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 7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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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第 70 章

    席初抬头仰望着这座祠堂, 胸腔内怒浪翻滚,只觉得可笑可恨。他不知自己笑的是谁, 恨的是谁。

    祠堂内无端刮起了阴风,卷起他的衣摆,发出猎猎的声响。

    太子的石像被推倒在地上。

    席初恶狠狠地瞪着石像。

    石像从颈侧断裂,头颅滚进尘埃,偏偏眉目慈悲,想凭一己之力,护佑着世人。

    他所护佑的世人,又对他做了些什么?

    太平盛世, 他们供奉他;

    穷途末路, 他们就亲手推倒了他们的信仰。

    这就是他用命护佑的世人。

    真正让他万劫不复的, 不是食他血肉之躯的恶蛟,是他以命相护的子民。

    仇恨的火焰席卷过四肢百骸,如同怪兽吞噬着他的心脏。

    席初舔着唇角,眉眼低垂,眼底滚过嗜血之色。

    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怜怜,你是不是不舒服?”

    这句低声的呢喃, 穿透无边炼狱, 如从天而降的甘霖,霎时将他心底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焰, 浇得干干净净。

    席初眼中赤红散尽,抬起双目, 神思恢复清明。

    韩月歌站在他面前, 右手搁在他额上,神情略显迷茫:“摸着也不烫啊。”

    “我没事。”席初松开袖中握紧的拳头,换上无辜的表情, 包子脸鼓起,摇摇脑袋。

    “约莫是累着了。”韩月歌拉着他的手,扶着他在台阶坐下,“你先歇一会儿,我去里边看看。”

    祠堂内有未燃尽的蜡烛,韩月歌背着席初,指尖弹出一道焰火,将蜡烛点燃。

    她一手秉烛,一手拢光,橘色的光芒驱散祠堂内的昏暗。烛光幽幽,映出韩月歌清丽的眉眼。

    席初坐在石像上,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神色看不大分明。

    韩月歌递给席初一支蜡烛。

    席初捧着蜡烛,看着韩月歌走到石像后,弯身从小门进去。席初坐了一会儿,迟迟不见韩月歌回来,就放下蜡烛,悄然跟了上去。

    小门后是他的陵寝,他的陵寝修建得并不大,巫宗国崇尚俭省,他出发去往大周前,就已料定此去不归,便事先安排好了后事。

    他的葬礼一切从简,原本给自己选的葬身之处,也是远离尘嚣的一处幽谷,陪葬物品一应都是自己在世时用过的旧物。

    他的父王母后万事顺遂他的心意,只有在此事上违逆了他的意愿。他们将他的遗骨敛于此处,是希望借着百姓的香火,助他脱离轮回之苦。

    他的陪葬物品都被罗掘一空,那只沾了他香火修炼成妖的笔,也早已跑得不知所踪。只剩下几根残骨被人随意丢在地上,千人践踏,无人问津。

    此刻,那原本无人过问的枯骨,却有一双手温柔地将它们拾起。她左手的手背上,印着一颗淡淡的殷红色的痣。

    席初将自己的身影隐入黑暗中。

    韩月歌脱下外袍,跪在地上,将白骨敛起,放入金丝楠木棺内。

    她徐徐环顾一周,起身走到院中,折下一株灼灼盛放的桃花,放到白骨的身侧,趴在棺前对白骨道:“我不知你是谁,为何葬在此处,又为何尸骨散落无人收敛。这里看起来像是被洗劫过的样子,陪葬的东西都没了,我折了株桃花,就让它陪你吧。你我相逢有缘,我再为你颂一段经文,望你早日化解心中怨气,得道成仙。”

    她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刚准备念诵经文,突然掀开眼帘,看了白骨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背的不大熟,见笑了。”

    她再次阖起双眼,神色认真了几分,低声念着超度的经文。

    席初木头一般地立在那里,愣着两只眼睛,痴痴地注视着闭目颂经的少女,眼眸深处掀起狂喜的巨浪。

    真的是她!

    曾于荒野里为他敛骨的是她!

    他死后,残骨受香火熏陶,逐渐生出灵识,他亲眼所见,他以命相护的百姓视他为灾祸的源头,怒不可遏地推倒太子石像。

    而后,巫宗国灭,漫长的百年时光,他的灵识被封印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中。

    在他以为这黑暗冰冷将与他永生为伴时,一抹微光,破开了浓烈的黑暗。

    少女轻袍缓带远道而来,温柔为他收敛残骨。

    从此在他荒草丛生的心底绽出一朵瘦骨嶙峋的花儿,成为他漫无边际的孤寂生涯里唯一的温暖。

    他一直以为,为他敛骨的是长乐公主。

    是与他在行宫内相识的长乐公主;是在天牢内喂他一口热粥的长乐公主;是在神殿前阻他血祭的长乐公主;是化作一株粉桃伴他回归故里的长乐公主。

    直到此刻,所有的猜想终于得到了证实。韩月歌才是他认识的“长乐公主”!

    他的一颗心在与韩月歌的朝夕相处中,不知不觉偏向了韩月歌,觉得韩月歌更像他认识的长乐公主。

    他对李玄霜生了疑,着手调查这件事,然而三百年前那些旧事,如同他的一场大梦,除了李玄霜手里的那支桃花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也愈发分不清韩月歌和记忆里的长乐公主。

    席初的目光凝于韩月歌手背上的那颗痣,激动得浑身都在抖。李玄霜的手背上也有一颗痣,韩月歌的痣生在左手,李玄霜的痣生在右手。

    他仰起头来,倏然明白了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却倏然滑下滚烫的泪珠。

    席初又哭又笑,胸膛里滚过灼烫的热流。

    他像是坠入了一个荒诞的梦境,喃喃自语:“真的是你,我的眼睛骗了我,我的心却没有骗我。”

    从一开始,他就没认错人,他爱慕的,始终都是同一个人。兜兜转转,即使没有长乐公主这层身份,他依旧无法控制地爱上了她。

    席初怔怔地朝着韩月歌走去,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从梦境中拽了出去。

    像是灵魂脱离躯壳,整个人都轻了起来,眼前的一切在飞速地旋转扭曲,逐渐模糊起来。

    趴在棺木前,陪着白骨说话的少女,也彻底化作了他眼底模糊的画面。

    席初的意识穿过漫长的黑暗,逐渐回到脑海中。

    他缓缓掀开双眸,神色怔然,纱帘在轻风的吹拂下,将那浓烈的碧青色纳入他的眼底。

    大殿内没有点灯,大门紧闭,唯独窗户露出一点缝隙,穿进来一缕雪光。

    这里是韩月歌的**殿。

    **殿是他为韩月歌建造的。****,是盼着能与她长相厮守,夜夜**。

    席初用双臂撑着上半身坐起,床头的彼岸花凝成的玻璃珠子,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不是彼岸花的主人,彼岸花无法将他带到过去,便以他的记忆为食,给他造了个梦境。

    不知道陷入沉眠的韩月歌是否也做了同一个梦?

    彼岸花造完这个梦境后,力量逐渐耗尽,花瓣呈现枯萎的趋势。

    席初拿起珠子,掌心合起。

    白霜听到殿内有动静,起身走到门前,试着出声唤道:“殿下。”

    “何事?”良久,殿内飘出席初的声音。

    “刚传来的消息,李玄霜有下落了。”

    ***

    浓绿的植被覆盖着纵深的峡谷,瓦蓝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嶙峋怪石点缀山河,其间伏着几道人影。为首的是个身负长剑的绿衣女子,趴在她身边的是个年纪不足弱冠之年的青衣少年。

    少年眯起眼睛,望向澄澈碧空,额间滚下几滴汗珠:“玄霜师姐,那只狼妖今天真的会出现吗?”

    “玄霜师姐什么时候骗过我们,闭上你的嘴,别打草惊蛇。”另一名黄裳少女斥道。

    李玄霜对于身后两人的争吵充耳不闻,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心弦紧绷。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只要能杀了这头狼妖,这次的宗门大会她一定能拔得头筹。

    宗门大会百年举行一次,这次头筹的奖励是她肖想了许久的一件法宝,她志在必得。

    太阳烈了几分,刺目的金光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众人噤声,凝神等待着,片刻后,远远见一只雪白的妖狼沐浴着日光,迈着步子缓缓从山谷间走来,神色悠然自得。

    狼妖的身体约莫有三丈高,还是兽形状态,可见只知修炼,未曾真正开启灵智。

    李玄霜抬起手臂,屏住呼吸,待狼妖靠近后,放下手臂,一声令下:“杀!”

    众人提剑冲了上去,团团将狼妖围住,二话不说就朝它攻击。

    狼妖只是午后出来散步,骤然被人围攻,不由得勃然大怒。

    跟李玄霜前来的共有六人,加上李玄霜,七人形成合围之势,剑气冲天而起,化作冰蓝色的光束,斩向狼妖。

    那狼妖虽未开启灵智,却天生神力,一身血肉犹如铜墙铁壁。只见它琥珀色的眼中绽出凶光,龇牙咧嘴发出一声怒吼,腾空而起,直接撞向七人的剑。

    光芒炸裂间,耳畔忽闻叮叮叮数声,竟是七人的剑同时被折,好好的仙剑,眨眼间变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李玄霜等人也被这股巨大的气流推了出去,撞在山壁上,登时胸口剧痛,忍不住呕出一口血。

    狼妖目露凶光,目光在众人身上徘徊一阵,最后凝于李玄霜。它居然能判断出对它威胁最大的是李玄霜。

    它喘着粗气,口角淌着浑浊的口水,满身杀气地朝李玄霜逼近。

    李玄霜捂着心口,支撑着身体想要从地上爬起,无奈周身灵力涣散,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抖着手抽出缠在腰间的盘龙鞭挥了出去,却被狼妖一口咬住鞭尾,脑袋扬起,反借着这股力道将她甩了出去。

    李玄霜再遭重击,趴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

    狼妖彻底被惹怒,一跃而起,朝着她俯冲而来,约莫是打算利用自己体重的优势,直接将李玄霜碾成肉饼。

    李玄霜目眦欲裂,将手伸入储物袋中,摸到一张爆裂符。

    正当她准备扔出爆裂符时,一道银光从天而降,将狼妖削成了两半。

    轰然一声,狼妖的尸体砸落在李玄霜的身侧,喷溅出来的血雨淋了李玄霜满身,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里蔓延。

    血点溅入李玄霜的眼底,她眯了眯眼睛,眼前一片血色。

    一人翩然立在山巅,自宽大的袖袍中伸出手,掌心向上,斩杀狼妖的剑微微颤动,发出吟啸之声,飞回他的掌中。

    李玄霜擦掉眼睛里的血,终于看清那人的模样:白衣白发,缥缈绝尘,周身似有仙气环绕,飘曳的纯白衣摆与苍青色的山巅,勾出天底下最动人心魄的一幅画面。

    自他出现后,瑶山派所有的弟子都在看他,除了李玄霜,不会有人从他的身上联想到魔这个词。

    “席、席初。”李玄霜失神地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