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墓虎

    也想着以后要在牯鸡村立足生活，还得多仰仗牯鸡村各位乡民的帮助，所以也没有拒绝张海龙，而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清明那天，我带着祭文，张海龙带着一大袋冥钱和各种供果酒酥，来到了张老太婆的养老阁前，张老太婆的养老阁已经被砖封了一半，青山荒野，孤冢独立，荒草几乎长满了整个坟头。

    养老阁之中听不到半点声音，看这样子，张老太婆不是死了，多半也是爬不起来了。

    张海龙点上香烛，摆上果酥，将冥钱抖散，放了一些在半封了的养老阁的砖上，将一部分烧了，跪在张老太婆的养老阁前拜道：“妈，海龙回来看你了，你走了就走了吧，别缠着我了，今儿个我给你带来了吃的，还有几百万的冥钱，你就饱饱的吃，多多的揣，别在路上化盘缠，走得越远越好……”

    啪！

    张海龙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啪的一声响，一只枯枝一般的手突然从养老阁之中伸了出来，抓起张海龙放在砖上的冥钱扔了出来，并从养老阁之中传来一声沙哑的低喝：“儿啊，你给的钱妈用不了，你拿回去擦屁股吧。”

    这声低喝，看似好笑，却是沙哑而沉重，声音之中蕴含的绝望和痛苦，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是不能理解其中的意味的。

    这一声低喝，令我沉思，也将跪在张老太婆养老阁之前的张海龙吼懵了，时村里的羊倌赶羊经过山头，一羊羔缠着母羊要喝奶，但是羊倌鞭子催得急，母羊不敢停下，羊羔却一次次扑到母羊身边索奶，母羊无奈，只有停在山头，羊羔跪乳，羊倌的鞭子却不停落在母羊身上，母羊痛得直叫唤，但却没有再前行，羊倌只有作罢，等羊羔吃完奶再行。

    张海龙和我，默默看着这一幕，久久不语，直到羊倌和羊消失在山头之后，张海龙方才疯了一般，冲向了张老太的养老阁，哭喊道：“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我真是禽兽不如啊”。说着捣了封住养老阁的砖，弯身爬进养老阁中，将张老太婆背了出来。

    这下可惹下了大麻烦，一时之间，张海龙的母亲从养老阁里出来的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一般，迅速的传遍了整个村子，村支书韩德才带人就直接将张海龙家围得水泄不通，整个村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来了，吆喝着要把张老太婆烧死。

    “张海龙，你母亲犯了墓虎之忌，如今只有将其烧了，否则老太太变成墓虎，为害乡民，大家岂不是没有安宁日子过了。”

    张海龙将张老太婆背出养老阁之后，我就随着他一路扶着张老太婆到了他家，此刻张老太婆刚刚喝了几口米汤，躺在床上恢复着，而门外早已吵成了一锅粥。

    “这想个办法吧，对了什么是墓虎之忌？”

    我看着屋中毫无慌乱之色的张海龙道，张海龙轻笑一声道：“也就是那狗屁的养老阁规矩，送进养老阁之后的老人是不能出来的，否则就是犯了墓虎之忌，变成墓虎，墓虎初始之时吃牲畜，久之食婴孩，犯了墓虎的老人都要被烧死，以绝后患……”

    张海龙话音刚落，屋外就响起了牛犊子赶牛也似的糟音：“张海龙，你个妈天娘地随口来的畜生，你是转性了还是咋地？当时这些个叔叔伯伯，哪个不是苦口婆心的劝你，你偏要将老太太送进养老阁，你他娘的送就送了，如今还要背出来，老太太要是成了墓虎，第一个吃你张海龙……你个鬼迷日眼的幺儿子，平日里装得人模狗样的，真把自己当根葱了，连老祖宗的规矩都敢不尊了……”

    牛犊子糟话连篇，却给张海龙扣了不少屎盆子，尤其是犯了祖宗规矩这个屎盆子，可难抹去了，不过如今张老太婆都从养老阁里背出来了，总不可能再背回去，更不可能交给门外这些人烧死，我苦思冥想，寻找计策之时张海龙却从屋子里翻出几条烟来，拿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开门走了出去。

    “哎呀，各位乡亲，各位叔叔伯伯，姐姐哥哥，小弟张海龙有罪啊，平日里小弟仗着自己有几个钱，张扬跋扈，多有得罪，但是今日我上山祭母，见灵羊跪乳于山头，幡然悔悟，打定决心浪子回头，还请各位叔叔伯伯，哥哥姐姐，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张海龙一出门，咚的一声就跪倒在了门前，朝着众人哭拜起来，这家伙半真半假演得实在精彩，但更是聪明，他这一拜刚好堵住了大门，令众人无法涌进屋中。

    “日你锅敲，浪子回头你可真够浪的，也真能挑回头的时间的，往日怎么不回头，别的事儿都有商量，这事儿关乎大家的生死气运，没得商量，将老太太交出来，你要是不忍心烧，大伙儿替你烧。”

    老田扯着声音对张海龙说道，他的话很快得到大家的响应，张海龙站起身来，撕开烟，一口一个叔叔，一口一个伯伯的叫了，把烟都散了，所谓吃人的嘴短，众人接了烟之后，语气也变得缓和了些。

    老支书韩德才吸了一口烟，拍了拍张海龙的肩膀说道：“海龙啊，你打小生活在牯鸡村，知道这儿的规矩，别的事大伙儿都可以商量，就这事儿你看怎么解决。”

    张海龙胸有成竹的抖了抖手中那本泛黄的册子，看着大伙儿说道：“各位叔叔伯伯，哥哥姐姐，我都想好了，我母亲确实犯了墓虎之忌，为了不影响大家，我会将母亲接到城里，并将祖籍销毁，从今而后，再不是牯鸡村的人，这样一来，大家也就不用怕什么墓虎了。”

    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案，但是这样来，就放弃了生养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故土，实在有些可惜，可是即便如此，依旧看不出张海龙有丝毫的难受和不舍，这小子还有几分枭雄之性。

    “哎，即是如此，那就委屈兄弟了，只是以后没有兄弟，这好烟怕是抽不上了，那就请兄弟当面焚了祖籍，尽快离开牯鸡村吧。”

    接了烟之后的众人，不再吵嚷着要烧死张老太婆，而是把逼人背井离乡，说得那么的漂亮而冠冕堂皇，在养老阁这古老的丧葬陋习之下，他们都麻木了，就像是到咸亨酒店吃酒的孔乙己一般，孔乙己穿长衫站着吃酒，而他们抱着祖宗留下来的“烂木桩”，当做金山银山一样的守。

    他们从老至少，都在守着祖宗规矩，正如牛犊子说的那般，是个烂木桩都要守好，这种观念已经深已入骨，无药可救，更比孔乙己还可怕。

    “多谢大家给我这个薄面。”

    张海龙谢了一句，啪的一声，点燃了手里的祖籍册子，也在这个时候，一声同样清亮的啪响，张海龙脸上早已着了一巴掌。

    “妈？你怎么出来了！”

    这一刻一直胸有成竹的张海龙瞬间变得害怕起来，原本平静的眸子里尽已被惊骇所取代。

    “逆子，祖籍是一个人的根，毁了根还能活吗？你有救妈的心，妈知道了，你要是真的浪子回头，就早日成个家。周瘸子家的翠儿于我有送饭之恩，是个好媳妇，你娶了她吧。”

    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张老太婆一巴掌打在张海龙脸上之后，夺过了燃烧的祖籍，在地下扑灭之后，面向众人道：“祖宗规矩，不能自老生而破，大家动手吧！”

    这？众人接了张海龙的烟，因此有些踌躇，张老太婆往外面迈出两步，披头散发，怒目众人道：“怎么，连祖宗规矩都不尊了吗，老生变成墓虎，第一个吃了你们。”

    在张老太婆的相逼之下，众人大喝一声，一拥而上，瞬间将张老太婆捆将起来，张海龙一声大呼：“谁也别动我妈？谁动我妈我砍了谁……”

    可是话还没有喊完呢，就被三五个汉子摁翻在地，用大麻绳捆在了屋檐下的柱子上，老田怕我放了张海龙，走过来拥着我去看烧张老太，我不想看到那种人间惨剧，推说肚子痛，想去供销社喝酒，老田就一直尾随着我去了供销社。

    其实老田不跟着我，我也不会放开张海龙，放弃了自己的人，别人要怎么救她？即使放开张海龙，无非是张海龙大闹一场，然后被骂做逆子，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生母被活活烧死。

    浪子回头真乃人间美事，然而此刻的我更希望张海龙没有遇到城里那个阴阳先生，没有望见山头灵羊跪乳，依旧如之前一般社会，不敬父母，不尊老幼，那样他就可以不顾张老太婆之言，将张老太婆接走，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不经历这些，也不会一朝悔悟，也不会把张老太婆背出养老阁，也就不会有后来的诸多事情了。

    人间之事，多有定数，岂能尽如人算，而养老阁陋习之害，竟如此根深蒂固，人心竟麻木如斯。

    我和老田刚到供销社的坝子上时，村西头蓦然窜起一股浓烟，遮天蔽日，在我的心中蒙上了一层浓郁的阴翳，看不见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