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尾声(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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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0章 尾声(13)

    “小伙子们得加把劲了。明天铁床得晒干用。嘿,罗布莱,你别站在那儿!”(有名士兵为了绑铁线莲的藤蔓,居然翻到厨房屋檐上。)“前几日您还卧床不起,今天居然就到处爬高了?”爬梯子的那人满脸大胡子,貌似是我们本国保卫军。他听完丰塔南太太说完之后就呵呵地爬下屋檐,丰塔南太太走向他,解开他的衣扣,摸着他的肋骨说:“您看看,您伤口的绷带都松了。还不赶快去找护士检查!”她转头跟昂图瓦纳说,“这孩子做了手术还不到三个星期。”

    他们沿着草坪走向马房。来往的每一个人都跟丰塔南太太问好,如同老百姓一般举起军便帽。

    “我住在楼上。”她一边开门一边说。

    一楼的马房中间,摆放着几张工作桌。满地都是垃圾。

    “大家把这里作为‘零件厂房’。”她一边解释一边踏上旋转楼梯,顶头是原来马夫的房间。“这些孩子什么都会,水管、木工和电器什么都能修,我现在都不用出去让别人帮着做零件了。”

    她率先走进阁楼第一间的私人办公室,里面摆着两把椅子,还有一张满是书本和账本的工作台;地上的凉席已经有些磨损。昂图瓦纳刚进房,就认出桌上拿绿色纸板当灯罩的油灯是自己曾用过的。当初在炎热,而且尺蛾飞舞的六月夜晚,家里只有他一人在这盏油灯下为了考试不断奋斗。被重新粉刷的墙上挂着几张照片:上面是年轻时候的热罗姆,昂首挺胸地站着,一只手搭在柔软的椅背上;有一张是达尼埃尔,身着凉爽的英国水手服和短裤;一张是还是孩子时候的贞妮,长长的头发,手上还站着一只鸽子;最后一张照片上是结婚以后的贞妮,身着丧服,让·保尔坐在她的膝上。

    昂图瓦纳被剧烈咳嗽逼得倒在靠椅上。等他咳完以后便看到丰塔南太太盯着自己,但没有说一句话。

    “我可能还要在您拜访的时候缝补衣服,”她优雅地笑笑说,“我平时根本没有时间补衣服。”她将桌子上的圣经移开,放上针线包,看了看时间便坐下来。

    “达尼埃尔应该和您聊过吧?他让您检查他的腿了吗?”她一边叹气一边询问道。(达尼埃尔一直都拒绝让她检查他锯断的腿。)

    “还没有,只跟我说了他悲惨的遭遇。我让他多做复健。只要能够一直坚持复健,时间长了肯定会得到一定的效果。他也坦白说,装了假肢行动就方便了。”

    她似乎没有听进去,双手搭在裙子上,她仰望着窗外花园中的树木,眼神摇摆不定。

    她突然转头说:

    “他有跟您讲他当初受伤的时候这里发生的事情吗?”

    “这里的事情?并没有。”

    “是上帝充满仁慈,提前通知了我,”她严肃认真地解释说,“我被上帝提前告知了达尼埃尔的受伤。”她慢慢地举起手,颜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话。接着,她又如背诵圣经,或是当大家的面见证奇迹一般,明明严肃相待,却又表现无所谓的态度说,“那是周四,我像是感受到上帝般很早就醒了。原本想要向上帝祈祷的我突然感到焦虑不安。自我在这设立医院以来,我第一次有过这样的感受。我原本打算开窗叫护士,但是我无法站稳。很幸运,当他们发现我没有像往常一样下楼,就上来了一名护士。她看到我在床上一起来就晕眩倒下,无法动弹。那时我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像是全部血液都被榨干。我脑子里都是达尼埃尔。我不断地祈祷,可是一个上午我的身体越来越差。贞妮带着医生来看了我几次。医生还让我吃乙醚糖浆。我说不出话。开始吃午餐之后,大约十一点半,我忍不住叫出声,接着便晕了过去。再一次醒来时我感觉舒服了很多。直到在天黑之前我起床去秘书处签署文件和要发的信件才结束。”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达尼埃尔的队伍,在这周四的清晨,我的好友便收到任命要求进攻。一整个白天,那孩子都如英雄一般厮杀,一点伤都没有。但就在十一点半刚过去不久那个时间,他的腿突然被炸弹炸伤。大家将他送往急救站,又转送到战地医院,他花了几个钟头才完成截肢手术活了下来。”她对着他说的时候止不住地摇头,“十天以后我才知道这个事。”

    昂图瓦特什么都没有说,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个事让他又想起了贞妮儿时患脑膜炎的时候,还有格雷戈里牧师就如变魔术一般的“神奇”疗法。他同样想起菲力普医生偶尔面带微笑讲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有一个与之相称的故事。”

    丰塔南太太半天没有说话,她拿起针线,开始缝补以前,她戴上眼镜看着贞妮跟让·保尔在一起的照片说:

    “您还没跟我说让·保尔那个小家伙儿怎么样了。”

    “他很好!”

    “真的吗?”她开心地说,“星期天达尼埃尔终于领他来我这里。每一次见到他我都觉得他越来越强壮,不断在长大!可是达尼埃尔说那小家伙儿性格奇怪,闹腾得很。我觉得若那小家伙儿有自己的想法,怎样都可以。而且,身为男生,必须知道坚持。您会同意这个想法!”她半开玩笑地说,“我很难过不能经常陪他。但那些病人更加需要我。”就像是流水不管怎样改变流向,最终都会回到原来的坡地,她的话题又一次回到了她的医院上。

    他没有说话,虽然赞同她的想法,但他也害怕说话会引发咳嗽。当她戴上眼镜以后,老人的姿态便显示出来。“心脏病人的脸色。”他再一次感叹。她直直地坐在安乐椅上,整个人看起来亲切又庄重,一边井然有序地缝补,一边跟他说她的责任和她工作中的问题。

    “有的时候,福与祸相互依存,可以互相转化,”昂图瓦纳暗想,“战争会给这类年纪,这种类型的妇女带来想象不到的幸福;让她们拥有献身精神和参加公共活动的可能;让她们可以在感恩中获得快乐。”

    好像丰塔南太太已经料想到了他的看法,她讲:

    “唉!其实我也不想埋怨!对我来说,生活不论多么艰难,都是重要的。我觉得我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日子了,现在我只想为别人做些有益的事。”她笑了笑,继续说,“你清楚吗?等以后您为您的病人开个医院,我就帮您打理!”她继续说,“我们还可以让尼科尔来,还有吉赛尔,你也可以叫贞妮。我们干吗不这样做呢?”

    他附和说:

    “的确是这样,我干吗不这样做呢?”

    微微暂停,她又继续讲:

    “贞妮也需要做一些事。”她忽然感慨,但是不希望说清楚每个想法之间存在的内在联系,“悲惨的雅克,我绝不会忘记最后一次见他。”

    她停住了嘴,突然回想起运动会次日,她从维也纳返回家中看到的事情。不过,她知道怎样驱逐不好的记忆。这时候,她下定决心,将额前的一缕白发挑起,准备和昂图瓦纳好好地说些心中的秘密。

    “我们都应当坚信那些至高无上的智慧,”她开始讲述(这种严肃又亲切的语气似乎在讲:“你别插嘴。”),“我们应当相信上帝的决定,并且接受他的安排。您弟弟的死就是上帝的一种安排。”她犹豫了一下,便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个爱情肯定会让人经受极大的折磨。不管谁都一样。不好意思,我跟您讲这些。”

    “其实我们想法相同,”他赶忙回应,“若是雅克还在世的话,他们的生活不会快乐。”

    她赞同地望着他,点点头,又继续开始女红了。

    过了一下,她又继续说:

    “老实说,我对这些都感到无比痛苦。我很清楚我一直在等着贞妮生产。”

    他也经常想到她的这些方面。当她抬头看到他的时候,他微微眨眼,希望她能够明白他懂她。

    “对了,”她担心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赶忙解释,“这不是因为出生的不合法。不是这样的。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是害怕这个事情会在我们以后的生活中留下阴影,形成无法改变的后果。我是不是太口无遮拦?其实我心里一直都在想:‘贞妮一生都会带着一个累赘。这是让她赎罪!希望上帝的想法能够达成!’好吧!我的好友,我想错了。我对上帝不够虔诚,上帝神圣的想法是难以参透的,它指出的出路我们不懂,它的慈悲无极无限。我原本以为这是对我们的测试,是对我们的惩戒,但我错了,这是对我们一种崇高的祝愿。是他宽容的表现,是我们快乐的源泉。是啊,上帝为何会惩戒我们呢?他知道恶魔在这次冲动中的作用很小,他比我们更加明白这一点。那两个孩子就算在犯错误的时候,内心也都是纯净且贞洁的。”

    “真是奇怪。”昂图瓦纳想着,“她的话并没有让我感到烦躁。她的体内有一种让人尊敬的气质。不仅是尊敬,还有怜悯。也许是因为她的宽容?不管怎么说,她的这种真诚的宽容是非常少见的。”

    “贞妮获得了很大的收获,”丰塔南太太用坚定、融合的嗓音接着说,手上的针线活没有停歇,“她内心深处深藏的宝藏让她变得崇高。那就是对于自我牺牲和幸福时刻的回忆。与别人不同的是,那些回忆都没有让她的生活变得糟糕。”

    昂图瓦纳暗想:“有的人一下子便形成了自己想要的世界观。于是他接下来的生活百心不操。他们的生活便如同天和丽日的时候湖边泛舟:他们无须用力,只须顺流而下到达目的地。”

    “她如今只剩下一个重要的使命:照顾孩子直至成人。”

    “我觉得她现在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昂图瓦纳插嘴讲,“说是成熟也不是成熟。就是特别的人。”

    丰塔南太太将手上的活放在腿上,摘下了眼镜说:

    “我得告诉您一件事,我的好友,我觉得贞妮现在是开心的。的确是这样。她现在的开心和原来完全不同,这是她在限度内获得的最大的幸福。这是因为贞妮从来都不是快乐的。在她小的时候,她的内心就感到了深深的苦痛,我们却无能为力。更惨的是:她并不喜欢自己。不爱上帝创造的这个自己。她的心里从来不相信有上帝:她的灵魂如同一座改变了用处的庙堂。但是您看,上帝一直在我们身上,他在我们身边创造了多少奇迹!任何不幸都有补偿,任何混乱都会变得和平。今天,上帝的恩宠便降临于我们之中。我的直觉一向很准,今天,我亲爱的孩子作为寡妇和妈妈,在人间找到了她的快乐,她的天性可以达到的平衡以及愉快。我现在可以从她的身上感觉到。”

    “姨母!”有人在外喊道。

    丰塔南太太起身说:

    “尼科尔回来了。”

    “镇长来了,姨母,”那个声音喊道,“他有话跟您说。”

    丰塔南太太走向门口。昂图瓦特在楼上听到她的欢呼声:

    “亲爱的,快点上来。这有一位你认识的朋友,快来陪陪!”

    尼科尔刚刚推开门就愣住了,看着昂图瓦纳半天,好像不敢相认。

    昂图瓦纳心里一阵紧张,吞吞吐吐地说:

    “您是不是发现我现在不像个样了?”

    她满脸通红,压抑住自己的疑惑笑着说:

    “不是这样的。只是我没想到您会来这儿。”

    他们一直没有见面,因为尼科尔昨晚一直照顾伤寒病人没有回去,她不放心将病人托付给别人照看。

    她反而更加年轻了。肤色依旧白皙亮丽,完全没有因为熬夜而黯淡。蓝色眼睛如一汪清水。

    昂图瓦纳询问她老公现在的情况,打仗的时候他们见过两次面。

    “现在他在香槟第一线做外科医生。”她说着,眼神四处张望,闪烁不定的目光带着少女的纯净和少妇的优雅,谁也不能把这两个特质分开来。“他很忙。可他还是挤出空余时间为杂志撰稿。这周我收到了他的一篇文章在找人打字。是一篇有关止血带的应用,或是其他类似的内容。”

    太阳的光芒透过窗户射在她被白色大褂罩住的肩膀上,阳光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闪烁,让她毛茸茸的赤裸手臂上闪耀着一层金色,她每一次的微笑,都带着牙齿的闪光。“如今的她还会让那些死里逃生的年轻人产生欲望。”这种想法在他的脑中一闪而过。

    “很可惜昨晚我没有回去,”她讲,“昨天的晚会怎么样?达尼埃尔好吗?你有没有让他听话一些?”

    “很不错,但为什么要问他有没有听话一些?”

    “他特别阴沉。”

    昂图瓦纳摇摇手表示同情。

    “你清楚的,他挺可怜。”

    “我们必须让他摆脱阴影,”她接着讲,“得让他重新拾起画笔。”她的语气严肃认真,似乎现在才开始说到一个只有昂图瓦纳才能解决的重要问题。“他不能继续这样。他一旦颓废下去,他就会……”

    昂图瓦纳笑着回应说:

    “我没发现这个情况。”

    “哎!要不然。你就去询问贞妮吧。是有些困难。我们才回去,他就回楼上,将自己反锁在屋内。也不知道是孤独还是生气,有的时候,他可能会待在我们的身边,但不会说一句话,这整个房间都变得冰冷冷的!他影响了在场全部的人。我打包票,若是您可以说服他,让他回到巴黎继续工作,让他重新跟别人交流,开展新的生活,那么您对他就是功德无量了!”

    昂图瓦纳只是摇着头,小声嘟囔着:

    “他很可怜。”

    一种自然而然的猜疑让他保持警戒。他说不来理由,但是他感觉得出来,她说这些还有其他的,没有告知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