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美好的季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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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美好的季节(3)

    那个时候,西蒙·德·巴坦库刚搬过来,他的家乡在北部的一个城市,父亲是那儿的一个上校。刚来的时候,巴坦库穿着一件黑礼服,上面钉着闪亮的纽扣。在巴黎上神学课穿这样的黑礼服才显得有礼节。巴坦库这位未来的牧师是丰塔南太太家的常客。巴坦库夫人和丰塔南太太曾经是儿时的伙伴,因此丰塔南太太将邀请巴坦库看作一项责任。

    “算了吧,我可怕你这个拉丁区。”前神学家说道。巴坦库目前住在星形广场区,穿着一身淡颜色的衣服。因为一门不理智的婚事,巴坦库和父母闹翻了。达尼埃尔给他找了一份书店的工作,白天他就在吕德韦格松书店里整理一些极为庸俗的版画,一个月能挣四百法郎。

    雅克抬头朝四周望了望,看到一个卖玫瑰花的老女人蹲在花篮后面。刚才他和昂图瓦纳经过这儿时已经看到她了,只是雅克当时心里在想事情,卖花的女人并没有引起他太大的注意。想起刚才爬上苏弗洛大道,雅克突然有种丢失了某种常用的东西,如同丢了每天都戴着的戒指一般。几个星期以来,惆怅感一直压着他,就在一个小时之前,这惆怅感还压抑着他,令他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而如今这惆怅感陡然消失,徒留一片空虚,这空虚是如此痛苦、如此难挨。张榜后,头一回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成功,却如同一头栽倒地上一般莫名地头晕目眩、疲劳至极。

    “海水浴你洗过吗,达尼埃尔?”巴坦库问道。

    听到巴坦库的问话,雅克也转过身来。

    “海水浴吗?非常不错。”达尼埃尔目光柔和地说。

    “听说你是为了我才回来的,在那儿洗海水浴愉快吗?”雅克问道。

    “简直超乎想象!”达尼埃尔回答道。

    “通常都是这样。”雅克有些苦笑地说道。

    雅克和达尼埃尔目光交错,在这目光里隐藏了过去的许多次争论。

    雅克热爱达尼埃尔,他的爱是严肃认真的。达尼埃尔对雅克十分亲密,与雅克对他的爱完全不同。“你对我要求太严苛了,甚至超过了你对自己的要求。”达尼埃尔经常这么对雅克说,“你从没想过要过我这样的生活。”“是的,你说对了。”雅克回答道,“你的生活我非常赞同,可是你对生活的态度我却非常不赞同。”

    像这样的论题他们很早以前就开始争论了。

    中学毕业以后,达尼埃尔没有走别人为他想好的道路。达尼埃尔的父亲不在家,几乎没有管教过他。而母亲则给了他充分的自由去选择人生的道路。一切强有力的意志,这位母亲都十分尊重。对于任何关系到孩子的事情,尤其是关系到孩子的将来,她心中就会有一种莫名的信赖。对于达尼埃尔,母亲并不希望靠他来养家糊口,她只希望儿子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无须承担生活的责任。然而达尼埃尔却无法抛开养家这个念头。这两年他都没能帮到母亲,对此他时常痛苦不已。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他有养家这种高尚的责任,他还有更加迫切的需要,他在等待一个能够将二者结合起来的机会。达尼埃尔的这种态度是如此谨慎和复杂,雅克一直没法弄明白。达尼埃尔开始学画画了,没有老师的指导,达尼埃尔完全依靠本能作画,仿佛完全随着自己的兴趣作画。他不怎么画油画,倒是经常画素描。有时候他从早到晚都跟模特儿一起待在画室里,将版本素描本画得满满的。在他人看来,达尼埃尔的这种作画方式近乎懒散,因而人们相信达尼埃尔对未来的确是有着美好的想法的。这种自豪是静默无声的,没有一丁点的骄傲自负。达尼埃尔一直在等待,等待那一天的到来。等到那一天,依靠着相互贯通的命运的法则,凝聚在他身上的最高级的东西就会找到自我表达的方式。他坚信,自己的命运会是一流艺术家的命运。只是他需要走什么道路、通过什么方式、什么时候可以到达艺术的顶峰,对此他一无所知,但却无所顾虑。他行动着,他宣称要融入生活,事实上他的确融入了生活。有时他也会感到内疚,想到母亲对自己的伦理教训时,他会十分不安。但这种内疚和不安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根本不能阻止他继续往前走。“这两年来,种种顾虑一直困扰着我,在这种顾虑达到最严重的时候,”当时他十八岁,达尼埃尔给雅克写信时有时候会这么说,“我发誓,我从未真正地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可耻。事实上,情况比这要好得多。当我为自己的冲动而自责,对自己表示怀疑的时候,事实上我对自己并没有多少愤怒。而且事后我会经常回想这些,只要生活再次占据了优势。”

    这封信寄出去没多久,达尼埃尔就坐着郊区火车去旅行了。在火车上,达尼埃尔遇到了一个人,后来他们称这个人为“火车里那个人”。这一次短暂的聚会对两个年轻人的成长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对此,达尼埃尔并不否认。

    那时候,达尼埃尔刚从凡尔赛回来,在那里,在公园里的一片树荫下,达尼埃尔度过了一个午后,一个专属于十月的下午。在火车即将开出的最后一分钟,达尼埃尔跳上了火车。十分偶然地,他发现坐在对面的老人有些面熟。对了,就是在那一天,在大特里阿农宫堡的树丛中,他见过这个人。他仔细看了几眼,果然认出来了。能如此自在地观察这位老人,达尼埃尔感到十分高兴。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个老人看上去倒是显得非常年轻。虽然他的头发都白了,但看上去只有五十岁左右。椭圆形的脸上长着雪白的短胡子,五官十分端正,面色有些柔媚。他的皮肤,走路的姿势,他的手,他的淡色衣服,领带的罕见色调,特别是那双蓝眼睛在环顾四周时放射出来的热烈而活跃的目光,使他看上去完全就是个年轻人。他的手上拿着一本精装书,那书有着旅行指南一样柔软的书脊,却没有书名。他的手指熟练地翻阅着那本书。火车行到叙雷斯纳和圣克卢之间时,那个人站了起来,穿过走道,来到火车过道,俯瞰巴黎的全景,余晖给这座城市染上了金光。之后,他便走到达尼埃尔的座位旁,靠在车窗玻璃上。那个人两手之间只隔着大约一块玻璃的厚度,手里拿着那本不给他人看的书,举到面前。他的手微微张开,显得既无力又有些神经质,让人相信那双手一定非常灵敏。他的手微微一动,紧紧压着玻璃的书页打开了一点点,达尼埃尔隐隐约约看到了几行字:

    噢,纳塔那埃尔,让我告诉你热情……

    一种鲜活跳跃的、肆意放荡的生活……

    一种鲜活生动的生活,纳塔那埃尔,胜过平静的生活……

    那个人把书拿开了,达尼埃尔只来得及看清楚标题,在书页的上面两个字一晃而过:地粮。

    出于好奇,下火车的当天达尼埃尔就去了好几家书店询问,可是店员都不知道那本书。火车上的那个人有什么秘密要保守吗?“一种鲜活生动的生活,”达尼埃尔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胜过平静的生活……”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跑到奥台翁长廊[6]去查阅书目。几个小时之后,达尼埃尔口袋里揣着这本书,跑回家后把自己关在了房间了。

    达尼埃尔花了一个下午,一口气看完了这本书。傍晚时分,达尼埃尔走出家门,此刻的达尼埃尔心中充溢着从未有过的狂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得意和激动。他昂首阔步,像个征服者,大踏步朝前走去。直到夜幕降临,达尼埃尔一直沿着码头走着,他已经离家很远了。达尼埃尔晚饭就吃了一个半月形的面包,然后就回家了。房间的书桌上还放着那本书。达尼埃尔翻了翻书,却再也不敢看一眼。躺在床上,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最终他投降了,披着大衣下了床,打开那本书又从头细细读了一遍。达尼埃尔感觉眼前此刻是如此庄严,他甚至能感受到内心正在孕育着一项全新的工作,那是一种神秘异常的萌芽状态。黎明时分,他终于读完了最后一页,达尼埃尔觉得自己再次看向生活时的目光是完全崭新的。

    我大胆地把手放在每一样东西上,我自信地渴望每一样东西……

    欲望对人来说是有益的,对欲望的满足也是有益于人的,因为每一个对渴望的满足都会令下一个渴望变得更加巨大。

    教育曾使他对思索充满了兴趣,而如今这兴趣也被他抛弃了。“过错”这个词如今已有了新的含义。

    无论好坏对错均可行动,无论孰优孰劣均可钟爱……

    尽管他只是不由自主地陷入了这种情感之中,可如今这情感却一下子全都解放出来了,兴奋地占据了他所有情感的首位。就在今晚,仅仅几个小时之内,从童年时代就树立的价值观顷刻间崩溃,曾经他以为这个价值观是不可推翻的。翌日清晨,达尼埃尔犹如被洗礼了一般,曾经一度认为不可辩驳的真理都被推翻了,曾经各种力量都在分裂着他,而如今种种力量居然达到了一种平静。

    对于这个发现,达尼埃尔除了雅克,谁都没告诉。即使是对雅克,也是过了很久才告诉他的。这是两个好朋友之间的秘密。这件事甚至被他们当成了一个宗教奥秘,只能隐隐约约地暗示。无论达尼埃尔如何努力,雅克一直固执地坚持不被这种狂热所感染。这是一个极易令人沉醉的源泉,雅克拒绝在这源泉里止渴,他在顽强地抵抗着自己的欲望,他不要被这种狂热所感染。但雅克的确感到达尼埃尔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原则,而雅克只能在欣羡与绝望中抗拒着这股狂热。

    “你觉得吕德韦格松算得上是天赋异禀的一类人吗?”巴坦库问道。

    “吕德韦格松吗,这个嘛,我的小巴特……”达尼埃尔缓缓解释道。

    雅克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让两人能走到前面一点。

    几天前吕德韦格松刚刚聘用了达尼埃尔。这个欧洲最厚颜无耻的艺术品商人在各国首都都建立了商行。长期以来,达尼埃尔和巴坦库争论的焦点都是吕德韦格松。当然,达尼埃尔同吕德韦格松企业合作,雅克是坚决不赞同的。松散的合作也好,紧密的合作也罢,即便是为了生计而合作,雅克都不赞成。但这个冒险令达尼埃尔异常振奋,雅克或是其他人都不敢说能够让达尼埃尔放弃这项合作。然而,吕德韦格松非常睿智,他不知疲倦地活动以至于形成了失眠的习惯,他厌恶奢侈,这个富豪在某些程度上只对冒险和成功感兴趣,对金钱只有蔑视。这个忙忙碌碌的人如同一个迎风摇晃的火炬,明亮的火焰冒着青烟。这火把能让人思路清晰,这火把还拥有巨大的权力。正是这一切使得达尼埃尔产生了巨大的兴趣。达尼埃尔愿意为这个大盗工作,更多的是因为好奇,而不是光耀。

    雅克想起了达尼埃尔和吕德韦格松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是两个不同种族、两个不同社会圈子的对峙。那天早上雅克正好也在达尼埃尔的画室里,看着达尼埃尔和几个同样领着单薄薪资的同事一起为画室工作。吕德韦格松进来了,也没有敲门,达尼埃尔咒骂了一句,吕德韦格松只是微微一笑,算是回应。吕德韦格松没有做自我介绍,也没有任何开场白,甚至都没坐下来。仿佛一个有名的演员把钱袋扔给仆人一般,吕德韦格松从口袋里抽出皮夹,拿出六百法郎定金给“那个叫丰塔南的先生”。合同期为三年,从即日算起。条件,达尼埃尔在这段合作期内创作的所有作品的专利权都属于他,吕德韦格松,属于吕德韦格松画廊,属于吕德韦格松艺术事业有限公司。而达尼埃尔必须在每一份作品上标明日期还有他的名字。达尼埃尔并没有画多少画儿,也没有出售过任何素描作品,他不明白为什么吕德韦格松会对自己的才能如此赏识,还提出这么丰厚的条件。可是达尼埃尔希望自己有权利处置自己的作品,他很清楚,一旦他接受了这个合作条件,收下了吕德韦格松的定金,他就必须每个月都交出一定量的作品,起码要与这个商人出的价钱对等的作品量。可是他有自己的准则,他希望自己能够不受任何约束地、自由自在地、高高兴兴地创作。因此,他礼貌却又冷冰冰地请吕德韦格松离开这里,所有的同事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达尼埃尔把吕德韦格松送到了楼梯口,来访者甚至都没回过神来。

    不过这件事并未到此结束。后来吕德韦格松又来了,这一次他显得格外谨慎。几个月后,达尼埃尔在哄骗之下与吕德韦格松达成了真正的合作关系。吕德韦格松出版了一本豪华的杂志,该杂志集合了三种语言,主要评论雕塑作品。其中法文评论部分的挑选工作他交给达尼埃尔来主持。从第一天他就喜欢上了达尼埃尔的性格,也看准了达尼埃尔稳妥的鉴赏力。这份工作事实上并不令人讨厌,达尼埃尔只用了空闲的时间就完成了。而且没过多久,这份杂志的法文部分实际上已经是达尼埃尔在领导了。吕德韦格松并不计算自己的花销,他的原则就是精心挑选很少的合作者,将他们联合起来,付给他们丰厚的酬劳,好让他们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主动性。达尼埃尔想不到没过多久,他竟然能够拿到和另外两个编委一样的薪资了,那两个编委一个是英国人,另一个是德国人。达尼埃尔喜欢与其他艺术家迥然相异的事业,而且他懂得生活。吕德韦格松甚至为达尼埃尔举办了一场私人画展,一些收藏家已经开始囤积达尼埃尔的作品了。同画商交往的好处,就是达尼埃尔能够令母亲和妹妹过上更加优越的生活,并且能让自己过上悠闲自在的生活,没有任何严苛的创作任务,也不会占据他创作中必不可少的私人空间。

    雅克赶上了和朋友们一起穿越圣日耳曼大街。

    “到那儿后给你介绍吕德韦格松太太,你会非常吃惊的!”达尼埃尔正在说话。

    “什么,吕德韦格松还有一位母亲?真想不到!”雅克插入他们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