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教养院(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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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教养院(17)

    丰塔南太太小口地啜着茶,杯子停在笑眯眯的脸旁,穿过水汽,她向雅克表示友好。那目光明媚温暖,给人留下了强烈闪光的印象。她白发如盖,就像是精致闪亮的皇冠;她额头宽阔,散发出强烈的青春气息。雅克的目光从母亲转移到了儿子身上。这时,他真心喜爱这对母子,渴望能够经常见面,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得到他人的了解。他对人的好奇心已经到了这一步:想在别人的心灵深处占据一个位子,希望能将自己的生活融进他们的生活中。

    尼科尔和贞妮争了起来,达尼埃尔也走到窗前加入。他们一起堵在照相机前,想要搞清楚是否还有一张底片能拍。

    “让我玩一下!”达尼埃尔高声地嚷起来,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他用柔情、焦急的眼神盯着尼科尔,“别!你戴着帽子,让我的朋友蒂博站在你一旁!”

    “雅克!”他叫了一声,然后压低声音,“我一定要请你与我们一起拍张照片!”

    雅克和他们站在一起,达尼埃尔坚持要把孩子们带到客厅里,他说那里的光线不错。

    丰塔南太太和昂图瓦纳在餐厅坐着。

    “对于这次的突然拜访,希望您不会有什么误会。”昂图瓦纳突然蹦出一句,他觉得这样才够坦诚,“假若他得知雅克来过这儿,而且还是我将他带来的,我敢肯定他不会让我再管弟弟。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就要重头来过。”

    “可怜的家伙。”丰塔南太太嘟囔着,说话的嗓音逗得昂图瓦纳笑了起来。

    “难道说您是在可怜他?”

    “是的,我在可怜他,没能得到和您一样的、父亲对儿子的信任。”

    “错不在他,也不在我。我父亲是个如假包换的受人尊敬的优秀人物。我很尊敬他,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不管是哪一件事,我们的想法都不同。我说的不只是一件事,我是想说:意见不同。不管是什么话题,我们的观点从来不能达成一致。”

    “所有人都没有彻底领悟。”

    “您这是想到宗教了吧?”昂图瓦纳接着说,“我的父亲异常虔诚!”

    丰塔南太太摇了摇脑袋。

    “在使徒保罗看来,能在上帝面前做到纯洁的人不是那些听取戒律的人,而是那些将一切付诸行动的人。”

    她发自内心地责怪蒂博先生,对他有一种强烈而本能的反感。因为她,不准孩子们接近她的儿子或者拜访她家。在她看来,这样的行径近乎荒谬,理由极为卑劣。她不愿想起这个胖子的容貌,不愿原谅他质疑她最重视的东西:她的精神信仰,她的新教信念。所以她非常感激昂图瓦纳不去理会他父亲的要求。

    “那您,”她突然有些担忧,“您还信教吗?”

    看到他否认,她的脸上马上变得阳光灿烂。

    “其实,我很晚才信教。”他认为有丰塔南太太相伴,自己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于是讲起来没完没了。而她在听别人说话时总是和蔼可亲,对说的人极为尊重,这使得他们为她超出了日常的水准。

    “我是按常规行事,没有多么虔诚。在我看来,上帝就是一个中学校长,任何事都逃不出他的眼睛,必须谨小慎微地用某些行为以及纪律来满足他的需要。我百依百顺,但只觉得厌恶。不管在哪一个方面我都是个好学生,在宗教上同样也是如此。我怎么可能会失去信仰?我什么都不知道。等到我发现的时候,在四五年以前,我已经学到很多科学知识,留给宗教信仰的空间已经很小了。我其实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他有些扬扬得意。不过他确实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之前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这样进行自我剖析。

    “我没有说科学能够解释所有的事,不过它可以证明。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关于‘怎么回事’我很有兴趣,因此从不后悔地放弃了徒劳的寻找。‘为什么。不过,’”他压低了声音,“难道这两种类型的解释,或许只存在程度的差别?”他笑了笑,像是在自说自话,“关于伦理这件事,我并不关心。这些话您恐怕并不认同吧?您看,我喜欢我的工作,热爱生活,我有决心,积极上进,我感觉到这种活力本身就是人品质的一种尺度。总的来说,到现在为止,我从来没怀疑过自己需要完成的事。”

    丰塔南太太一句话也没说,她没有因为昂图瓦纳的意见不同而责怪他。但与此同时,她内心深处也更加感激上帝时常在她心中出现。从这次的谈话中,她感受到了充足、愉悦的信任,这让她真正地神采奕奕。虽然坏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她比很多人要不幸,但她始终拥有一种天赋,那就是成为别人坚强、平衡和幸福的源泉。昂图瓦纳这时就体会到了这种感觉。在父亲的交往圈子里,他从没有遇上一个能让他产生这种令人鼓舞、值得敬重的人。待在这种人周围,感受到的气息也是纯净的,这让人振奋。他希望能朝她更进一步,即便有些夸大其词。

    “我一直被新教吸引。”他肯定地说,即便在遇到丰塔南一家人之前他从没想到过新教徒,“那些改革是宗教领域内的革命。在你们的宗教里,有一些关于解放的原则……”

    她怀着越来越强烈的好感倾听他讲话。他是那么年轻、激情,有绅士风度。她喜欢他生动的脸庞和脑门儿因为专注而出现的褶皱。她在他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地方,这使得他的目光徒增味道,于是感到一种孩子一样的愉快:他有很窄的上眼皮,睁大眼睛时,睫毛几乎和眉毛重叠在一起,所以在眉骨下几乎看不见什么眼皮。“拥有这样一个脑门儿的人,”她暗暗思量,“会做出卑鄙的事情来……”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昂图瓦纳是值得爱的人的化身。同时因为对丈夫充满怨恨,她非常激动。“把自己的生活和这样一个人联系在一起……”她前所未有地头一次把一个人和热罗姆进行比较。特别是第一次感到一丝悔恨爬上心头,明白了另一个男子能带给她幸福。这种感觉很隐秘但也很强烈,瞬间把她的心搅得乱七八糟,直到内心最深处。她同时又觉得害臊,于是立刻克制住自己,但忏悔和懊悔过后留下的苦涩在慢慢地消失。

    贞妮和雅克这时候走了进来,这让她从想象中脱离出来。两个人一进门,她就做了个欢迎的手势,将他们叫到身边,以免他们感觉到莽撞。不过她一下就察觉到,两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事实果真如此。达尼埃尔为尼科尔和雅克拍完照后,便提出要马上证实一下是否拍得成功。今天一早,他曾答应教贞妮和表妹怎么显影,她们则已经在走廊尽头一个不再使用的壁橱里准备好了物品。达尼埃尔还曾用这个壁橱当暗室。由于太窄,超过两个人就会觉得伸展不开。所以,达尼埃尔让尼科尔先进去了。他跑到贞妮身边,一边将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一边在她耳边轻声说:

    “你先在这里陪一陪蒂博。”

    她眼含责备,但还是同意了。哥哥的威严对她有很大的作用,他用犀利的眼神或焦急的态度表达的要求让人难以抵抗,最后总会顺从他的想法。

    在这段短暂的相处中,雅克站在客厅的一个玻璃柜前。贞妮来到他身边,误以为他对达尼埃尔的行为方式不会感到惊奇,于是嘟着嘴问:

    “怎么样,您也拍照吗?”

    “不。”

    察觉到他回应时细微的尴尬,她想也许不该这样问。这时,她想起他曾经被关在一个监狱一般的地方很久。因为思维的连贯性,同时也为了圆场,她又开始说话了:

    “听说您和达尼埃尔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是吧?”

    他眼帘低垂。

    “没有。很长时间了。自从……大约一年了。”

    贞妮的脸上掠过一丝忧虑。第二次尝试并不比第一次幸运,她的原意是要让雅克想起逃到马赛的事情。放弃吧。她长久以来都在责怪他引发了这件可悲的事。她认为,这件事他是要负全责的。这么久了,她一直不自觉地恨他。那天傍晚喝茶的时候看到他,她就忍不住想起因为他的缘故,她家里遭受的不幸。经过一番观察,她更是开诚布公地厌恶他。

    以前,她一直认为他长相丑陋,甚至可以说不堪入目。因为他不但头很大,脸长得难看,而且还是阔腮,双唇皲裂,有一对招风耳,任由红棕色的头发一缕缕乱披在脑门儿上。她很难理解达尼埃尔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同学。她在嫉妒时高兴地看到,唯一能和她争夺骨肉情义的人竟然是这样缺乏吸引力的一个人。

    她把小母狗放在膝盖上,随意地抚摸它。雅克看着她,同时也想着那次的逃跑。就是那天傍晚,他第一次越过这栋房子的门槛。

    “你是不是觉得他变了很多?”她试着打破沉默。

    “没有,”但他很快又改了主意,“确实,还是变了很多。”

    她看到了这种谨慎的态度,并感激他的真诚,一转眼的工夫,她已经觉得他不那么让人讨厌了。不知道这种暗暗原谅的行为他看出来了吗?他不再去想达尼埃尔,盯着贞妮暗暗揣度着她。他看不出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她的面部表情丰富却又深不可测,眼珠好动却又不显山露水。通过这些细节,他看出了不安的情绪以及不断改变的感受力。他希望能更进一步地了解她,看懂这颗有些封闭的心灵,甚至和她成为好朋友。估计这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吧?爱她?他想到这儿,感到无比快乐。他把曾经的不幸抛诸脑后,觉得自己以后不会再这么倒霉。他环视房间的四周,带着饶有兴趣却又有些胆怯的复杂感情朝贞妮瞥了一眼。这样的心情导致他没有发现,年轻姑娘的态度是那么矜持和傲慢。突然,他的思绪完全颠倒过来,李斯贝特浮现在他眼前:这个小家伙亲近、顺从、卑微。难道要娶李斯贝特?他心头第一次掠过这个想法。这么一来,事情会变成怎样呢?生活突然出现了空白,他必须努力填补这让人恐惧的空白。很显然,贞妮已经填满了。不过……

    “上学了吗?”

    他打了个激灵。原来是她在说话。

    “不好意思。”

    “您去上学了吗?”

    “目前还没有。”他的心里又如小鹿乱撞,“我耽误了很多时间。老师和哥哥的朋友都在帮我补课。”他毫无恶意地问了一句,“那么您呢?”

    他竟然一脸友好地问起她来,这无意间触怒了她。她语气僵硬地回答:

    “没有,我不去任何学校上学,只跟着一个小学女老师学习。”

    他接着说了一句更不恰当的话:

    “对,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其实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她回了一句:

    “母亲可不是这么想的。达尼埃尔也不是。”

    她的眼里满是敌意。他终于发觉自己说的话有多么不合适,于是想要加以弥补。

    “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只要知道一点就足够用了……”

    他很清楚自己是在自作自受:既不能理清自己的思绪,也不能理清自己的言辞,教养院已经将他变成了笨蛋。他脸涨得通红,一股冲上脸颊的热气使他有些眩晕。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有着急上火。他想要找到一句话排解自己的怨气,但始终没找到。于是他丧失了最后的理智,用父亲常用的庸俗不堪的嘲弄口气说了一句:

    “很多重要的东西不是在学校里学会的,而是因为有良好的品质。”

    她尽可能地克制住不要耸肩,不过皮斯却打着哈欠。

    “啊,可恶的家伙,真是没教养!”她已经被气得发抖。“噢,真是没有教养!”她再次扬扬自得地强调,接着将母狗放在地上,然后直起腰走到阳台上靠着。

    在令人发疯的沉默中,难熬的五分钟过去了。雅克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感到有些窒息。在餐厅,丰塔南太太和昂图瓦纳的声音此起彼伏。贞妮背对他哼唱起一首钢琴练习曲,用脚不耐烦地打着拍子。天啊,她要告诉哥哥所有的事情,让他不再和这个没教养的人交往!她厌恶他。她偷偷瞟了他一眼,发现他满脸涨得通红,一脸严肃地端坐在那儿。她冷静了一下,想要找寻一些更恶毒的语言来敲打他。

    “过来,皮斯!我呀,我要走了。”

    她离开阳台从他面前经过,就像是他并不存在一样,不紧不慢地往餐厅走去。

    雅克不知道留下来会怎么样,于是也尾随其后。当然,这不是在陪伴她。

    丰塔南太太和善的态度把他的一股怨气化成忧虑。

    “是不是你哥哥将你们扔下不管不顾了?”丰塔南太太问女儿。

    贞妮看也没看母亲,说:

    “我想让达尼埃尔马上把底片冲洗出来。啊,不会耽误他多长时间。”

    她故意避开雅克的目光,担心他不会上当,而这种不由自主的复杂心理加强了他们之间的敌意。他觉得她在说谎,对她故意掩饰哥哥的行为感到不满。她揣摩出他的论断,感到自尊心被伤害了。

    丰塔南太太对两个人笑笑,让他们坐下。

    “我的小可怜变得越来越漂亮了。”昂图瓦纳说。

    雅克不说一句话,绝望地盯着地板。他满脸阴霾,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回到以前的样子了。他觉得自己生病了,而且已经病入膏肓,以致身体瘦弱,情绪暴躁,容易冲动,成为这无情命运的玩偶。

    “你是不是音乐家?”丰塔南太太问。

    他看上去好像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佯装要系鞋带,慌忙俯下身。他两耳嗡嗡乱响,似乎听到了昂图瓦纳代他做了回答。他真想立刻死去。只是不知道贞妮这时是否在看着他。

    达尼埃尔和尼科尔进入暗室已经有十五分钟。

    达尼埃尔急忙插上插销,取出胶片:

    “不要碰它们,”他说,“哪怕是一点点的光,整卷的胶片都会模糊的。”

    尼科尔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才看见周围白蒙蒙的暗影在提灯的红色光晕里晃动。她慢慢分辨出两只幽灵一般细长的手,在手腕的地方就被切断了,并不停地摇动一只小盆。她看不到达尼埃尔身体的其他部分,只看到两截手在运动。壁橱狭小,她能感觉到他的每个动作,就像他在紧紧地挨着她。他屏气凝神,想方设法要看在房间吻手的那一幕。

    “可以……看得到一点东西吗?”她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