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教养院(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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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教养院(11)

    昂图瓦纳笑了笑,原来老小姐区分好与坏的标准是这样的。他开始思考老小姐是怎么影响孩子的,在看了吉丝一眼后,心放了下来:这绝对是一棵茁壮成长的植物,无论在哪里都能自由生长,摆脱所有的束缚。

    吉赛尔的眼睛盯着半开半闭的房门不放。

    “那就进去看看吧。”昂图瓦纳说了一句。

    她忍住了欢呼,像只老鼠一样溜进了房间。

    老小姐独自在房间里。她踩在沙发上踮起脚,把一幅耶稣像挂在了墙上。这是她在雅克第一次接受洗礼时送给他的,现在它应该继续守护这个孩子的睡眠。她感到快乐而幸福,似乎也年轻了许多,嘴里哼着歌手里干着活儿。她听见昂图瓦纳在接待室的脚步声,以为自己忘了时间。与此同时,吉赛尔已经把其他几个房间转了个遍,忍不住快乐地一边拍手一边跳起舞来。

    “上帝啊!”老小姐从沙发上跳下来轻声说。风从打开的窗户飘进来,她看见镜子里侄女的头发在风中飘舞,她像头小羊羔一样在原地蹦来蹦去,还扯开嗓子尖声地喊:

    “风儿万岁!风儿万岁!”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想知道。小姑娘调皮,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带这个孩子来这里。六十六年以来,她已经习惯于听从命运的安排。但在这一刻,她解开披风向孩子奔跑过去,紧紧地把她用斗篷裹住,一句责怪的话也没说,只是拉着她上了三楼,这样的速度比小姑娘下来时的速度要快得多。她让吉赛尔钻在被窝里睡下,端来一碗热乎乎的药剂喂她喝下,这才歇下来。

    事实上,她的担心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吉赛尔的母亲是马尔加什人,与当时在塔马塔夫的韦兹司令官结婚,后来因患肺病死去,那时候孩子还不到一岁。两年后,韦兹司令官也患上了一种难以确诊的慢性病,大家都说是他的妻子传给他的。老小姐是这个孩子唯一的亲人,于是跑到马达加斯加把她接来照顾。从此以后,传染病的可能一直困扰着老小姐,即便孩子从来没有得过感冒,她健康的身体定期获得所有医生和专家的认可。要知道,医生们每年都定期给她做一次检查。

    半个月以后学院就要举行选举了,蒂博先生似乎盼望着雅克归来。事情已经定了,费斯姆先生会在下个星期日把他带回巴黎。

    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六的夜晚,昂图瓦纳七点从医院离开,之后因为不想在家用餐于是在附近一家饭馆吃了一顿。晚上八点,他自己欢欢喜喜地回到新居。这是他第一次在新家里睡觉。他插入钥匙打开门,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感觉一切都有意思极了。他把屋里所有的灯开了,迈着小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给自己留了临街的房间:两间大房和一间书房。第一间房子里的家具不多,只有几张扶手椅围绕在独脚桌四周,这是一间接待室,如果有机会接待主顾的话。第二间房面积最大,里面放着他从父亲所住套房里搬来的家具,如大工作台、书柜、两张皮面扶手椅和所有日常生活要用到的东西。书房放了一张梳妆台和一个壁橱,另外还有一张他的床。

    在接待室里一堆还没打开的箱子旁,他的书还堆在地板上。暖气散发出一股温暖,新换的灯泡发出的光洒在所有的东西上。这个漫长的夜晚完全供昂图瓦纳自己支配,在这些时间里,他要把所有的箱子打开、安排好,为今后的生活做准备。不用说,楼上肯定已经吃过饭了,吉丝睡熟了,蒂博先生还在不着边际地大发议论。这一刻,昂图瓦纳感到内心从未有过的平静,这种孤独让他感到非常舒服!壁炉上的镜子照出了他半个身子,他自影自怜地向镜子前走去。关于照镜子,他有一种特别的爱好:双肩挺立,牙关紧闭,正面直视,眼神犀利,直接深入自己的眼里。他试图忽视自己上身太长,下身太短,双臂瘦弱,甚至可以说在瘦骨嶙峋的身躯上,头本来已经显得不成比例,胡子的存在更加强了这种感觉。他希望成为同时也自认为是一个勇猛而充满力量的男子汉,他喜欢自己一脸紧张的表情。由于不高兴而皱眉,似乎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生命的每一刻。他眉头突出,目光定在暗影中,有一种固执的闪光,就像是摸不着的意志的标记,让他很是喜欢。

    “还是先整理书吧。”他将上衣脱下,一边想一边精力十足地将空书柜的两扇门打开,“好……下面放课堂笔记本……字典放在最容易够到的地方……治疗学……行了……哇噢!我终于达到目的了。底楼,雅克……这一切要是放在3个星期之前,谁会相信是真的呢……这家伙身上有种不屈不挠的精神,”他声音充满了愉快,就像是在模仿另一个人说话,“固执己见、不屈不挠!”他朝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眼,脚跟在地上转了一圈,差点把碰到下巴的一摞书掀翻在地,“嘿,悠着点!行!看吧,书架变模样了……现在开始清理废纸……今天晚上必须把纸夹放回匣子里,就像往常一样……然后要开始修改笔记和观察……我已经拥有大量的……理出一个清晰的目录,采用明确的有条理的分类……就像菲力普家里一样……一个卡片目录……不过所有杰出的医生……”

    他迈着轻盈的步伐,几乎就要跳起舞来,在接待室和纸盒之间来回穿梭。突然,他天真、出人意料地笑出声来。“昂图瓦纳·蒂博大夫。”他就像是在宣布什么,停顿了一下,又抬起头,“蒂博大夫……蒂博……要知道,他是儿科专家……”他往旁边迈出一小步,微微鞠了一躬,接着又稳重地来回忙碌,“从现在开始要整理柳条箱了……两年之后,我就会取得金质奖章,甚至坐上院长的位子……医院会考,我只会在这儿住上三四年,不可能更久。到时候我会拥有一套舒适的房子,就像老板拥有的那套一样。”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歌唱,“蒂博,最年轻的医生之一……菲力普的左臂右膀……很快我就会在儿科领域成为专家……我想到路易泽、图龙……傻瓜……”

    “傻瓜”他不停地重复,看起来又不像是在思考自己所说过的话。他在为手臂上各式各样的物品寻找合适的摆放地点,看起来有些为难。“假如雅克想当医生,我一定帮助他、指导他……蒂博家有两个人当医生……这有什么不好呢?对蒂博家来说,这确实是个好职业!艰苦,但有奋斗的劲头,有引以为豪的东西,这是多么让人满足!要从事这样一件事需要花费多少精力、记忆力、毅力啊!而且永远也不会到头!能达到终点就能成为一名杰出的医生……就像菲力普大夫一样……可能有温柔、自信的神态……很潇洒,但也非常冷淡……教授……噢,成为一个人物,被同行请去会诊,被大家嫉妒!

    “我呢,选择的是最难的专业儿科。他们往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旦开口就是在对你撒谎。在这方面,和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的病患单独接触是必不可少的……好在还有X光照片……一个全能型的医生应该是个放射科大夫,同时还要亲自做手术。获得博士学位后,我曾参加过X光科实习。之后,我的诊室就是个X光车间……与其和一个女护士一起工作……还不如和一个穿工作服的助理一起……每到会诊的日子,每一个病患都有些严重,唉,都是些空话套话……

    “我之所以相信蒂博,是因为他一开始就会进行X光检查……”

    他用微笑赞美自己的声音,对着镜子眨眼睛。“对,我很清楚这有些自高自大,”他思考着,脸上露出笑,“韦卡尔神父:‘蒂博家的自大者。’我的父亲,他……是这样。至于我呢,对,自大。为什么不能这样呢?自大,这是我的支点,我所有力量的支点。利用这个支点,我拥有权利。难道问题在于没有首先发挥自己的力量吗?我的力量又是什么?”他笑得露出了牙,“我很清楚自己所拥有的力量。第一,我理解力强,记忆力好。第二,我的工作能力。蒂博工作的时候就像头牛!好吧,随便他们怎么说!他们都梦想着能像我一样能干。第三,还漏了什么?对了,是毅力,就是非同一般的毅力。”他一边慢悠悠地说一边照镜子,“这就像是……存满了电能的电池,随时随地都能让我爆发各种力量!但若是没有一个支点能让我利用,我储存的所有力量又能发挥什么作用呢,神父先生?”他拿着的一个扁平的镍盒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却不知放在哪里比较好。最后,他把它放在了书柜上。“太好了。”他开玩笑时用的嗓音像诺曼底人,这也是他父亲偶尔喜欢用的嗓音。“特拉、拉、拉万岁,神父先生!”

    箱子很快空了。昂图瓦纳手里拿着从箱底找出来的两只用长毛绒做的小框架,随意地看着。这其实是昂图瓦纳的外公和母亲的相片:一个漂亮的老头儿身穿燕尾服站立着,手放在堆满书的独角桌上;一个年轻的女人,眉目清秀,身上穿的上衣是方形开襟,两束柔软的卷发垂落在肩上。他平常很喜欢看母亲的这张相片,就像是真的见到了她一样。这张照片是蒂博太太订婚时拍的,之后他再也没见过母亲这样梳妆。雅克出世后她就去世了,那时候他还是个9岁的孩子。他开始缅怀外祖父库蒂里埃,他是个经济学家,也是麦克马洪的朋友,梯也尔垮台的时候差点当上塞纳省省长,还担任过几年学院院长的职务。昂图瓦纳从未忘记过他那副可爱的样子,打着白细布领带,带着放在加吕沙发皮套里的供一周用的螺钿柄刮刀盒。

    壁炉上有岩石标本和化石标本,他把两个相框放在其中。接下来要开始整理书桌了,上面堆着各种什物和纸片。他饶有兴致地整理起来。整理完毕环顾四周,他感到满足。一眼望过去,房间完全变了模样。“剩下还有被褥、衣服,这些都是吕林大妈要做的事情了。”他慵懒地想着(为了彻底脱离老小姐的保护,他坚持只让女门房伺候和料理底楼)。他取出一支缅卷,舒舒服服地躺在皮质扶手椅里。很少能有机会像今天这样,没有明确的任务,整个晚上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但他开始感到无聊。时间还早,接下来该做什么呢?难道要一边抽烟一边东想西想?还有几封信没写,算了!

    “哦,”他想了想,突然站起身,“我想知道埃蒙是怎么分析儿童糖尿病的……”他拿起一本厚重的精装书,放在膝盖上开始翻看。“对……我早应该知道的,症状很明显,”说着皱着眉头,“我弄错了……如果当时菲力普不在,这孩子可能就完了……这些都是我造成的……都是我,不,毕竟……”他将书合上,并扔到了桌上。“在那样的情况下,指导医生表现得真生硬!他太看重自己的地位生怕会失去!‘您制定的食谱只会加重他的病情,可怜的蒂博!’在所有实习医生和护士的面前,多难堪!”

    他将手放进裤兜,走了几步。“那时候我应该回敬他几句的,比如说‘如果您做好了自己的事情’太棒了。他会告诉我:‘蒂博先生,我认为,如果这样做,就不会有人……’这时我会让他闭嘴:‘请原谅!假如您早上能按时上班,拿到诊疗结果,而不是在十一点半就偷溜,为了赚外快去照料您的女病号,我就不必做本来应该是您做的工作,也就不会出现危险了!’太好了!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他在接下来的半个月一直对我板着个脸,但我根本不在乎。去他的!”

    一种恶狠狠的表情爬上他的脸,他耸耸肩,随随便便地开始给挂钟上发条。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马上披上外衣,回到原来坐过的位子。前一秒钟的所有得意都消失了,他心里留下的都是冰冷的印象。“笨蛋。”他苦笑了一下,不知为何又跷起了二郎腿,接着点了一支烟。他在说“笨蛋”的同时也想着菲力普大夫过人的眼力、经验和本能。这时候,指导医生的天分形成一个庞然大物,让人感到压抑。

    “那我呢?那我呢?”他感到有些窒息,“是不是有一天我也能和他一样眼明手快呢?想要成为一名杰出的临床医生,除非拥有这种稳操胜券的洞察力。我是不是……是的,记忆、勤奋、坚持……抛开这些从属的优点,我是否还有别的特长?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容易诊断的病例上摔跟头了对,这非常容易诊断。总之,是个很典型的病例,特征突出……啊,”他猛地伸出双臂,“这不是孤立的一件事:工作,成功!成功!”他脸色苍白。“明天,雅克!”他想着,“明天晚上,雅克就会住进隔壁的房间,而我……我……”

    他一下蹦了起来。他预想的和弟弟一起生活的计划突然显露出原有的面貌:这真是无法挽回的疯狂行为!他不再想自己已经扛起的责任,只想今后不管怎么样也要清除前进的阻碍。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突发奇想决定揽下一份拯救的工作。他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每个星期难道只有一小时能远离这个目标?太愚蠢了!都是自己搬起这块石头放在头顶上的!再不能反悔了!

    他有些木然地走过前厅,打开雅克房间的门,站在门口,傻傻地盯着幽暗的房间。他泄气了。“他妈的,要是想清净一下,到时候该去哪里呢?哪里能安心地工作,能只关注自己的事呢?最后终归要让步!家庭、朋友,雅克!所有人都联合起来妨碍我工作,让我虚度光阴!”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的喉咙有些发干。走到厨房取了两杯冰水喝下,他再次回到书房。

    他有些精神不振,开始脱衣服,然后发现自己很不习惯现在的房间。屋里所有的日常用品都换了一种奇怪的面貌,他突然间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带着一种敌意。

    一个小时后,他终于躺下来了,然后又花了更长的时间睡着。他不习惯临近街道的吵闹声,每个人在街上走路的响声都让他发抖。他想着一些不值一哂的事情,比如怎么做才能不被惊醒,有一次从菲力普家的晚会回来,怎么也找不到车……一想到雅克即将回来,越来越清晰,于是越来越烦躁。在狭窄的床上,他绝望地翻来覆去。

    “不管怎么样,”他胡乱想着,“我必须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其他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应对吧!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就把他安排在隔壁,会监督他用功。其余的时间,我要忙自己的事!我答应要照顾他,这没错,但一切都适可而止!希望这一切不会妨碍我追求上进!我首先必须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其他的事……”这天晚上,他对弟弟的爱不见了踪影。他回想起访问克卢伊时的情景。弟弟消瘦,因为孤独而面容憔悴。怎么会这样,难道是得了肺病?如果是这样,他会请求父亲送雅克去一间很好的疗养院,比如在奥韦涅或者比利牛斯山一带,没必要去瑞士。他,昂图瓦纳,一个人生活,自由地支配所有时间,自由地工作……他甚至想道:“也许我可以用他的房间做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