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无冕之王(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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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联邦综合大学。

    浑身漆黑的悬浮汽车无声的停下, 率先下来的年轻女人绕到另一个车门, 恭恭敬敬的拉开了车门。阳光散漫的映在线条冰冷的车身上, 隐隐反射出尖锐的白光, 最后落在那个跨过车门,此刻正身姿笔挺的站在草地上的人影上。

    没有惊扰校方任何人, 盛兴安取下鼻梁上的墨镜, 一双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眸毫无波澜的凝视着不远处的盛况。

    为了庆祝开学,联邦综合大学法学院这次特地请来了本次暑假撼动了整个联邦的年轻律师。

    盛兴安过来的时候,这场盛情难却的演讲已经进行了一大半。联邦综合大学礼堂的规模不算小, 奈何冲着靳野的名头过来听讲的学生太多——这里面甚至早已不仅仅是联邦综合大学法学院的学生那么简单, 一直到现在, 还不断有外校的学生, 乃至根本就不是学生的人往里面凑。

    没有人主持纪律,但此时此刻,所有站在操场上的人都下意识挺直了腰杆,全神贯注的倾听着台上之人。

    “……为了拯救和保护当事人,即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这就是律师的职责。”

    操场上静悄悄的, 偶尔几只泛黄的树叶轻飘飘的落下, 堆在台下柔软的泥土里。目光对上台下无数双情绪各异的眼睛,靳野微微一笑, 恰逢一只雪白的鸽子衔着一抹淡绿,扑打着翅膀落在他的肩头。

    眼前的场景太过美好, 不少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唯恐发出一点声音, 都会让眼前梦境般的美景化作泡沫。

    盛兴安眯起眼。

    “真好啊。”担任助理的年轻女人情不自禁的感叹:“每次看到靳先生,我都有一种穿过千年的光阴遇见艾伦先生的感觉,好像天大的困难,放在他们手里也都不值一提,哪怕在再无望的绝境里,也让人觉得未来可期。”

    盛兴安没有说话。

    九月的夏末还带着未散去的暑期,阳光明晃晃的泻下来,盛兴安站在温暖得甚至还有几分灼热的光线里,背后却没来由的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寒意。

    他望向此刻站在操场上的、甚至还源源不断的向这里赶来的年轻人们的眼睛里。

    那是什么呢?

    喜悦、高兴、兴奋、喜爱、尊敬、敬佩、敬仰……亦或者是——

    虽仅处于萌芽阶段,其根须却已经开始悄无声息向着土壤更深处蔓延,生长的……尚未成形的信仰?

    “阁下?”

    从复杂的思绪中抽身,年轻的议员先生收回目光,忽而弯唇一笑:“你说的不错,我看见靳先生,就像看见第二个艾伦先生一样。”

    大概是没想到自己随口的感慨会真的得到自家上司的赞同,年轻女人愣了愣,随即脸颊飘起一缕淡淡的红,害羞似的低下了头。也正因如此,她没有注意到的是,盛兴安说这话时,语气固然温和,一双漆黑如海的眼眸里却透出几分阴鸷。

    一千年前,面对联邦公民们希望他步入政坛,更好的伸张自由的请求,艾伦毅然选择了拒绝,他向所有人解释并承诺,穷其一身,他也绝不会步入政坛半步,因为连他自己也不敢保证,一旦沾染了权利的污浊,他是否还能维持自己所坚持的自由。

    可是靳野不同。

    他才不是艾伦。

    这个男人既没有艾伦的纯粹,也没有艾伦的伟大,无论他将自身的行为、语言装饰得有多么完美无缺,都不足以掩盖在那张年轻俊美的面孔下的,赤.裸.裸的野心。

    目光转向台上温言微笑着的年轻男人,盛兴安想起两个月前,议长府上发生的那场谈话,冷冷一笑。

    既然想做第二个艾伦,那么就请你将这个角色,好好的……扮演到底吧!

    *

    ...  宇宙历3000年8月26日。

    这注定是联邦近百年的历史中,最值得翻阅的那一页。

    这一天里,折磨了联邦学生们长达百年的校园欺凌,终于以全新的立法而告终,所有人都牢牢的谨记着,就在那场声势浩大的世纪官司中,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以生命做赌注,为他们赢来了宝贵的“反对”的可能。

    也正是在这一天里,由无数人亲笔写下的“万民书”传遍了整个联邦,自由的星火点燃了这片沉寂的土壤每一寸角落。

    这是自由的胜利,也是人民的胜利。

    至于那些潜藏在光辉亮丽的万民书之下的东西,注定无人察觉,也无人提起,它在悄无声息的黑暗中开始,最终也在了无声息的黑暗中结束。

    两个月以前,议长阁下的府邸。

    滕巍放下手中的提案。

    他闭上眼睛,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又仿佛仅仅只是睡着了,会客厅内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就在一边的下人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时,他慢慢的睁开眼。

    “不错的提案。”滕巍轻声道,他抬眸深深的看了靳野一眼,话中意有所指:“不愧是靳家教出来的孩子,可真是……深明大义啊。”

    靳野发出一声嗤笑。

    他看起来是那样傲慢无礼——以至于旁边的几个下人都没忍住,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靳野却不以为意,男人勾了勾唇角,语气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漠然与不屑一顾:“议长阁下说笑了,我可不在乎那些学生的死活。”

    滕巍来了兴趣:“哦?”

    “我知道阁下在好奇什么,”靳野轻笑:“按照普通的流程来打怪升级实在是太慢了,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和兴趣,陪庸才们一起慢慢熬资历——”

    在联邦,无论是军界还在政坛,每一个职位考验的不仅是个人的能力,还与资历息息相关。不是没有年纪轻轻便登上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纵奇才,可那终究是少数,甚至还需要家世,乃至天时地利人和的配合。

    如果想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高的效率,拿到最高的国民信任与认可;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到联邦顶层权利阶级的视野——

    “况且……”靳野微微一笑:“倘若我不剑走偏锋,又有什么资格,入阁下的眼呢?”

    “至于我的诚意,”他漫不经心的坐回到单人沙发上,这姿势傲慢得几近无礼,偏偏滕巍却仿佛没看见一样,居然也纵容了他。靳野挑了下眉,一字一句:“我的投名状,不是已经交到阁下手中了吗?”

    滕巍想起自己刚刚翻过的提案。

    那当然不是人们以为的,有关《禁止校园欺凌》法案的提案,上面的内容甚至和这场如今尚未开庭,却已经引起了天大轰动的世纪官司没有太大关系,它的核心只有一个:如何利用这场全民轰动的世纪官司,将包括宋家在内的联邦势力从某些位置上拉下马,而后——

    取而代之。

    有点意思。

    滕巍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你既然能想到这么多,那么你就更应该明白,议会从头到尾都没打算让你通过一个月后的初审。”

    《艾伦法则》造成的影响,已经平息了近千年,联邦议会可没兴趣因为这条本该被遗忘的法则,被钉在耻辱柱上。

    换句话说,初审的过程根本无关紧要——联邦上层不同意的事情,纵使民心所向,对事情的本身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靳野笑了。

    他的神情依旧倨傲,看上去似乎对自己的“投名状”极有信心,仿佛根本就不担心自己会被拒绝的样子。可滕巍却分明在他的眼底窥见些许一闪而逝的紧张与心虚,这让滕巍眼底的了然与笑意又多了一分,然后就看见对方扬了扬下巴,问道:“那么现...在呢?”

    虚张声势。

    滕巍心中一松,紧接着也笑了起来。

    说到底,这场校园暴力案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小小的□□,他们所需要的,也仅仅只是一个明面上光明正大向某些人发难的借口,而所谓联邦议会的脸面,又哪有空出来的位置这种实实在在的利益,来得真实呢?

    “那么,合作愉快。”

    *

    “议长阁下,我记得两个月以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思绪从两个月前的会面中抽离出来,滕巍回过神,目光淡淡的瞥了一眼身前暴跳如雷的年轻男人。

    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靳野愤愤不平的闭上嘴,只是眼神里却难免流露出几分不甘。

    滕巍当然明白对方的不满——早在一个月前的时候,他还承诺对方,事成之后,某些空出来的重要位置他会优先考虑对方,如今整个案件尘埃落定,滕巍却出尔反尔,靳野能高兴才怪。

    “我知道你心里不满,但现在毕竟是敏感时期,很多地方我也不方便安插人手,只能请你暂时委屈一下。”

    说到这里,滕巍顿了顿,仿佛不经意的开口道:“况且,这次的事情过后,以你现在的身份和名声,没有一官半职,很多事情办起来反而会更轻松。”

    言外之意,就是希望靳野保持眼下“自由代言人”的律师身份替他办事了。

    靳野情绪不佳的沉着脸,没有吱声。

    知道他心中不满,滕巍也不生气,反倒缓和了语气:“当然,为了展现我的诚意,我可以免去你中间的流程,直接给你参加军队律师资格考试的机会,但是具体的军衔,就要你自己去争取了。”

    社会律师,军队律师。两字之差,前者是普通法律工作者,后者却是军队政治工作者,属于政工干部,其军衔不受限制,可以是士官,也可以是中尉、少校乃至大校。

    事到如今,靳野即使心有不满,也没有反驳的余地和机会了。

    一直到靳野的身影从走廊的尽头消失,滕巍才看向盛兴安:“怎么样?”

    “不像是假装,万民书应该只是一个意外。”盛兴安说:“民意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既容易被煽动,又容易被操纵,他如果真的把希望寄托在万民书上,我反倒会瞧不起他。”

    “不是这个,”滕巍皱了皱眉:“你不觉得,那位阁下那边的反应,未免太快了吗?”

    联邦一向由三个政党轮流执政,这一届的总统阁下又向来是个没脾气的,说好听点是宽容大量,说不好听点就是遇什么事都打太极,要多佛有多佛,然而这一次,滕巍这边刚提议通过法案,那边以总统阁下为首的佛系政党立即同意了不说,还配合得不行。

    三个政党同意了两个,滕巍决定要干的事情原本怼的就是剩下的那一支,办起事来更是雷厉风行,加上总统阁下那边也一反常态的配合,《禁止校园欺凌》法案自然是随便走了个过场,便重拿轻放的通过了。

    盛兴安:“总统阁下向来宅心仁厚,会这么做也不算奇怪。”

    虽然私下里都戏说是佛系政党,但大多人心里其实都清楚,很多事情只要不太过火,总统阁下的确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倘若真碰到原则性的国家大事,那边的处理和反应只会比谁都快。

    滕巍不置可否。

    盛兴安犹豫了片刻,状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议长阁下似乎很在意靳野?”

    “谈不上,”滕巍淡淡的说道,他自觉看透了靳野,这会儿再谈起来便是语气散漫,很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了:“不过是个有点小聪明的伪君子罢了。”

    盛兴安心中有了底,便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想法,上午在联邦综合大学目睹的一切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年轻的议员撇...了撇嘴,语带嘲讽:“真想知道那些崇拜他的公民们知道他们心中的‘救世主’是个什么德性之后,会是什么心情。”

    滕巍并没有对他这么一番话发表评价,他只是语气平静的吩咐:“小人当然有小人的用法,你只要记得,这个人目前对我来说还有用就行了。”

    *

    一个上午的时间,足够令联邦综合大学的演讲视频传遍整个星网,有艾伦法则的事情在前,这个视频也立刻登上了热门第一,成为了星网上关注度最高的新闻。

    不仅如此,大概是为了迎合靳野曾经是教师的身份,加上“先生”这个词本身就是尊称,一时之间,星网上的网民们再谈起靳野,便是一概以“先生”相称了:

    “作为一个从不追星的人,我宣布,从今天开始,先生就是我男神了!”

    “男神 10086!疯狂为先生打call!之前看联邦破例公布出来的庭审视频就被先生圈粉了我会说?看完这个演讲简直哭唧唧,不愧是我喜欢的男人!呜呜呜呜他怎么这么好啊啊啊我永远喜欢先生!”

    “啥也不说了,刚自制的表情包,拿走不谢[爱自由更爱先生.jpg][只要你爱先生我们就是朋友了.jpbsp;   ……

    大略扫完星网上的网友评论,001的心情一时十分微妙。

    作为唯一一个同时亲眼目的,靳野是如何以“第二个艾伦”、“挑战‘艾伦法则’的孤胆英雄”的形象说服总统阁下麾下的联邦上层大佬,以及靳野又是如何以“心怀鬼胎的野心家”身份与议长阁下达成共识的生物,001这会儿并没有作为上帝视角该有的得意。

    它只觉得脑阔疼。

    与此同时,发生在更早以前的某段对话,忽然浮现在它的脑海:

    【你不是说想从政或者参军吗?怎么突然对律师感兴趣了?】

    “你猜?”

    【因为你喜欢生命危在旦夕,生死一线之隔的大审判,享受那种在人山人海的法庭上,一半民众痛恨被告,另一半民众祈愿无罪释放的情况下,掌握一切的快感?】

    “咦,居然被你看出来了。”

    001当时还因为猜出了靳野的心思,而颇为得意,可现在回想起当时靳野随口说着玩的语气,它猜出来了个鬼哦——以主神授予的【万人之上】的称号起誓,会甘于人下,老老实实当个律师的靳野,那还是靳野吗?

    他分明就是从头到尾都在忽悠它!

    系统好生气啊。

    可它又没法说,毕竟靳野也的确从没有明确的告诉过它自己的想法,从始至终都是它在那里xjb猜罢了。

    001这么愤愤的想着,数据库中呈现出的星网视频,也播放到了最后几秒——

    蓝天白云,树叶纷飞的联邦综合大学背景下,台上的年轻男人神情肃穆,意味深长的念出那句每一个联邦公民都耳熟能详的话:

    “自由万岁!”

    下一瞬,伴随着台下仿佛响彻天际的响应与呐喊,停驻在靳野肩上的鸽子受惊似的拍打着翅膀,向着看不见的天空飞去……

    视频中的场景太具有蛊惑性,即使是深知自家宿主脾性的001,也不由为视频中的情景恍惚了好一会儿,没忍住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你到底在想什么?】

    话刚出口,001就后悔了。

    以靳野的性格,这句话问出来多半也是会被对方讽刺——而001甚至不敢保证,对方是不是真的明白它这句话下的真正的疑问——

    罔顾人命、我行我素的野心家,与光明磊落、视死如归的救世主,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靳野却道:“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001不确定靳野究竟...有没有听懂它话中的另一层疑问,下意识回道:【啊?】

    他们说话的时间里,两人已经离开了议长阁下的府邸,站在了外面的大街上,就在靳野进入悬浮汽车的同一瞬间,原先还带着不甘与恼怒的情绪立时自他的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与此同时,议长府邸外,负责守在门口的两个士兵脚跟一顿站得笔直,目光崇敬的向着启动的悬浮汽车敬了一个极其正式的军礼。

    靳野轻笑:“佛曰,不可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