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教养院(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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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教养院(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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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昂图瓦纳的精神状态与前一天晚上相比完全变了。早上在医院工作的时候,他反复地看表,急着想要从费斯姆先生的手里把雅克接回来,表现得既兴奋又不耐烦。他提前到了火车站,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想着就教养院问题要和费斯姆先生说的话。火车进入月台后,他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雅克的身影和院长的眼镜,于是迅速走上前去迎接。

    费斯姆先生穿着讲究,手上戴着浅色手套,脸上刮得有些过火,只好扑上些粉掩盖火辣辣的刀痕。他见到昂图瓦纳时就像见到了最好的朋友,满面春风。他本打算陪着两兄弟回家,所以坚持要他们在咖啡店喝点东西。昂图瓦纳急着分手,于是叫住了一辆出租车。费斯姆先生刚举起座位上雅克的包袱,车已经开动,他漆皮鞋的头差点被车轧坏。他又将上身伸进车门,激动地握住两个年轻人的手,请昂图瓦纳代他向蒂博先生致以最亲切的问候。

    雅克泪流满面。

    看到哥哥前来迎接,他还没有说过一个字,有过一个动作表示回应。对于昂图瓦纳来说,弟弟这种沮丧的情绪更加让他怜爱,在他心里激发出一种全新的感情。假如这时候有人向他提起前一天晚上的厌恶之情,他会矢口否认,并严正申明弟弟的归来让他空虚无聊至极的生活有了一个目标。

    他将弟弟带进他们住的那套房,然后关上门,心里感觉就像是为心爱的情人准备了一套住宅一样欢欣鼓舞。他意识到这一点,暗暗把自己嘲笑了一番,但他丝毫不在乎自己看起来到底有多可笑,只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心情愉悦。他没有发现弟弟脸上闪过满意的表情,但一点也不怀疑自己很好地完成了任务。

    老小姐在他们回来前的最后一刻来过雅克的房间。她生起火,房间里顿时有了浓浓的迎客气氛。她准备了一碟香草糖和杏仁蛋糕,这是本街区有名的点心,雅克以前特别爱吃。床头柜上的一只瓶子里插了一束紫罗兰,上面还有一条纸飘带,吉赛尔用五彩笔在上面写着:

    “送给雅克。”

    不过雅克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精心的准备。进门后,他就坐在门边,手里拿着帽子。这时昂图瓦纳正在脱大衣。

    “四处去转一转!”昂图瓦纳大声说。

    雅克慢条斯理地跟在他后面,随便看了看其他房间后又返回来坐着。他看起来像是在等什么,有些心神不定。

    “你想去楼上看望一下大家吗?”昂图瓦纳发现雅克有些发抖,很清楚他没有记挂别的事。雅克脸色惨白,眼睛低垂,突然又抬起,就像是那要人性命又急切地想靠近的时刻已经到了,把他吓着了。

    “我们一起上去吧,一会儿就回来。”昂图瓦纳安慰了一句,想给他补充些力量。

    蒂博先生在书房等着他们,情绪很是不错。春天就要来了,天气晴朗,早上参加郊区的大弥撒,他在祈祷凳上兴奋地重复:下周日,坐在同一个位子上的无疑将是一个学院的新院士。

    他上前迎接了两个儿子,拥抱并亲吻了小儿子。雅克开始抽噎。蒂博先生从雅克的泪水中看到了悔过自新,他非常感动但并不想表露出来。他让孩子坐在壁炉旁一张高背圈椅里,自己则背着双手踱来踱去,就像平常一样喘气。他简单地责备了几句,言语中夹着挚爱,语气中带着坚定,让人清晰地记得雅克是在什么样的条件下才回家的。他叮嘱雅克要听从和尊重昂图瓦纳就像对待父亲一样。

    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缩短了结束语。他是蒂博先生未来的同事。蒂博先生不想让他等得太久,于是准许两个儿子早些离开。他送两人到书房门口,一只手掀起门帘,一只手放在悔过的小儿子头上。雅克感觉到父亲的手指在轻抚他的头发,充满爱意地拍着他的脖颈。这种亲切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他不禁激动起来,于是转身握住了那只柔软的大手,把它送到嘴唇上。蒂博先生吓了一跳,眼睛睁得大大的,表现得并不高兴,有些疑惑地收回手去。

    “好吧,好吧……”他嘀咕着,多次把头颈伸出领口。在他看来,这种脆弱敏感不是个好兆头。

    两兄弟找来时,老小姐正在给吉赛尔穿衣服,准备去参加晚祷。看到走进来的不是预想中调皮捣蛋的小鬼,而是双眼哭得发红、脸色惨白的大小伙子,老小姐双手合十,小姑娘头发上打结的丝带也因此从指缝中滑落。她非常吃惊,鼓起好大的勇气才敢拥抱他。

    “我的上帝啊!真的是你吗?”她终于说了一句话,随后扑到他身上。她紧紧地把他抱在自己的怀里,过了一会儿才退后几步看他。她用闪烁着光芒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雅克的脸,却怎么也找不到以前那张珍爱过的脸。

    吉丝非常失望,她咬着嘴唇,惊恐地看着他,最终还是笑了笑。雅克对她也笑了笑。

    “难道你认不出我了吗?”他向她走去,隔阂瞬间打破。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像只山羊似的蹦跶起来,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愿意放开。不过今天她还是不敢说什么话,甚至不敢问他是否看到她的花。

    他们一起走下楼。吉赛尔一直抓着雅克的手不愿意松开,默默地紧挨着他,像只小动物一样可爱。走到楼梯底下,他们分手了。在穹顶下,她转过身,隔着玻璃门用双手朝他飞吻,不过他没能看见。

    回到房里,昂图瓦纳看了一眼雅克,明白弟弟重新见到亲人后心情很不错,状况有所好转。

    “你觉得我们一起住在这里怎么样?说说看吧!”

    “好。”

    “你自己找个地方坐吧。在这张大扶手椅里坐,你会发现住在这里会非常舒服。我去沏茶。你饿不饿?我去找些点心来。”

    “不用,谢谢。”

    “但我想吃些点心!”昂图瓦纳兴致盎然。这个整天沉迷于发奋用功的孤独者终于理解了爱、保护、分享的温暖。他没来由地笑着,完全沉醉在幸福中,感觉从未有过的舒畅。

    “抽烟吗?不抽?你看着我……真的不抽吗?你一直在看着我,勇敢点,你已经离开教养院了!你是不是还是不相信我?你说话呀?”

    “不,不是不相信。”

    “那是什么?你担心我会欺骗你,你回家后不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吗?”

    “不……不是的。”

    “那你到底是在担心什么?难道是在留恋什么吗?”

    “没有。”

    “是吗?既然如此,你这么倔强,又是在想什么呢?咦?”

    他走到雅克身边,想要放低身体去拥抱他,但最终还是没有。雅克抬起头,用犹豫的眼神看着哥哥,发现他正在等待自己的答案: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呢?”他微微抖了一下,轻声说,“这是怎么了?”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昂图瓦纳充满怜悯地注视着雅克,雅克又要哭起来了。

    “你像是生病了,弟弟。”昂图瓦纳满是担忧,“一切都会过去的,你要勇敢。大家都会照顾你……疼爱你,”他没看雅克,有些胆怯,“我们还不够了解。你看,我们的年龄相差九岁,你还是个孩子,这是横在我们中间的一道鸿沟。我二十岁时,你只有十一岁,这太不一致了。但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我从前根本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甚至从没想过这件事。看吧,我很坦率。现在我知道,情况变了。我非常高兴,非常……可以说看到你能在这儿,就在身边,我非常激动。两个人一起生活会好一些,舒服一些。难道你不这么认为?你看,每天在医院上班,我会想着要早点赶回来。我会看到你坐在桌前用功。是不是?每天晚上,我们会很早就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灯下,房门敞开着,可以随时看到对方,互相陪伴……有的晚上,我们会像朋友一样坐着闲聊,怎么也不舍得去睡觉……你这是怎么了?你是哭了吗?”

    他靠近雅克,在扶手椅的扶手上坐下,稍微犹豫了一下,握住了雅克的手。雅克把满是泪水的脸扭过去,抓住昂图瓦纳的手一直不放开,几乎要捏伤昂图瓦纳的手了。

    “昂图瓦纳!昂图瓦纳!”过了一会儿他用压抑的声音叫着,“啊,如果你明白这一年来我心里有哪些变化……”

    他泪如雨下,昂图瓦纳不好再问他。昂图瓦纳轻搂住雅克的双肩,亲切地抱紧弟弟。在马车的昏暗处,两个人感情激动时他已经经历过这种让人沉醉的怜惜时刻,以及因这种力量和相互情感的突然爆发。从此以后,他偶尔会想起这件事,但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不知为何这天晚上变得尤其激烈。他站起来,在房间来回踱步。

    “你看,”他非常兴奋,“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会和你说起这件事。如果有机会,我们还会再说的。你看,我们是兄弟。这件事看似没什么,但对我来说,它绝对是一件非常新鲜和重大的事。兄弟,不仅拥有同样的血缘,而且一生下来就注定同渊源,就像这两种同时激发出活力和干劲!就是说,我们不只是孤立的两个人,昂图瓦纳和雅克,我们是蒂博家族的人,我们是蒂博家族的。你知道我想表达什么吗?恐怖的是,我们身上都有这种干劲,同样的干劲,蒂博家的干劲。你懂吗?我们蒂博家族的人和别的家族不一样。在我看来,我们比起别人可能具备更多的东西,这都是因为我们属于蒂博家族。我呢,我每到一处,都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不想说更高级,但这是有可能的,难道不是吗?读中学时,你是个爱偷懒的学生,难道你没感觉到内心有种冲动让你在力量上想要超过别人吗?”

    “感觉到了。”雅克停止了哭泣,一字一句地说。他兴致勃勃地盯着哥哥,发现哥哥脸上的聪明、成熟的表情让他看起来要大十岁。

    “我很早以前就发现了这一点。”昂图瓦纳说,“我们身上集聚了骄傲、暴烈和执着,当它们混合在一起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我知道,但不知道如何表达。所以,看,我想到了父亲……当然,你对他并不了解。但是他又不同。”他停了下来,走到雅克身边坐下,上身前倾,两手支撑在膝盖上,这姿势看起来与蒂博先生非常相似。“今天我想告诉你的是,这种神奇的力量时常会在我的生活中出现,我该怎么表达呢?就像一股浪潮,就像你游泳时下面有一股浪潮突然把你托起,它支撑着你,让你一下就可以到达距离很远的地方!你会看到的,它非常奇妙!不过前提是你必须善于利用它。只要拥有这种力量,就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甚至再没有什么困难的事。我们,你和我就拥有这种力量。你能懂吗?所以,我……我和你提起这件事不是为了我自己。就说你吧,现在正是衡量你身上拥有的这股力量,了解并利用它的时候。以前浪费的时间你可以补救回来,只要你愿意就行。一定要有志向!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有志者事竟成的(我明白这一点其实是不久前的事)。我呢,我能做到有志者事竟成,你也可以做到,蒂博一家都可以做到,所以蒂博一家任何事都能做到。赶超别人!让人敬佩!必须这样。必须让这种隐藏在蒂博家族中的力量开花结果!蒂博家族的这棵大树应该在我们身上尽情生长,实现整个家族的繁荣!你懂吗?”雅克的双眼始终没离开过昂图瓦纳的眼睛,“你懂吗,雅克?”

    “是的,我懂!”他几乎是在喊叫。他明亮的双眼有一种光芒在闪烁,他的嗓音有一种愤怒在颤动,他的嘴角有一种奇怪的褶皱,仿佛是在怨恨哥哥用这种出人意料的感觉扰乱他的内心。他颤抖了一下,表情随即松懈下来,极度的疲惫爬上了他的脸。

    “天啊,你走开!”他突然叫出来,用双手撑着额角。

    昂图瓦纳一言不发地上下打量着弟弟。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有半个月了,雅克看起来更加瘦弱、惨白了!他茶褐色的头发剪得很短,本来就大的头看起来更大了,招风耳也特别引人注目,脖颈则显得更细。昂图瓦纳仔细一看,发现雅克两鬓的皮肤几乎呈透明色,精神萎靡,眼眶有了黑眼圈。

    “你都改了吗?”他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

    “你说的是改什么?”雅克轻声问。他清澈的目光开始变得浑浊,脸涨得通红,但表现出来的惊讶的表情却是装的。

    昂图瓦纳没有回应。

    时间有些晚了。他看看表,站了起来,因为五点左右还要去复查。他有些犹豫不定,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弟弟,他将会一个人待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但他没想到,雅克看到他要走似乎表现得有些高兴。

    哥哥走后,雅克一个人待着,这才感到一种轻松。他想在房子里转转,但前厅的门紧闭着,于是他没来由地焦躁起来,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哥哥在的时候他只大略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这时候才发现紫罗兰花束和带子。白天发生的事纷纷钻进他的脑海:父亲的迎接,昂图瓦纳说的话。他斜躺在长靠背椅里,忍不住哭泣起来。这哭不是因为伤心绝望,是因为疲惫不堪,是因为这个房间、紫罗兰花束,以及父亲在他头上的轻抚、昂图瓦纳的关爱、陌生的新生活。所以,他哭是因为看到周围的人都想要关心他,因为家里人想要照顾他,和他说话,对他微笑,因为他必须对所有人的问题给出回应,因为他再也不能安静地独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