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教养院(9)

字数:7645   加入书签

A+A-

    第24章 教养院(9)

    “目前是我犹豫不定……”他说,“但是,我的朋友,您这么坦诚地说出这些圣洁的话,我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他想了想,“我明白,上帝赋予您一个让人为难的位置。您为上帝工作,并因此获得人们的尊重以及很多荣誉。但怎样才能分辨上帝的荣誉和您个人的荣誉呢?怎样才能不屈服于您自己的荣誉,而不是上帝的光荣呢?我很清楚……”

    蒂博先生眼睛睁得大大的,黯淡的眼神中藏着一种恐惧,同时又有一份天真无邪。

    “不过,”神父接着说,“荣誉属于至高无上的主[2]。只有这个是重要的,其他的都不算什么。我的朋友,您是个强者,属于比较骄傲的那类人。我明白,试图让这种骄傲的品性屈从于理智将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您全身心地投入这些善行,而且不为它生活,要想做到不忘记上帝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要想做到不成为这类人很难,上帝对此并不以为然,曾进行过指责:‘这种人嘴上说追随我,心灵上却在背道而驰!’”

    “天啊,”蒂博先生有些兴奋,抬着头,“真恐怖……只有我才能体会这到底有多恐怖……”

    他开始感到一种心平气和的惬意,并朦胧地觉得,唯有如此才能再次说服神父,而不用在教养院的问题上做出让步。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推着他往前走,让他展现出令人刮目相看的宽厚,试着用信仰的力量去取得神父的信任:不计一切成本获得他的尊重。

    “神父,”他眼神中带着浓厚的诱惑力,那是昂图瓦纳的眼神中常有的。“如果说我现在是个可怜却又骄傲的人,上帝难道就不能给予我一个获得救赎的……机会吗?”他犹豫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内心在不停地挣扎。事实上,他的内心确实在挣扎。他用那个肥嘟嘟的拇指在背心上心房的位置迅速地画了个十字,“我想讨论一下选举的事,您能理解吗?我可以做出真正的、剥离了傲慢无礼的献祭。您早上告诉我选举已经成定局了。这样吧,我……您看,这样的行为还是有一定的虚荣心。其实我可悄无声息地把这件事先办了,甚至不和你说一声。对吗?不过算了。神父,我向你保证,明天我会永远撤回学院的候选资格。”

    蒂博先生转身面向墙上的十字架,因此没有发觉神父做了一个手势。

    “上帝,”他喃喃细语,“可怜可怜我吧,我是个罪人。”

    他并没有发觉,这个动作其实带着一种扬扬得意的感觉。可以说,骄傲是深入骨髓的,即便是在忏悔的时候他依然带着一种自豪感品味着自己忍辱负重的行为。神父深切地注视着他:这个人到底能坦诚到什么程度?与此同时,蒂博先生因为沉醉在放弃和神秘的气氛中而容光焕发,甚至注意不到他的虚胖和皱纹。他一脸的天真无邪,就像个孩子一样。神父不禁为之着迷,对于自己早上奚落这个虚胖的金融家后扬扬得意更感到惭愧。这时候,他发现两个人的角色完全反了过来,并开始反省自己的生活。他当初那么急着离开自己的学生,想方设法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上,难道只是为了享受上帝的荣誉吗?他每天玩弄外交家的手腕为教会服务,这样的快乐不是很罪恶吗?

    “请告诉我,您觉得上帝真的会宽恕我吗?”

    韦卡尔神父被这个充满不确定的声音拉回来,重新开始履行精神导师的职责。他压低了头,脸上努力露出笑容,双手合十放在下巴处。

    “如果我一直放任您这样下去,”他说,“让你自食其果,我相信仁慈的上帝会看到您此时的所作所为。不过,”他说着举起了食指,“有想法就可以了。您没必要为此付出代价。不要辩解了。就是我,您的忏悔师正在解除您的诺言。说实话,比起放弃选举,我认为您还是接受更好,这对得起上帝的荣誉。家庭和富裕程度给您提出了难以拒绝的要求。学院院士的称号让您能和那些非同凡响的极右共和党人站在一起,他们在守卫我们这个国家,是新的重要人物,我们要想实现那些崇高的事业,这些都是必需的。您从来都非常擅长把自己的生命交给教会保护。既然如此,不如利用我的职责让教会再一次为您指出道路。上帝不允许您有所牺牲。我的朋友,无论这有多残酷,都请您接受吧。至高无上的主啊!荣誉属于天堂的上帝,和平属于有良知的人们。”

    神父一边说一边观察蒂博先生,发现他神情严肃并慢慢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不过话一说完,胖子的眼皮重新耷拉下来,再也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变化。神父把这张他梦想了二十年的交椅还给他,就是归还了他的生命。不过,刚才竭力克制自己本来的想法的行为让他感到吃力,一种非同凡响的感恩之情淹没了他。他们有着相同的想法:神父低下头,开始轻声朗诵一段感恩祷文。等到他再次抬起头,蒂博先生已经双膝跪地,两眼紧闭,一张脸面向天空,因欢喜而容光焕发。他自言自语,两片湿润的嘴唇一张一合。两只胖乎乎、毛茸茸的手摆在桌上,就像刚被蜜蜂蜇过一样,正以感人的虔诚手指交叉在一起。为什么神父看到这一幕,眼睛开始感到不适?为什么他会忍不住张开双臂想要去触摸面前的忏悔者?意识到这一点,他立刻改变了自己的动作,轻轻地将手放在蒂博先生的肩膀上。这时候,蒂博先生站了起来,动作有些笨拙。

    “您还没说完的话,”神父脸上始终透露着一种温情,这是他独有的表情,“关于雅克的事,您应该做个决定。”

    蒂博先生的身子挺了挺。

    神父在一旁坐了下来。

    “您不能像那种人一样,有勇气面对未来的困难,却不敢面对近在眼前的职责,以为事情会自己解决。就算您让雅克面对的考验没有像我想象的那么可怕,也不要再持续下去了。回忆一下那个仆人把主人给他的钱埋藏起来的故事吧。好了,亲爱的朋友,在您意识到自己所承担的所有责任之前,请不要离开这里。”

    蒂博先生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头摇了摇,脸上原有的固执消失不见了。神父站了起来。

    “问题在于,”他轻声说,“不能让人看出这是在向昂图瓦纳让步。”他很清楚自己猜中了对方的想法,于是脚挪了几步,突然用欢快的口气说,“我的朋友,如果我站在您的位置,您认为我会怎么做?我会跟他说:‘难道你想让你弟弟离开教养院?真的吗?你要坚持这么做吗?好吧,听你的,你去把他带回来,但前提是你必须要管好他。是你坚持要带他回来的,那就请你管好他!’”

    蒂博先生一动也不动。神父继续说:

    “如果是我,我会做得更多!我会跟他讲:‘我不想让雅克住在家里。你可以帮他安排。你一直觉得我们没管好他。那好,这次你来管管他!’我会让他来管雅克,还会把他们安排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地方。是的,这是为了让他们能和您一起用餐。不过,我会把所有照顾弟弟的事情都推给昂图瓦纳。您先别激动,我的朋友,”蒂博先生还是纹丝不动,他抢着说,“请等一下,我还有话没说完。我的想法不像看起来那么不可理喻……”

    他走了几步,重新回到书桌前,双手支撑在桌子上:

    “按我说的去做吧。首先,雅克不愿意受制于您的权威,但很有可能会忍受兄长的权威。我觉得,当他感觉到更自由的生活,他现在这种顶撞和不受管教的想法就会改变,这些我们并不陌生。

    “其次,关于昂图瓦纳,他处事一向谨慎,您大可放心。说真的,我坚信他会接受用这种方法解脱他的弟弟。至于今天早上我们所说的令人生气的倾向,可以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往往会产生巨大的效果。我觉得,如果把负责一个人灵魂的重任托付给他,就会让他尽可能地取得平衡,十拿九稳地引导他相信不那么……违背社会、道德和宗教的想法。

    “再次,这样一来,您作为父亲的权威就可以避免因日常的摩擦受到损害,从而保持崇高的威望,由上而下地管教您的两个孩子。这是父亲所应当享有的特殊权利。该怎么表达你?发挥一个父亲应有的作用。”

    “最后,”神父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坦诚,“跟您说实话吧,您正处于候选的特殊时期,我认为让雅克这时候离开克卢伊,还是暂时不要讨论这件事为好。因为名声的问题,可能会招来各种繁多的访问和调查。报纸会报道您的不小心……这确实是第二位的考量,我很清楚。但是……”

    蒂博先生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安。毋庸置疑,去掉这个螺母能解脱他思想上的重担。神父给出的方法对他只有好处,因为这样做既不会伤到昂图瓦纳的自尊心,又能让雅克获得合法的地位,而蒂博先生也不必再管教这个孩子。

    他最终还是说了:“如果说我能确定这个坏家伙出来以后不会给我们惹新的麻烦……”

    事情总算定下来了。

    神父挺身而出,决定在开始的几个月内会严格地监督两个孩子的生活。之后,他还接受了第二天到大学路吃晚餐,参加蒂博先生和昂图瓦纳之间的谈话的邀请。

    蒂博先生起身离开,完全换了轻松愉快的心情走了出去。不过,当他充满热情地握住神父的双手时,忧虑再次爬上他的心头。

    “希望上帝能原谅我所有的言行。”他可怜兮兮地说。

    神父则用愉悦的眼神盯着他,小声地说:

    “你们中间谁拥有一百只羊,如果有一只找不到了,而其他的九十九只不在沙漠里,那就不必再去想把那一只丢失的羊找回来了。”他轻轻一笑,手指举了起来,“我告诉你们,对一个忏悔过的罪人来说,天堂会产生更多的快乐……”

    6

    早上九点,天文台林荫大道那栋房子的女门房来找丰塔南太太。楼下有一个人说是想要见她,不过却不愿意上楼,同时也不愿意通报姓名。

    “你是说一个人?是个女人吗?”

    “是个姑娘。”

    丰塔南太太一听,脚往后退了一步。一定是热罗姆惹出的一件风流韵事。“难道是来勒索的?”

    “年纪真小!”女门房添了一句,“她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我马上来。”

    见面一看,确实还是个孩子。她藏在传达室的阴影里,慢慢把头抬了起来……

    “怎么会是你,尼科尔?”丰塔南太太见她是诺艾米·珀蒂-迪特勒伊的女儿,忍不住叫出声来。尼科尔强压住想要扑在姨母怀里的冲动,脸色有些灰暗,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她没有哭,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眉毛上扬,看起来情绪有些过于激动,但神情坚定,情绪完全在控制中。

    “亲爱的姨妈,有件事我想告诉您。”

    “跟我上来吧。”

    “不,我不想上去。”

    “这是为什么?”

    “我不想上去。”

    “这是为什么?这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她感觉到了,尼科尔在迟疑,“达尼埃尔去上学了,贞妮去上钢琴课了。我告诉你的是,在吃午餐之前,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行了,跟我上来吧。”

    尼科尔在后面跟着,一句话也不说。丰塔南太太带她进了自己的卧室。

    “你想告诉我什么事?”丰塔南太太心里的疑团暴露无遗,“是谁叫你来这里的?你是从哪里来的?”

    尼科尔看了看她,眼睛没有躲避,眼睫毛忽闪忽闪的:

    “我逃出来了。”

    “啊……”丰塔南太太有些难过,但同时也松了口气,“所以说你跑到这里来了?”

    尼科尔耸了耸肩膀,就像是在说:“还能去哪里呢?除了您我没有任何一个亲人了。”

    “请坐,亲爱的。看……你是那么疲惫。是不是饿了?”

    “是的,有一点。”她轻轻地笑了笑,表示抱歉。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丰塔南太太的声音提高了很多,说着把尼科尔带到餐厅。看见这个孩子又猛又急地吃着黄油面包,她从橱柜里拿了一些剩下的冷肉和果酱。尼科尔吃着,一句话也没说,但对自己藏也藏不住的胃口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接连喝了两杯茶,两颊变得红润起来。

    “你到底有多久没吃东西了?”丰塔南太太问,看起来要比眼前的孩子激动得多,“冷不冷?”

    “不冷。”

    “不对,你在冷得发抖。”

    尼科尔有些不耐烦,她憎恨自己没有很好地掩饰。

    “我走了一个晚上,因此有些冷……”

    “走?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从布鲁塞尔过来的。”

    “从布鲁塞尔来,天啊!你是一个人来的?”

    “对。”小女孩儿回答得很爽快。她的音调已经说明她的决心有多坚定。丰塔南太太握住了她的手。

    “你被冻坏了,去我房里吧。你想不想躺下来睡一会儿?以后再和我解释一切吧。”

    “不,不要,必须现在说。正好现在没有人在,我也不累。我可以向您发誓,让我把一切都告诉您吧。”

    现在刚刚进入四月初。丰塔南太太燃起火,为这个偷偷跑出来的小姑娘披上围巾,强逼着她在壁炉前坐了下来。小姑娘最初不愿意,但最后还是做了让步,气鼓鼓地睁着双眼,眼神不愿意变得温和。她着了一眼挂钟,想要快点说出一切。这时候她已经安静了不少,反而开始犹豫起来。她的姨妈尽量不去看她,以免她更加不安。这样过去了好几分钟,尼科尔还是没有说话。

    丰塔南太太忍不住说:“无论你做过什么事,孩子,都不会有人责怪你。你可以保守秘密,只要你愿意。我很高兴你这时候能想到来找我们。在这里,你就是我家的孩子。”

    尼科尔挺了挺胸。不行,这样一来别人是不是会怀疑她犯了什么错以至于不知如何开口?她一挺胸,披在肩上的围巾掉落了下来,健康而富有生机的胸部展露无遗,与她消瘦的脸庞和稚嫩的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是的,”她两眼放光,“我会全部都说出来。”她的态度开始有些盛气凌人,“姨妈……就是您来蒙梭路的那一天……”

    “啊。”丰塔南太太叫出声来,脸上的表情极其痛苦。

    “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尼科尔忽闪着双眼,语速极快。

    安静了一会儿。

    “我明白,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