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宫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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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祁朝二十八年,十月初五,秋

    夜雨潇潇,解落满地秋叶,颓废地卧于青石板铺就的官道上。

    一辆华丽的马车从丞相府缓缓驶出,碾过地上的落叶,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车辙。

    犹如岁月的痕迹,一阵风横扫而过,却将那些平整的印痕化作凌乱不堪。

    马车前开道的侍卫腰佩悬剑,雄壮威武;车后,跟着长长的两排宫女太监。

    这排场,一望即知,便是宫中嫁娶,却非寻常的秀女入宫。

    虽然没有锣鼓喧天,但这浩浩荡荡的队伍一下便吸引了前来围观的百姓,官道两边瞬间被看热闹的人挤了个水泄不通。

    人们纷纷将目光聚集在那顶奢华的马车上,却渐渐露出了惋惜之情。

    本来,入宫对一个女子来说,不但是一件光耀门楣的好事,更是身有所依的天大福分,从此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可谓永无后顾之忧。

    而对于马车内的女子而言,恐怕此去,是祸不是福。

    众所周知,当今圣上已是风烛残年,如今抱病数月却未见好转。而马车内的女子,说得好听点是进宫当娘娘,实际是为这生命垂危的老皇帝冲喜。

    早闻柳府的二位千金国色天香,如今,要将这样一位正值花季的少女送入宫中陪伴将死的老皇帝,怎能不叫人感到惋惜?

    毕竟如此入宫,多半是往死路上走,老皇帝若有不测,按照大祁朝的皇家礼仪,作为刚刚入宫的嫔妃难逃陪葬的命运,即便是身为朝廷重臣的柳崇年,届时也未必护得住自己的女儿。

    人们在感叹之余,不免对柳崇年不顾亲情的做法感到费解。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可他怎么就偏偏将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呢,难道亲情在官宦人家根本算不得什么吗?

    队伍缓缓地向前行进着,人潮中,有一抹桃红色依在道边一棵枝叶颓败的柳树下,头上的斗笠遮住了她半张脸,看不清真实的摸样,只是隐在斗笠下的那双眼眸,一直未曾离开过马车。

    皓白的贝齿狠狠咬了咬下唇,攥着树身的指尖深深陷入干枯的树皮。

    望着远去的队伍,她幽幽地吐出一句话:“燕儿,从此,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别怪我的狠心,怪只怪我们不该喜欢上同一个男人。”

    柳若燕迷迷糊糊觉得自己所在的屋子莫名其妙地移动着,潜意识里,她记得晚上去陪蝶儿说话,可蝶儿说自己次日便要入宫,从此姐妹俩相聚甚难,于是留了她在蝶月轩过夜。

    蝶儿还亲自为她做了点心,那是她最喜欢的桂花糕,皮薄馅儿软,又香又甜。

    可是后来聊着聊着,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睡过去的,往后姐妹体贴话可没多少机会一起说,可恨自己怎可如此贪睡。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辰,这会儿该是清晨了吧?宫里该派人来接蝶儿了。

    可是眼皮怎么还是那么沉,睁也睁不开?

    这床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直在动?

    不对,这不是床,听,耳边还有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呢。

    心中一惊,神智渐渐清晰起来,柳若燕努力地撑开眼皮,却发现自己居然置身于布置华美精致的马车内。光线透过帐帏的缝隙照进来,显然天已大亮,她能看清楚周围的一切。

    这马车奢华极致,比府上的马车都要华丽许多,金丝绘边的帐帏鲜艳似火,随着马车的动荡轻悠地晃动,令人好不炫目。

    柳若燕心想,今日便是蝶儿入宫之日,莫非是得了恩准,自己可以送蝶儿入宫,因为方才睡得太死,所以没被叫醒,直接上了马车吗?

    这样也好,蝶儿初次入宫,有自己暂时陪在身边,也不至于会因为陌生而太过紧张害怕了。

    然而,当她瞥见自己身上那一袭华贵的服饰时,一颗心,仿佛骤然停止了跳动。

    胸前的鸾鸟图案,栩栩如生,她见过这身衣裳,是昨日宫中特地派人送过来给蝶儿的婚服,可这会儿,为何会穿在自己身上呢?

    徒手一摸头顶,发鬓被高高绾起,簪满了各式各样的珠花、金簪,那金钗的坠子从侧面垂到眼前,光泽鲜亮,都是上好的金子打造而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劈头盖脑地一股脑儿涌来。

    她掀开帐帏,前前后后唯有这一辆马车,可见,并没有陪送一说,那么……

    心里顿时猜到了七八分,扶在窗柩上的手也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一名身着湖绿色宫装的女官立刻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唤了声:“明月见过喜嫔娘娘。”又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喜嫔娘娘?”柳若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叫我什么?”

    明月见柳若燕震惊的表情,以为她是受宠若惊才会如此。

    大祁朝古往今来,除了皇后,没有女子还未入宫便直接晋为嫔位的,这般殊荣可谓是前所未有,明月笑盈盈答道:“回娘娘的话,皇上特赐封娘娘为喜嫔,奴婢恭喜娘娘了!”

    “喜嫔、娘娘?喜嫔、娘娘?”柳若燕不断咀嚼着这两个陌生又沉重的称呼,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顿时分不清东西南北。

    帐帏沉重地垂下,鲜红的色彩中,唯有她的脸,煞白得吓人,与这份喜气完全格格不入。

    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再次回想昨晚的种种,留宿、点心……

    点心?那盘又香又甜的桂花糕?

    柳若燕如梦初醒,可是,这样的事实叫她如何接受?

    “不,蝶儿不可能这么做,她不会这么做的。”然而,昨晚她是乎听到了蝶儿说过一句“燕儿,就当是蝶儿这辈子亏欠你的。”只是当时自己实在困得不行,并没有去细究那句话的深意。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呀!我们一起来到这个世上,一起生活了十四年,一直是那么的相亲相爱,如今,你怎么可以这样算计我?”

    当初,听父亲柳崇年说要送柳若蝶入宫,柳若燕深知这趟入宫非比寻常,她是极力反对,不止一次地试图说服父亲,可父亲心意已决,又说,如若反悔,便是欺君的大罪,会被株连九族。

    倒是柳若蝶,至始至终都没有挣扎过一下,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让她这个做妹妹的看着都心疼,可万万没有想到,到头来,事情居然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

    “蝶儿,你好狠。”她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试图平复激动的情绪。

    显然,自己已经被顺利地送上了进宫的马车,此刻正一步一步朝着那似海的宫门愈走愈近,却离快要到手的幸福渐行渐远。

    “燕儿,今生今世,不离不弃。”耳畔,又响起他坚定而温柔的声音。

    “璟!”灰暗的眼眸重新燃起一丝琉璃般的光彩,她没有忘记与璟的誓言,更不能辜负璟对自己的情意,也绝不能如此便入了宫成为别人的女人。

    “停下!快停下!我要下去!我要回去!”她突然喊出声。

    柳若燕失控的情绪让近马车前的几名侍卫与宫女都倍感错愕,唯有明月,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只是闪过一丝担忧,忽又瞬息淡定。

    早在柳府门口接喜嫔娘娘上轿时,明月就已觉出蹊跷,因为娘娘并不是自己走出府门,而是被人搀扶着上了马车,虽然柳家人称其身子有些不适,可她总觉得此事多半是她不愿入宫所致。

    但当时只是猜测,不想,此刻已经证实。

    望着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虽然自己的身份与她相比有着天壤之别,但她此时眸中的惊慌、失落、焦躁与悲伤,已没来由地叫明月深感同情。

    “我叫你们停下,听见没有!”柳若燕见马车没有立刻停下,差点就掀帘跳了下去,幸亏明月眼疾手快将其挡住。

    她搀住柳若燕,怕引起周围人的注意,硬生生将她按入马车内,自己也跟随入了马车。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她完全丧失了理智。

    “娘娘现在是在入宫途中呢,怎么可以说这样的傻话。”明月虽然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沉入了柳若燕心里。见她稍稍安静,方又开口,“娘娘若有什么委屈,也只能吞进肚里,事已至此,已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她拼命摇头,“不,不……”可是,她要怎么说自己其实是被调了包而并非那个被选入宫的喜嫔呢,毕竟,那个人是自己的亲姐姐啊。

    纵然她心狠先背叛了自己,但自己终究狠不下心出卖她。

    可是,若进了宫,他怎么办?她的璟怎么办?

    “不!我不入宫!我不能入宫!”想起那个人,她再一次失去理智。

    “娘娘,可否听明月一句。”明月的声音铿锵有力,“您若这样离去,柳家必定背上欺君的罪名啊。”

    “欺君?”这二字就如同一记响雷向她劈头袭来,击碎了心中所有的念想与希望。

    她颓然地瘫坐在马车里,待得慢慢冷静,理智也开始一点一点地恢复。

    明月说得对,如果自己就这样离去,牵连的并不只是父亲,甚至会危及整个柳家的命运。

    若要用整个柳家换取自身的幸福,这样的幸福叫她如何承受得起。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璟,今生,恐怕是我要负你了。”

    想及此,一行清泪潸然而下。

    她用双臂紧紧地环住自己颤抖的身体,却依然无法控制来自内心深处的冰冷与绝望,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那个挺拔的身影:

    大榕树下,那一抹纤尘不染的白色,如缎的黑发随风飞扬,他,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湖面出神……

    正如他的名——璟,周身散发着与生俱来难以掩盖的光彩。

    要说起她与璟的相识,那还得从半年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