我们基地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所以，算我请求你，等你一旦想转业回地方了，务必到这里来带上老黑一起走。而且，如果你现在就想转业的话，我还可以帮你疏通一下，在地方上安排个你中意的工作。你老家那里，我还真有点儿面子，能跟地方说上话。怎么样？”说完又抽出一张信笺，用红蓝铅笔在上面写了个名字和电话，递给我，说：“这是我的名字，还有我家里的电话。一旦你转业回了地方老家，遇到什么为难事，还可以找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

    老头儿的话让我怦然心动。其实，在我从老山前线回来后，就一直在谋划转业的事。撤离战区前的那次突袭战之后，我就已经彻底断了继续在部队发展的念头。反正作为一个军人，该为国家奉献的我都奉献了，在和平年代上过前线打过仗，而且还流过血、受过伤，这份从军经历，已经足以让我问心无愧，并且回忆终生了。现在已无战事，而且看上头的形势，作为各大军区实战训练的“老山轮战”计划，恐怕也即将收官。当兵的不打仗，那还不如回地方支援经济建设贡献大。而且，这次转业还能带走老黑，这也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于是我接了老头儿的信笺，看上面的名字，知道老头儿叫梁建国，于是便起身告辞，说：“梁主任，转业是大事，回去后我一定会认真考虑您的意见。一旦转业，肯定会来向您告别，并把老黑一起带走，您放心。”

    梁建国笑呵呵地起身送我，又不放心地嘱咐我，要我务必不要让他等太久，搞得我啼笑皆非，蹲下身子摸了摸老黑的一只耳，叮嘱老黑“不要再使性子惹祸，让梁主任闹心”。

    老黑委屈地翻着眼皮看了我一眼，舔了的手背，又耍赖叼住我的裤腿儿不让我走，搞得梁建国在一旁也唏嘘不已，向后捋着着稀疏的头发感慨说：“要说老黑这畜生吧，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东西，上了一趟前线，都成精了，通人性得很。不过，这也分人。要换了别人，它才没这么好脾气。这畜生，我看，它就跟你对眼儿投缘，还真得你来带才行。否则，就算天天大鱼大肉地养着它，它也不开心，是不是？狗通人性，都是有感情的。”

    梁建国的话半真半假，依着我看，功利性还是蛮强，所以我也没太往心里去。但老黑对我的留恋和不舍，还是让我狠狠地感动了一把，同时，也让我彻底坚定了转业的心。

    我咬着牙对梁建国道：“梁主任，如果我转业的话，您有办法把我安排进公安局不？我是侦察兵，除了进公安以外，还真想不出去哪儿能派上用场。”

    梁建国见我同意转业，立刻眉花眼笑地没口子答应，连说“没问题”，又拍着胸脯向我保证，保证我转业就能进公安局，而且还保证能分到公安局里的重要岗位。

    不过，老头儿最后好心提醒我了我一句，说我现在是实职正营级，如果去其他单位，可能会安排个一官半职。可如果要进公安的话，恐怕职务就没了，因为公安局“人多职少权力大，多少人抢破头，也抢不来个只有副股级的派出所副所长”，所以，老头儿说像我这样儿的去了公安局，恐怕连个副大队长都安排不上，只能当个普通民警，不过还能享受副科级领导干部待遇。

    我急忙说“不要紧”，表态说只要能够“学有所用”，当不当官儿无所谓。老头儿放了心，接着又信誓旦旦地对我说：“部队上的事儿你更不用操心，只要你愿意，转业报告打上去，保你能得到批准。”

    那时，距离郭德茂复员回家，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老头儿的能量果然了得。就在我转业报告打上去后不到两天时间，我就得到了正式批复，同意我转业。这种效率，之前在部队我还从未见过。一般的转业报告，少则一周，多则一个月，运气不好等批次，甚至要半年才能批下来。而我在这上面，显然是创了我们连队的一个纪录，搞得我们连长都对我刮目相看，还向别人旁敲侧击地打探我的背景，结果一无所获。

    我就一农家子弟，八代贫农，没有一个阔亲戚，刚刚因为老黑那畜生，跟一个被老黑折腾得苦不堪言的老头儿勾搭成奸，如果这也算是背景的话，恐怕还真没什么人知道。

    离开部队前，我如约去见了老头儿梁建国一面，在基地为老黑办妥了退役功勋犬代养手续，然后带走了兴高采烈的老黑。

    见我带着老黑这惹祸的祖宗要离开基地，梁建国也显得特别高兴，笑眯眯地倒捋着他头顶那几根稀疏的头发出来送我，似乎还有些不大好意思，大概是觉得把老黑这个惹祸的祖宗推给我，有些内疚吧，所以在我向他挥手作别的时候，老头儿又迟疑了一下，然后说让我“等等”，便急匆匆地跑回了办公室。

    没过多久，老头儿又从办公室跑了出来，手里还拿了本装订简陋的小册子，一脸郑重地递给我，说：“小周，老黑是功勋犬，为国家立过军功的，就算是退役了，也是功成身退，不能受委屈。本来断没有让你一个转业军官老百姓代养的道理，但基地里的确没人能伺候得了它，只能交给你。不过，作为一个老兵，我请求你，一定不要委屈了它，得让它快快乐乐地颐养天年。这本小册子，是我在基地多年研究的心血，叫《军犬驯养繁育及常见多发病中医疗法汇编》，是军区一个重点机密的研究课题，尚未通过专家验收，也未在部队推广。这次我自作主张送你一本，一旦老黑有个病灾的，你这个门外汉，也不至于手足无措。不过，你可一定要答应我，这东西绝对不能外传，更不能让它流入到社会上。这可是国家花大本钱搞出来的东西，我带着一个课题组，已经研究了二十多年了，流入社会还不要紧，可一旦被国外搞去，国家这损失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