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教养院(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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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教养院(8)

    他和自己的姐妹住在离主教府不远处的一套房子里。就像往常一样,他早上做完弥撒后进房喝冷的牛奶。就在这时,他发现蒂博先生正在餐厅等着。肥胖的蒂博先生瘫坐在椅子里,双手放在腿上,心里还在积聚怒气。看到神父走了过来,他站了起来。

    “噢,您过来了,”他气呼呼地说,“我突然拜访让您感到有些惊讶吧?”

    “没有您想的那么惊讶。”神父回答。心里偷笑使他有些狡猾的目光一闪而过,貌似平静的脸上散发出异样的光彩。“我的消息灵通得很,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好吗?”他靠近放在桌上的牛奶碗,补了一句。

    “都知道了?难道你已经见过……”

    神父仔细地喝着牛奶。

    “我昨天早上从公爵夫人那里就已经得知了阿斯蒂埃的事情。不过你的对手撤退是晚上才知道的。”

    “阿斯蒂埃的事情?这是怎么……我不懂。这些事情我并不清楚。”

    “这怎么可能?”神父说,“那把好消息告诉你的快乐要留给我了?”他稍做停顿,“阿斯蒂埃这个老家伙刚刚第四次发病了。这一次,可怜的家伙算是彻底完了。系主任可是个聪明人,所以隐退了,这样一来您就是道德科学院的唯一候选人了。”

    “你说系主任……隐退了?”蒂博先生喃喃自语,“因为什么?”

    “因为他认为,文学系主任最好的出路是获得铭文和美文学科学院的位子。所以他决定花几个星期的时间获取一个名额,而不愿意和您比运气!”

    “您说的这些消息准确吗?”

    “这是从正规渠道获得的消息。昨晚我与常务秘书在天主教学院的会议室碰上了。系主任刚好呈退了撤回信。也就是说,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举行选举!”

    “这么说……”蒂博先生嘀咕着,因为惊奇和愉快而气喘吁吁。他来回走着,手背在身后,走到神父的身边时,几乎要抓住他的肩膀了。最后,他只是抓住了神父的手。

    “噢,可敬的神父,我不会忘记您的帮助的。谢谢,非常感谢。”

    他的体内被幸福装满了,以至于其他的感情也都倾泻而出:他的怒气也溢了出来。神父把他领到办公室时,用最自然的声音问他时,竟然还要先把他的思路拉回来:

    “这么早,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亲爱的朋友?”

    但当他再次想起昂图瓦纳,心里又开始怒火中烧。他来这里是就怎么对待长子的行径征求意见的。昂图瓦纳最近的改变太大了,完全可以感觉到他正处在质疑和反叛的精神状态中。他以后是否还能参加宗教仪式?他是否还在参加教堂的弥撒?以后还参加弥撒吗?他总是说身体不舒服,离开饭桌越来越早,吃饭时的态度也与以前大不相同。他赞成一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自由观点,反对父亲。最近市政府选举,大家在饭桌上讨论时,他不止一次地表现出偏激,让人不得不像对待顽皮的孩子一样让他闭嘴。总而言之,假如想让昂图瓦纳一直走正道,必须要对他采取一些新的预防措施才行,而韦卡尔神父的帮助与干涉是至关重要的。蒂博先生说起昂图瓦纳偷溜到克卢伊的目无尊长,说起了他回来之后的胡乱揣测和之后寻事生非。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恰恰因为这次的单独行动反而看重了昂图瓦纳。神父自然发现了这一点。

    他在书桌前百无聊赖地坐着,偶尔从襟饰两边举起手以表示同意。不过,谈到雅克的时候,他把头抬了起来,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用一套巧妙的、让人难以找到联系的提问,帮助蒂博先生验证了昂图瓦纳刚向他说过的所有事情。

    “不过……不过……不过!”他像是在喃喃自语,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蒂博先生等待着,显得非常吃惊。最后,神父肯定地说:“亲爱的朋友,至于昂图瓦纳的态度问题,您嘴里告诉我的还不如您本人表现出来的让我有兴趣。要一边走一边观察。如果想研究好奇心重和容易兴奋的头脑,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方法刺激他的自尊心以及动摇他的信念。一点科学都不懂会远离上帝,多懂一点科学就会回到上帝的身边。您不必感到担忧。昂图瓦纳已经长大了,不会从一个极端滑到另一个极端。您事先把这件事告诉我,这没有错。以后我会常去看望他,和他聊天。事情没有想象的严重,一定要有足够的耐性,他也会重新回到我们身边。

    “不过,至于雅克的生活,您的话让我感到更加不安。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孤独!在教养院,他过的是一种囚犯的日子!我不认为这样的方式很安全。亲爱的朋友,实不相瞒,我对此非常担忧。不知道您有没有仔细考虑过?”

    蒂博先生脸上带着笑。

    “敬爱的神父,我真心真意地把昨天和昂图瓦纳的谈话告诉您。难道您认为我们比不上别人,对此毫无经验吗?”

    “这一点我承认。”神父平心静气地说,“不过,你们教养别的孩子所必需的方式并不适用于您儿子的特殊气质。如果我没理解错,他们接受的那套制度是不一样的,他们平常生活在一起、玩在一起,还参加一些体力劳动。相信您没有忘记,我是赞同严厉惩罚雅克的,以为这个隐蔽的地方能帮助他变好,学会思考。不过,该死,我并没有想到它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监狱,还要强制把他关在里面那么久。好好考虑一下吧!九个月了,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一直单独待在那个小房间里,被一个没教养的看守监视着生活。而他的品行到底变成什么样了,您都是从远方获取消息的吧?他确实上了一部分课,但这个在孔皮埃涅的教师每星期只教他三四个小时。这样做能起什么作用?对这些情况,您根本毫不知情。另外,您说您有经验。请允许我提醒您,我和学生们在一起生活了十二年,并不是一点都不了解十五岁的男孩儿应该是什么样子。可怜的雅克现在身体羸弱、精神已陷入崩溃的边缘,这些您都不知道,真是让人看了害怕。”

    “为什么连你也这么说?”蒂博先生反驳,“我一直以为您的精神会更健康。”他勉强笑了笑,说道:“不过,现在这件事不止与雅克有关系……”

    “我认为,这件事不能牵扯到别的事情。”神父的声音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打断了蒂博先生,“得知这些情况后,我认为雅克现在的身体和心理健康正面临着极大的威胁。”他想了想,接着用清晰的语言不紧不慢地说:“他一天也不应该在那里待了。”

    “你说什么?”蒂博先生问。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敲打蒂博先生最敏感的神经了。暴怒淹没了他,但他依然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还是不要再说这件事了。”他挺了挺身子,首先做出了让步。

    “抱歉,抱歉。”神父有些兴奋异常,“就这件事来说,您的行为还是有些鲁莽……真是造孽。”他故意把某些字的发音拉长,刚柔相济,一脸平静地把食指放到两片嘴唇前,就像是在说:看啊!他不断地重复:“真是造孽……”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您在说什么?您这是想让我做什么?”蒂博先生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他转身面向神父,气焰嚣张,“难道说要我无缘无故地终止已经产生良好效果的治疗吗?把这个小坏蛋领回家里?让我再次忍受他胡作非为吗?真是谢谢您了!”他双手握拳,关节一阵咔咔响,咬紧的下颚发出的声音非常嘶哑,“说真心话,不行,不行,不行!”

    神父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就像是说:“悉听尊便。”

    蒂博先生猛地一下直起腰来,这再次决定了雅克的命运。

    “敬爱的神父,”他说,“这样看来,今天早上是不能跟您谈正经事了,我现在马上告辞。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想说,您和昂图瓦纳是一样的,都容易冲动喜欢幻想。难道我是一个冷漠无情的父亲吗?难道我不是在竭尽所能地用父爱、包容、身体力行、家庭温情来让这个孩子改过自新吗?这么多年以来,难道我不是委曲求全,受尽了一个父亲所能去忍受的他的无理取闹吗?难道说你可以抹杀我所有的努力吗?幸好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责任不在这里。无论多么严厉,我都会毅然决然地处罚他。当时您是同意我这么做的。是上帝给了我经验。我一直在思考,一定是上帝让我想到要在克卢伊建立教养院的,这是为了让我医治这个坏家伙准备的。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勇敢地接受这个考验?难道说选择像我这样做的父亲不是很多?我又何必责备自己呢?上帝保佑,我问心无愧。”他的语气很肯定,但一种微妙的抗议让他降低了声音,“我希望所有的父亲都能像我这样问心无愧!那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他打开门,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声调也带着捉弄,有着诺曼底人特有的嘲弄感。

    “幸好我的脑袋比你们的都要坚实。”他说着走过前厅,身后跟着沉默不语的神父。

    “那好,再见,敬爱的神父。”他站在楼梯台前直言不讳。

    他转过身来握手,突然,在没有任何开场白的情况下说:

    “有两个人,他们爬上寺院想要祷告,”神父的声调听起来像梦一样,“一个是法利赛人,一个则是税吏。站着祈祷的法利赛人在心里默念:‘上帝,我非常感激您,是您让我与众不同。每个礼拜我都会守斋两次,然后把所拥有的十分之一的财富分发给穷人。’躲在一旁的税吏听了后,再不敢抬头望天,只是痛心疾首地说:‘上帝,请可怜可怜我吧,我是个罪人。’”

    蒂博先生眼睛半睁着,看见神父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站在黢黑的前厅:

    “我向您发誓,请求怜悯的人最终得到了宽恕,另外一个却没有。因为骄傲自大的人往往会受到欺辱,而自责的人则会进入天堂。”

    受到攻击时,胖乎乎的蒂博先生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他半睁着眼睛,纹丝不动。两人都在沉默,他又瞟了一眼:神父已静悄悄地推开了门。蒂博先生独自站在关闭的门外,随后耸耸肩转身走了。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他扶住楼梯,感到呼吸急促,下巴下意识地超前探,就像是被勒口折腾得心烦意乱的马一样。

    “不可以。”他喃喃自语,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走去。

    他一整天都在努力忘记发生过的事。下午,他需要用一个卷宗,但沙斯勒先生久久没能拿来给他,于是他突然怒火中烧,费了好大的劲才又压了下去。晚饭时昂图瓦纳还在医院值班,四周寂然无声。在吉赛尔吃完饭后点心前,蒂博先生就收起餐巾去了办公室。

    “晚上有空我要去见神父。”八点的钟声响过后,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边想着绝不能莽撞行事,“估计他会再次向我提起雅克。这件事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不过他为什么要讲法利赛人的故事呢?”他在心里不止百遍地猜。突然,他的下唇抽搐了起来。蒂博先生还是怕死,他站起身,注视着壁炉的青铜像上面的镜子里的自己。脸上那种看上去如愿以偿的几乎已经定型的自信消失不见了,这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即便在孤独寂寞时或祷告时也是。

    他哆嗦着跌坐在位子上,双肩塌下去。恍惚中,他似乎看到自己正躺在灵床上,心里担心自己会两手空空。他拼命回想他人对他的评价:“我可曾做过什么善事?”他不断用疑问的声调说着。处于这个特殊的时刻,他再也说不出空话套话,疑问直达内心的最深处。拳头在扶手上抽搐,他回望以往的生活,始终找不到一项单纯的举动。那些平日被遗忘的记忆纷纷跳了出来,其中的一件平时绝对不忍回想的往事准确而强烈地袭击了他的心,他忍不住用双手抱住头。蒂博先生生平第一次感到羞愧,这种崇高的自我厌恶感是那么不堪忍受。对他来说,这时候不管要付出多大的牺牲都不嫌昂贵。只要能恢复名誉,即便要购买上天的宽恕以使受苦受难的灵魂得到安稳和永生的希望,他也在所不惜。天啊,再次获得上帝的原谅……不过这要先获得上帝在人间的代理人神父的尊重才行……对,我不能在这该死的孤独中、在这永罚之中哪怕多待一刻……

    走到屋外,清新的空气让他逐渐安静了下来。他搭上一辆马车,盼望着能早点到达目的地。开门的是韦卡尔神父,他举起灯贴近了,想要辨认出来访的是谁。灯光映在神父的脸上,那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

    “是我。”蒂博先生说着机械地伸出手,一句话不说直奔工作室。“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和您再次讨论雅克的事。”他一落座便单刀直入地说。神父做了个和解的手势。“听我说,不要旧事重提了。您这次真的做错了。如果您愿意,完全可以到克卢伊去一趟。您仔细想一想,会发现我说的是对的。”他单纯地急着说,“今天早上我脾气有些暴躁,还请您原谅。您是知道的,我容易冲动,我不……总之……要知道,您提到的法利赛人的故事太吓人了,所以我有权利表示抗议。该死!这三十年的时间里,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倾注在天主教事业上。当然,这也带给我大量的收入。难道因为一个神父,一个朋友对我说……不……不是的……不。天啊,这不公平!”

    神父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忏悔者,就像在说:“您所有的言语和行为都不自觉地透露出自负……”

    停顿了好一会儿。

    “敬爱的神父,”蒂博先生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好吧,应该是这样的,我确实不是所有的……对,应该是这样的,我平常总是……不过,这也是我的禀性……您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吗?”他在恳求宽恕,“天啊,获救的道路竟然这么难走……只有您能帮我,指引我往前……”

    “我现在年纪大了,开始担心……”他突然呢喃。

    蒂博先生不断变化的声调最终打动了神父,让他感到应该尽快结束沉默。于是,他把椅子挪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