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灰色笔记本(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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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灰色笔记本(13)

    但是,等他走到楼梯台的时候,看到前厅灯火通明,好像父亲在宴请宾客一样,周边的一切是那么熟悉,无论如何,他都觉得很温暖。他看到韦兹小姐从前厅一拐一拐地走过来,看上去比平时更加矮小,颤颤巍巍得厉害。这时,雅克真的想扑过去,没有任何怨气地扑进那朝他张开的穿着黑色毛衣的枯瘦手臂中。她一把搂抱住他,亲密地抚摸着他,好像怎么爱抚都不够似的,而且她那颤悠悠的嗓音尖厉地响个不停:

    “真是造孽啊!你这个没心肝的,你想让我们担心死吗?上帝!真是造孽啊!你的心肝都不见了吗?”她那羊驼一样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书房的双扇门开了,父亲站在门口。

    他一见到雅克,马上有点激动起来。但是他控制住了,没有向前,而是闭上眼睛,好像等着这个不孝子扑倒在他的膝下,就好像格勒兹画中那样,而这幅雕刻现在就挂在客厅之中。

    儿子不敢这么做,因为书房内也如同过节一样灯火通明,两个女仆出现在餐具室的门口,虽然已经是晚上,可以穿便装,但是蒂博先生还是穿着燕尾服。这一切不同寻常的事让雅克惊呆了。他挣开韦兹小姐的拥抱,后退了几步,低着头站在那里,不知在等着什么,此刻他心中已经不知道充溢着多少柔情,他想痛哭,但又想哈哈大笑!

    但当蒂博先生说出第一句话时,他觉得自己几乎被扫地出门了。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看到雅克这副模样,他心里那一点点的宽容之心都消失了,他决定狠狠教训一下这个不孝子,所以摆出一副极度冷漠的态度,只是对昂图瓦纳一个人说:

    “啊,你回来了?我一开始觉得很惊讶。那边的事进行得都还顺利吧?”

    昂图瓦纳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走过去握住父亲伸过来的软乎乎的大手:

    “谢谢你,亲爱的,你代替我跑一趟……这种事真丢脸啊!”

    他又踌躇了一下,希望这个犯错的孩子能有点反应。他瞥了女仆们一眼,又转身瞥了一眼雅克,他此时正脸色阴郁地盯着地毯。于是,他火冒三丈,大声呵斥道:

    “从明天起,我们得想想办法,不能让这样的丑事再出现!”

    韦兹小姐朝雅克走近一点,想把他推到他父亲那边去。雅克知道她的用意,但还是低着头,等着父亲原谅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没想到蒂博先生举起手来,威严地打住了韦兹小姐:

    “随便他!随便他!这是个浑蛋,铁石心肠!他值得我们为他担惊受怕吗?”他又朝打算插话的昂图瓦纳说,“昂图瓦纳,亲爱的,麻烦你再替我们看管这个浑蛋一个晚上。到了明天,你就不需要理他了。”

    停了一会儿,昂图瓦纳走近他父亲,雅克也胆怯地抬起头来。但是,蒂博先生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继续说:

    “好了!你都听到了吗?昂图瓦纳!把他带到房里去吧。这件丢人的事已经丢够了!”

    昂图瓦纳带着雅克从蒂博先生面前走过,女仆们赶紧闪到过道的两边,好像给去刑场的人让路一样。他们俩一下子消失在走廊中,蒂博先生一直眯着眼睛,回到书房里,随手关上房门。

    随后他穿过房间,走进自己的卧室。这曾经是他父母的卧室,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父亲的工厂在卢昂附近,那时候他看到父亲在工厂内的那个小宅子就是这样布置的,他按照原样继承了下来。后来他去巴黎学法律的时候,又按照原样搬到了巴黎:桃花心木的柜子,伏尔泰式的安乐椅,蓝色棱纹布的窗帘,在那张床上,他的父亲母亲先后过世,祈祷跪凳上的小毯子是蒂博太太亲手绣的,祈祷跪凳前挂着基督受难像,他曾亲自把这个受难像放在父亲和母亲合拢的手掌中,前后只差几个月。

    回到自己的卧室,他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这位胖胖的先生耷拉着双肩;那副疲倦的假面具好像从脸上揭掉了,显出朴实的表情,好像自己孩童时的模样。他走近祈祷跪凳,扑通跪下。两只胖乎乎的手迅速地交叉在胸前。在这个房间内,他所有的动作都显得随性、隐秘、孤独。他抬起那毫无生气的脸,眼光在睫毛下透射出来,直视着基督受难像。他把自己的失望,这次新的考验全托付给上帝;他从那已经摆脱了所有怨恨的心底祈祷,如同一位父亲在为自己那迷途的孩子祈祷一样。他从椅枕下,从那祈祷的经书中拿出一串念珠,那是他第一次领圣体时的念珠,已经经过了四十年的摩挲,光滑得在他的指间滑动着。他又闭上眼睛,但是仍旧面对着基督像。在他的一生中,没有任何人看到过他这种发自内心的微笑,这种没有任何伪装的幸福脸孔,他的嘴张动着,默默祈祷,让那下垂的腮帮子颤动着。他的头有节奏地晃动着,脖子露出衣领外边,好像一个在上帝的宝座下摇动的香炉。

    第二天,雅克独自一人坐在乱糟糟的床上。这是星期六的早晨,没有放假,但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起了学校、历史课,还想起了达尼埃尔。他听外边清早的各种陌生的声响,觉得都对他充满了敌意:扫帚扫过地毯的声音,房门被风吹得砰砰声。不过他并没有垂头丧气,反而更加斗志高昂。不过,他总归还是找不到事做,感觉整个家都被一股神秘的压力笼罩着,让他感到难受。他原本是可以找一个机会来表现自己的勇气和献身精神的,这样能让他彻底解脱。但是,那些温情一下子塞满了他的心头,他不得不喘口气,让这些温情消失掉。有时候,他也会怜悯自己,他抬起头来,在刹那间,他品尝到了那种反常的快感,那是一种未曾体验过的爱、恨和骄傲组成的邪恶的快感。

    有人在转动门把。这是吉赛尔。她刚刚洗过头发,乌黑的鬈发披散在肩上。她穿着内衣和长裤,脖颈、手臂和小腿都是棕褐色的,裤子鼓鼓的,眼睛像小狗一样,嘴唇娇嫩,头发蓬乱,看起来就是一个小阿尔及利亚人。

    “你来做什么?”雅克不悦地问。

    “我来看看你呀。”她看着他说。

    她已经十岁了,这个星期发生的很多事情她也能猜个大概。雅克终于还是回来了。但是家里还是乱糟糟的,因为她姑母正给她梳头的时候,蒂博先生叫她去房间了,把她留在这里,披着头发,乖乖地等着。

    “是谁在摁铃?”他问。

    “神父先生。”

    雅克眉头紧皱。她爬上床去,坐在他旁边。

    “可怜的小雅克。”她小声地说。

    这种神圣的友爱让他感到很舒服,为了感谢她,他把她抱在膝头,亲了她一下。但他还是竖起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

    “快走吧!有人来了!”他低声说,一边把她往走廊上推。

    他才刚刚跳下床,打开一本语法书。韦卡尔神父的声音就在门后面响了起来。

    “你好啊,小乖乖!雅克在屋里吗?”

    他走了进来,在门口站着没动。雅克低垂着眼睛。神父走过来,揪住他的耳朵说:

    “你干的好事!”

    但当他看到孩子倔强的脸时,马上就改变了态度。在和雅克打交道的时候,他总是小心谨慎。他对这个常常误入迷途的小羔羊带有几分偏爱,也掺杂着一些好奇心和欣赏。他好像感觉到孩子身上潜伏着的巨大能量。

    他坐了下来,叫孩子去他面前。

    “你至少去跟父亲道歉了吧?”他说,虽然他知道得很清楚,但还是这样问。雅克对这种虚伪非常不满,他沉默地白了神父一眼,摇了摇头,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的孩子,”神父犹豫着,用难过的声音继续说,“发生这些事真的让我很为难啊!我并不想隐瞒,直到如今,尽管你胡闹,但是我还是一直在你父亲面前给你做担保。我对他说:‘雅克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非常有潜力,咱们就耐心等等吧!’但到了今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更严重的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想。关于你,我知道了那些我从来想不到也不敢想的事。我们等会儿再谈这个吧!我本来是这样想的:‘他还需要时间来考虑,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来向我们忏悔的;只要有一颗真正忏悔的心,就没有什么过错是不能弥补的。’可是你却没有这样做,反而摆着这副难看的面孔,没有一丝悔恨,也没有一滴眼泪。你那可怜的父亲这次是真正失望透顶了。我感到很为难,他在想,你到底有多坏呢!是不是真的已经铁石心肠了呢?天啊!这些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雅克的拳头在裤兜内攥得紧紧的,下巴紧紧地抵着胸脯,不能让哽咽从喉咙里发出来,也不能让脸上的一丝肌肉泄露自己的情绪。心里明白,没有去请求原谅是多么心痛,假如他受到达尼埃尔那样的欢迎,他会流出多么痛快的眼泪啊!不!既然事已至此,他可决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自己对父亲的那种出自本能的眷恋,那里面还夹杂着怨恨,并且因为根本觉得自己不会从对方那儿得到回应,这种怨恨更加强烈了。

    神父沉默了下来,脸色安详,让这种沉默变得更加压抑。随后,他的眼睛瞧着远处,没说任何过场话,朗诵了起来:

    “从前有一个人,他有两个儿子……但他的小儿子卷走他的所有,去了远方。在游荡,在浪费钱财,最后变得贫穷。他醒悟了过来,就说:‘我要站起来,我要到父亲面前去,跟他说:父亲,我触犯了天条,又冒犯了您,从此以后,我不配做您的儿子。’于是,他站起来,走到父亲面前。相距很远的时候,他父亲就看见了他,马上动了怜悯之心,跑过去抱紧他、亲吻他。但儿子说:‘父亲,我触犯了天条,我又冒犯了您,从此之后,我不配做您的儿子……’”

    这时,雅克的痛苦比他的意志更加强烈:他大声地哭了起来。

    神父换了一个语调:

    “我的孩子,我一直知道你的本心是善良的,今天早上我给你做了弥撒,你就像那个浪子,去找你的父亲吧!他一定也会因为怜悯而原谅你的。他也会对你说,‘我们照旧吃喝玩乐吧!因为我的儿子就在这儿,他失而复得啊!’”

    这时,雅克想到了灯火通明的前厅,也许是为了庆祝他的归来,想起了蒂博先生的燕尾服。他想起自己也许辜负了家人为他准备的接风宴,他的心更软了。

    “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神父抚摸着孩子那棕褐色的头发,又说,“对于你,你父亲做出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他犹豫了一下,又字斟句酌地,又使劲揉着那对招风耳,它们如同弹簧一样,压下去又跳起来,通红得像火烧一样;雅克一动不动,神父将食指贴着嘴唇,紧紧盯着孩子的眼睛,“一个我赞成的决定,”他又强调,“他想要你去外边一段时间。”

    “去哪儿?”雅克用哽咽的声音问。

    “他跟你说的,我的孩子。不管你之前是如何想的,如今都必须带着一颗后悔的心去面对处罚,要知道这是为了你好。一开始,你也许需要独自待几个钟头,你可能会觉得太残酷,但是那时候你要记住,作为一名真正的基督徒,是没有孤独的,因为上帝永不会抛弃信仰他的人。就这样吧,我们拥抱一下吧,然后去请求你父亲的原谅。”

    过了一会儿之后,雅克回到了他的房里,脸都哭肿了,眼睛通红。他走到镜子前面,凶巴巴地瞪着里面的那个自己,好像需要找一个发泄自己怒火的对象,他听到有人在走廊走过的声音。他门上的钥匙已经取走了,他赶紧把椅子都堆在一起,堵住房门。然后扑到桌子上,用铅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然后把这张纸装进信封里,写上地址,再贴上邮票,接着站起来。他不知所措,这封信交给谁呢?他周围全部是敌人啊!他打开一点窗户。外边是灰蒙蒙的早晨,大街上没有人。但是在那边,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孩子慢吞吞地走了过来。雅克赶紧把信扔下去,当信回旋着落到人行道上时。他赶紧退回去。当他再一次鼓足勇气把头伸出窗外时,发现信已经不见了;而老太太和孩子走远了。

    这时,他已经精疲力竭,好像陷阱中的困兽一样哼唧着,一下扑到床上,把脚搁在床架上,气得他浑身颤抖,但是又无可奈何。他咬着枕头,竭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他还仅有的那点意识就是不让其他人看到他现在这副绝望的模样。

    当天晚上,达尼埃尔收到这样一封信:

    我的朋友:

    我唯一的爱,我的慰藉,我的生命之花!

    我如同写遗嘱一样给你写下这封信。

    他们就要将你我拆散了,要将我同这一切分开,要马上把我送到一个地方去,我不敢向你说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也不敢告诉你我会去哪儿!我为我父亲感到羞耻!

    我觉得我可能不会再和你见面了,你是我唯一的人儿,只有你能让我感到美好。

    别了,我的朋友,别了!

    如果他们让我陷入不幸,太糟糕的话,我一定会自杀的。那时你就可以告诉他们,就是因为他们的原因,我才选择自杀的!但是,我也曾爱过他们!

    但是,当我在世界的另一边,我最后的思念属于你,我的朋友!

    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