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教养院(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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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教养院(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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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昂图瓦纳被护窗板上的敲击声吵醒了。捡破烂的人叫门没人答应,他一听见传达室的铃声便怀疑出了事。

    果不其然,弗吕林大妈死了。最后一次中风的时候,她倒在了床脚下。

    雅克赶到时大家正在把老人放到被褥上。那半张着的嘴露出一口黄牙。这情形让他想起那恐怖的场面:啊,对了,在去往土伦的路上,灰马的尸体横陈在那儿……他突然想到,李斯贝特可能会来一次。

    两天过去了,她还没有来,其实也不会来。这样也好。他猜不透自己的心思。自从拜访天文台林荫大道之后,他一直在创作一首诗以赞美他爱的人,为她唏嘘不已。不过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再见到她。

    不过,他每天会经过传达室门口十几次,每次都会担忧地往屋内看一眼,但每次放心地往回走时心里并不高兴。

    下葬的前一天,他独自在一家饭馆吃晚饭,然后起身回家。自从蒂博先生去了拉菲特别墅区,昂图瓦纳和他只能在小饭馆吃饭。走到传达室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手提箱。他一阵颤抖,额头上满是汗。在闪烁的烛光中,一个孩子跪在了那里。他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两个修女冷漠地抬起头看了看他,不过李斯贝特没有转过头。傍晚的时候刮起了风,就快要下雨了。一股甜腻的热气流淌在整个房间,棺木上的花朵也已经凋谢。雅克呆呆地站在那里,有些后悔闯了进来。这副灵柩让他非常难受。旁边的一个修女起身剪烛花,他不再想着李斯贝特,而是想要趁机溜走。

    难道李斯贝特已经察觉到他来了,并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在他还没到达门口的时候,她已经追了上来。雅克听到她走近了,于是转过身来。两个人在楼梯旁昏暗的角落里站着,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透过垂落的面纱,雅克可以看到她在哭泣,她却没发现雅克伸出的双手。他也想陪着流几滴眼泪,但除了烦恼和害怕其他什么都没有。

    楼上传来“砰”的一声。雅克怕有人看到他们,于是掏出钥匙开锁。不过由于忙乱和光线昏暗,他一直找不到锁孔。

    “会不会是钥匙有问题?”她提醒的时候声音拖得很长,这让他心荡神驰。门终于开了,有人正在下楼,她却裹足不前。

    “是昂图瓦纳值班。”雅克小声说,敦促她快下决心,脸不由得红了。她大大方方地抬脚走了进去。

    关了门开了灯之后,他才发现她已经直奔他们的房间而去,就像以前一样坐在靠背椅上。透过面纱,他看到她双眼已经哭肿了,和以前相比没那么好看了,但这都是因为悲伤引起的。他看到她的一只手用布裹着。他不敢坐下来,脑海中全是她这次回来的凄惨局面。

    “天气有些闷热啊,”她说,“估计就快下雨了。”

    她挪了挪身子,似乎是在邀请雅克在她旁边挪出的一块地方坐下:这是他的位置。他坐下了,她一句话也没说,面纱也没摘,只稍稍掀起挨着雅克的一角。就像以前一样,她将雅克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但接触到湿漉漉的脸让他心里不太舒服。而且,面纱有一股染料和漆的古怪气味。他有些惊慌失措,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握住了她的手,她失声叫了出来。

    “您这是受伤了吗?”

    “嗯,这是……瘰疽。”她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有太多的含义:她的痛苦、烦忧、无法排解的情感。她随意地解开包扎,手指露了出来,褶皱、惨白,指甲因为脓疮而掉落,雅克一看就屏住了呼吸,一时天旋地转,就像是她不小心暴露了某个隐秘的部位。由于距离很近,她的体温透过衣服传到了他身上。她那陶瓷般光滑的眼睛看向他,就像是在哀求他不要弄疼她。他不顾反胃,想要去吻那长瘰疽的手,希望这样能帮助她痊愈。

    不过她站起身,悲伤地裹紧绷带。

    “我要回去看看。”她说。

    看她神情倦怠,他提议:

    “请允许我为你倒杯茶吧?好吗?”

    她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露出了笑容。

    “好的。我要去那里祈祷一下,然后返回来。”

    他急忙烧水煮茶,然后端到自己的房里。他呆坐在椅子上,李斯贝特还没有回来。

    他此时盼望她能再回来,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但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为什么不再来了呢?他不敢去叫她,不敢和弗吕林大妈争她。不过她还在等待什么,为什么不再回来了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偶尔起身走过去摸摸茶壶。等到茶凉了,他已经找不出什么理由再站起来,只好坐着一动不动。透过百叶窗的缝隙,闪电钻了进来,鞭打着他的神经。难道她真的不会再来了吗?他感到有些麻木、悲惨甚至想要死。

    一阵轻微的隆隆声传来。“砰”!这是茶壶炸开了!太好了!茶水像雨水一样滑落,轻拍着百叶窗。李斯贝特被淋湿了,水珠从脸颊和面纱上滑落。隔着的面纱开始变色,越来越白,越来越白,就像是新娘的珠罗纱一样白得透明……

    雅克被吓了一跳:她在椅子上坐下后,重新将他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

    “亲爱的宝贝,你已经睡着了吗?”

    她从未这样称呼过他。他在半梦半醒中,只见她取下面纱,让他看到了李斯贝特那张真实的脸,虽然看起来是模糊扭曲的。她动了动肩膀,好像是累了。

    “就是现在,”她说,“叔叔说他会娶我。”

    她低垂着头。难道她在哭泣?她的声音幽怨,但在极力控制自己。谁又能猜到她怎么看待这新的前途呢?是悲还是喜?

    雅克没有想太远,他反倒希望看到她不幸,就像此时此刻,他怜悯她的身世,并从中得到安慰。他抱住她,越抱越紧,似乎想要融化在她的身体内一样。她在寻找他的唇,贪婪地亲吻着。他从未体会过这样激动的感觉。当然,她已经解除了束缚以便雅克的手能更自由自在地在她身上游移。

    “就让我们一起为弗吕林大妈祈祷吧。”她低声说。

    他根本没想笑,也几乎相信了自己真的是在祈祷。要知道,在抚摸每一寸肌肤时,他的心里是那么热情而富有诚意。

    她突然颤抖着挣脱了。他误以为是自己碰到了长瘰疽的手,或者是她想要逃跑。不过她只往前走了一步去关灯,然后重新回到他身边。但是耳畔飘来一句:“亲爱的宝贝!”紧接着,一张滑嫩的嘴再次寻找他的嘴,纤细瘦弱的手指在解开他的衣服……

    一阵雷声把他从梦中惊醒。雨水在院子里的石阶上拍打,发出“啪啪”的声响。李斯贝特……她去了哪里?乌黑的夜晚,雅克独自呆坐在杂乱不堪的长靠背椅上。他想起身去找她,想用肘部支撑起身体,但最终还是抵抗不住睡意的侵袭,重新跌坐在椅子上。

    等他再次醒来,天已经完全亮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桌子上的茶壶,然后还有他的外套,被揉成一团丢在地板上。他想起来了,慢慢地站了起来。他很快有了一种难以控制的欲望,那就是要脱掉身上的衣服,用水洗干净汗湿的身体。在他看来,用凉水冲澡就像是在接受洗礼。他湿漉漉地在房里来回踱步,一会儿弯弯腰,一会儿摸摸自己健壮的大腿和柔嫩的肌肤,把裸露的快意引起的羞耻感全都抛诸脑后。

    镜子照出他矫健的身姿,长久以来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观赏自己身体的特征。想到自己的意乱神迷,他只是耸耸肩,莞尔一笑。“这是毛孩子干的傻事。”他在想:这一篇章总算是合上了,就像长久以来被认识,却始终用得不是地方的力气,这下终于找到了真正用力的地方。他没有仔细回想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可能连李斯贝特也不会想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仿佛灵魂和肉体都得到了净化。与其说他内心发现了什么,不如说他感到恢复了往日的平衡。这就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在恢复健康以后变得神清气爽,一点也不稀奇。

    他赤裸着身体溜到前厅,只将套房的那扇门打开了一个缝。他相信在传达室幽暗的环境中看到了李斯贝特正戴着面纱跪在那里,就像昨天傍晚时分看到的那样。有几个人站在楼梯上,在给便门挂黑纱。他想起九点要举行落葬仪式,于是迅速穿上衣服,就像是在准备过节。这个早上,他觉得所有的活动都是一种享受。

    蒂博先生特地从拉菲特别墅区赶了回来,找到他时,他已经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站在父亲身边,跟着送葬的队伍走。在教堂,他站在队列中,站在这些不了解内情的人们当中,心情还算平静,以一个主人的心态想了想李斯贝特的手。

    传达室内始终见不到一个人。雅克一直在等着李斯贝特归来,没有细想这种焦急的等候蕴藏着什么欲望。

    四点钟,门外有人按铃,他急忙跑上去开门:原来是他的拉丁文老师!他已经忘了今天他会来给自己补课。

    他三心二意地听着关于贺拉斯作品的讲解,这时候又有人按铃了。这次是她。她走进大门后一眼就看到敞开的房门,以及老师趴在桌子上的背影。这一刻,他们四目相望询问对方。雅克怎么也没想到她是来向他辞行的,下午六点,她将乘坐火车出发。她不敢开口说,微微颤抖了一下,眨巴着眼睛,将那只长瘰疽的手举到嘴边,给了他一个简短的飞吻,就像火车要永远将她带走一样,然后一转身走了。

    补课的拉丁文老师继续讲解他的句子:

    “绯红色相当于有人呈现出绯红色。你能把两者细微的差别找出来吗?”

    雅克淡淡一笑,好像真能分出差别似的。其实他是在想,李斯贝特过一会儿还会来找他。透过前厅昏暗的光线,他仿佛又看到了她掀开面纱后的面孔和那个吻,就像是她用裹着绷带的手指把它们从嘴唇上拉出来抛给他一样。

    “接着念。”拉丁文教师说。

    注释:

    [1]1公尺=1米。

    [2]原文为拉丁文AdmajoremDeigloriam。

    [3]原文为德文。

    [4]席勒:德国著名的剧作家,诗人。

    [5]玛丽·斯图亚特是苏格兰的女王,后来被斩首,席勒用她的故事为题材创作了这部同名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