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教养院(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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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教养院(6)

    “那你觉得院长不好吗?”

    “没有。”

    “你是不是认为他使其他孩子变得不幸?”

    “不是,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看起来和蔼可亲,但我猜不出他在想什么。莱翁老爹看着也像个好人!你有没有听别人说过院长哪里不好?”

    “没有。”

    “学监们是不是怕他?莱翁老爹和阿尔蒂尔呢?”

    “对,他们都有些怕他。”

    “因为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因为他是院长。”

    “那你呢?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发现什么?”

    “来看你的时候,他是怎么对你的?”

    “我不清楚。”

    “你是不是不敢随意地谈论他?”

    “是的。”

    “假如他知道莱翁老爹不是带着你去散步,而是把你锁在水房里自己去咖啡馆,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他也许会把莱翁老爹撵出去!”雅克非常不安。

    “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对院长说这件事?”

    “这,昂图瓦纳!”

    昂图瓦纳怎么也搞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觉告诉他,弟弟已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你不愿意告诉我不说的原因是吗?还是,你真的不知道?”

    “他们……逼我在那些画上面……署名。”雅克低着头嘀咕。他犹豫不决,沉默了好一阵后,突然说,“不仅仅是这个……所有的一切都不能让费斯姆先生知道,因为他是院长。你知道吗?”

    雅克声音低沉,且充满真诚。昂图瓦纳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开始反思自己:他很清楚自己经常会有些过分地怀疑很多事物。

    “听说你很用功?”

    两个人很快看到了水闸,走近驳船,船上的小窗已透出灯光。雅克依然垂着头往前走。

    昂图瓦纳再次问:

    “这么说你的功课也不顺利?”

    雅克依然低着头,但否认了功课不顺利的事。

    “不过院长说你的老师很喜欢你。”

    “那是因为老师是这么对他说的。”

    “假如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这么说的目的又是什么?”

    听了这句话,雅克看上去有些不安。

    “你知道,”他无精打采地说,“老师年纪大了,对我是否用功读书并不关心。他来这里只是因为有人让他来,仅此而已。而且他知道没有人会去关心这是不是真的,所以他也不想帮我改作业。每天来了坐上一个小时,什么都谈……他其实是个不幸的人……我听说他的女儿肚子有病。再婚之后,他经常和妻子吵架。他的儿子是军士,因为一个女出纳员而背债,最后还被革了职……我们只是假装在笔记本上用功,其实什么都不干……”

    看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昂图瓦纳也开始沉默不语。在这个已经有很多生活经验的年轻人面前,昂图瓦纳觉得自己有些怯懦,不知还能问些什么。雅克又开始用低沉的嗓音说了起来。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想法总能连到一起,而且总是克制得恰到好处,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此时又开始喋喋不休:

    “我的意思是,这就像红葡萄酒被掺了很多水一样……你知道吗?我把酒给了他们。不过我并不关心这些,因为我同样很喜欢壶里装了水……我厌烦的是,他们总在过道里走来走去,而且还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有时候我感到非常恐惧。我不是胆小鬼,但我所有的行为举动他们都一清二楚……我一直是一个人,但又不是真正的一个人。你知道吗,不管是散步的时候还是做其他任何事情的时候都是这样!我明白,其实这也没什么。但时间久了,很多想象不到的事情就会发生,比如随时可能昏倒……有的时候我恨不得爬到床底大哭一场……不,不是这样的,我是不想让人发现我哭了。你知道吗……今天早上你到这里以后,他们早在教堂里就告诉了我。院长让秘书把我的衣服检查了一遍后,又派人把外套和帽子送了来,我当时没有戴帽子……天啊,昂图瓦纳,千万不要误会他们这么做是为了蒙骗你……错了,完全不是这样的,这是惯例。周一,每个月的周一父亲都来开会,他们都是这么做的,用这些小把戏哄父亲高兴……你今天早上看到的白被单一直放在我的大衣柜里,只要有人来,他们就可以迅速把房间布置好……天啊,他们并没有让我睡在肮脏的被单上,他们一直频繁地更换。假使我想多要一条干净的毛巾,他们同样会给。要知道,这是惯例,有人来的时候会显得很好看……

    “这些事情我本不应该告诉你的,昂图瓦纳,这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我向你保证,我什么都不抱怨。这里的规章制度并不严,也没有人做任何让我感到不高兴的事情。这才是涅和的方式,你理解吗……另外,我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每天都被困在那里,没有任何事可以做,百无聊赖!一开始我觉得时间是那么难挨,你难以想象的难挨。后来我把表上面的发条砸碎了,从此以后就感觉好多了,慢慢地我也就适应了。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就好像在自己的心里睡着了,内心深处……这不是真正的呼吸,即便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仍然感到痛苦,你能理解吗?”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时断时续地说了起来,声音里有了更多的犹豫不决:

    “昂图瓦纳,我不能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你明白吗……就这样一个人待着,总有一天会胡思乱想……特别是……莱翁老爹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你想……画画……其实这件事不过是消遣,你能理解吗?我曾经把它当作消遣,到了晚上我还想画……我很清楚不应该这么做……但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你懂吗?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天啊,我不该都告诉你的……我一定会后悔的……今天晚上太疲倦了……我快受不了了……”他突然哭得更凶了。

    一种特别的恐惧感袭来,他情不自禁地说谎,越是想要说出一切越做不到。不过,他所说的并不是完全不真实,他发现自己说话的声调、有些不真实的复杂心情,有选择地说出一些事情,描绘了一幅偏离真实生活的图画。事实上,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们没有急着赶路,最多走了一半的路程。五点半了,天还没怎么暗下来,河面上升腾起的一层水汽向田野间弥漫,把他们也包裹在了里面。

    昂图瓦纳挽着跌跌撞撞的弟弟,脑子里翻腾着。他并不是在犹豫,事实上,他的想法很坚决,那就是把弟弟从这里接走!不过他首先要想到让弟弟同意的办法,而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可以想象得到,只要一开口,雅克就会趴在他的手臂上抽泣,要他说出曾经发过誓什么都不会说。

    “弟弟,我不会说的,我发过誓不会做任何违背你意愿的事情。但是你听我说,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生活得这么孤独、懒散、混乱!直到今天早晨,我还误以为你过得很好!”

    “我过得很好!”顷刻间所有抱怨的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专注远离俗世生活有益的一面:碌碌无为、自由自在、远离亲友。

    “过得很好?如果这样的生活让你感到幸福,那就是一种羞耻!弟弟!不是这样的,弟弟,我绝不认为你蹲在里面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长期这样下去,你会变得怯懦、愚蠢。我向你发过誓,除非得到你的允许,不然什么都不会说,我会信守诺言,你不要担心。不过你还是可以想一想,直面现实,我们就像是朋友……我们现在不是朋友吗?”

    “你说得对。”

    “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

    “那你还怕什么?”

    “我不想和你回巴黎!”

    “弟弟,和你在这里的生活比起来,家里的生活要好得多!”

    “不对!”

    听到雅克声嘶力竭的叫喊,昂图瓦纳惊呆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感到越来越迷惑。“他妈的。”他在心里不断地咒骂着,怎么也想不明白。时间不多了,他就好像在一团迷雾中摸索前行。突然,一丝亮光照了进来,他想到了办法!很快,一个完整的构想在他的脑海里成型了。他满脸笑容,说:

    “雅克!请听我说完,不要打断我!你告诉我:如果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你愿意回来和我一起生活吗?”

    雅克没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说:

    “噢,昂图瓦纳,你这是想干什么?不是还有父亲……”

    父亲伟岸的形象浮现在眼前,仿佛连接着充满希望的未来。两个人想到了一块儿:“所有的事瞬间都会安排得井井有条……”昂图瓦纳从弟弟的眼睛里发现了同样的想法,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迅速转移了目光。

    “噢,是这样的,”雅克说,“要是可以和你生活在一起,只和你生活在一起,相信我会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人!我会变得更努力,以后都会很努力,也许还能成为诗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

    昂图瓦纳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听我说,除了我以外,可能没有人会照顾你,如果我这么跟你说,你会答应我离开这里吗?”

    “我……会……”因为渴望爱,因为不想让哥哥失望,他同意了。

    “我将帮你安排生活、学习等各方面的事情,就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你,你愿意吗?”

    “愿意。”

    “那好。”昂图瓦纳没再说什么,开始思考起来。他的想法很坚决,而且从来不去想是否可能会实现。当然,至今为止,他一直在坚持自己想要做的事,而且从未放弃过。他转过身,笑着对弟弟说:

    “我想这不是在做梦,”他脸上带着微笑,声音中透露出坚定,“我很清楚自己将要做什么。半个月之后,知道吗,只要半个月……你一定要相信!等会儿你照往常一样安静地回到房间去,别害怕。我发誓,只要半个月,你就会获得自由!”

    雅克这时候并没有专心听哥哥讲话,他心里怀揣着突然产生的温情,往昂图瓦纳身边靠近。他只想在哥哥身边蹲着,然后一直动也不动地待在原地,感受着从哥哥身上散发出来的暖暖情义。

    “你一定要相信!”昂图瓦纳重复道。

    愉悦的心情和饱满的精神让他感到非常舒服。他将雅克的生活和自己的进行了一番比较:“小可怜,他总是有一些别人没有的遭遇!”他想:“我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他为弟弟感到不平,更为自己是昂图瓦纳而感到庆幸,昂图瓦纳之所以能生活得幸福,并成为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和有成就的医生,那是因为他冷静机智!他的内心欢快不比,真想吹着口哨快步往前走。相比之下,雅克脚步沉重,显得无精打采。就这样,他们走回了克卢伊。

    “振作点!”他小声地嘱咐了一句,把雅克的手臂夹紧了。

    在大门口抽烟的院长远远就看见了他们,连跑带跳地往这边过来了。

    “我说得一点都没错!这样的散步真是长!我敢说,你们一定是去孔皮埃涅逛去了!”他举着双臂欢快地笑着,“是不是沿着河边走的?天啊,那条路上的景色真是美!我们这里的风景很不错,是吗?”他从口袋里掏出怀表,“我不是在命令您,医生,如果你要赶上火车的话……”

    “我必须走了。”昂图瓦纳说着转向弟弟,声音有些激动:“雅克,我走了。”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在一片苍茫中他看到一张顺从的脸低垂着眼睑盯着地面的目光。他重复了一遍:

    “我走了。”

    阿尔蒂尔在院子里等着,雅克向院长告辞,院长却背对着他。事实上,院长一直都是这样,每天晚上亲自插上大门的门闩。穿过狗吠声,阿尔蒂尔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到底来不来?”

    他跟在阿尔蒂尔后面静静地走。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稍微放松了些。昂图瓦纳坐过的椅子还在桌子旁边,哥哥的爱还围绕在他身边。他穿上工作服,感到身体有些倦了,但脑子里依然清醒。比起平常,这时候的雅克身上有了一个全新的自我,他看着原来的自己行动并加以控制。

    他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于是绕着房子踱步。之后他又停了下来,站在那儿纹丝不动,感到一种强烈的感情,那是一种强有力的支撑。他在门口处停了下来,额头轻靠在玻璃上,两眼盯着空荡荡的过道和灯。暖气让空气显得更加憋闷,他感觉到疲惫,恍恍惚惚中就快要睡着了。突然,一个影子出现在玻璃的另一边。紧锁的门开了,阿尔蒂尔端来了晚餐。

    “接着,迅速点,坏家伙!”

    在吃盘里的扁豆前,雅克把托盘里的干酪和红葡萄酒酒杯递了过去。

    “这是给我的?”阿尔蒂尔微笑着拿起干酪,为了不让门外经过的人看见,他走到了大柜旁去吃。每次吃晚饭之前,院长都会穿着脱鞋从过道里走一遍。除非令人作呕的烟味从气窗栅栏钻进来,否则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雅克把面包掰成了小块,然后泡在乌黑的扁豆汁里全部吃掉。这时候阿尔蒂尔说话了:

    “你该睡觉了。”

    “可是现在还没到八点。”

    “行了,动作迅速点!今天是星期天,大家都在等我。”

    雅克开始脱衣服,再没说一句话。阿尔蒂尔看着他,双手放在兜里。这个人有着干体力活的人才有的结实身体,那张看似野蛮的脸庞和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散发出一种柔和。

    “小家伙,”他像是下达命令一样说,“我可是个热爱生活的好人。”他挥挥手,把一枚钱币塞进了口袋,拿起托盘笑着走了出去。

    当他再次回到房间,雅克已经上床睡了。

    “都好了吗?”他说着将地上的鞋子一脚踢到了梳妆台下面,“难道你就不能在上床之前把东西好好整理一下吗?”他走到床边,“有没有听到,你这个坏家伙……”他两手搭在雅克肩上,怪里怪气地笑着,以致改变了雅克的面容。“我想你应该没有在长枕头底下藏东西吧?有没有蜡烛?有没有书?”说着他的手伸到了被褥下。

    雅克猛地挣脱了阿尔蒂尔的双手,身子往后一仰,背靠在了墙上,双眼满是仇恨。

    “哟呵,”阿尔蒂尔接着嚷道,“今天晚上大家都发火了!”说完又来了一句,“我这人和气,你得明白……”他压低了声音,用余光扫了一眼房门,不再抓着雅克不放。之后,他点亮了用于监视的通宵照明的油灯,锁了房门,吹着口哨离开了。

    钥匙在锁眼里转了几圈之后,阿尔蒂尔拖着一双绳底鞋走了。雅克回到床中央,伸直了腿仰面躺着,牙齿碰得咯咯响,再没有了信心。回想起白天的事情和自己说过的话,他先是气得跳脚,然后又变得无精打采,心里异常难过。他看到了巴黎、昂图瓦纳、家庭、吵闹、用功、约束……天啊!他竟然加入了敌人的阵营,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们会怎么惩罚我?所有人会怎么惩罚我?”泪水从他的脸颊流淌下来。他坚持认为:昂图瓦纳的计划不可能实现,蒂博先生肯定会反对。父亲就像是个救世主。对,所有的计划都会泡汤,最终他会留在这儿。这就是孤独、麻木、在平淡中的幸福。

    长明灯反射的光线在天花板上不停地晃荡着。

    这儿是平淡、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