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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晴云散,满江明月,风微浪息,扁舟一叶。半夜心,三更梦,万里别……”

    咿咿呀呀的吟唱忽远忽近,好似从遥远的梦中飘来,雪若睁开眼,望着丝帐上绣着精致的花,慢慢认出了是在燕熙宫。

    她在心中呼出了一口气,原来是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有恐怖的场景,她和上官逸翻越雪山去救允轩,刚救出允轩,就得知父王去世了。然后,上官逸竟然变成的北魏的王子,他把她绑在马背上带回北魏的大营。她看到他向北魏的太子鞠躬,把她和允轩关在营帐中。后来夏州的大军打跑了北魏人,上官逸被捉了起来,他被绑在雪地里挨冻,他们说他是冤枉的,允轩要处死他,她想去救他。在山洞里,她看到傅临风的剑穿过他的身体…眼睁睁地看他死在自己的怀里。

    噩梦里的事情太可怕,可怕到她根本不敢去回想……还好,这一切都只是梦。

    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她转过头,看到一支白梅从雕花的窗斜伸进来,映着背后的蓝天白云,艳阳高照。

    那个梦中大雪纷飞,群山缟素,而夏州常年四季如春,几时见过下雪,可见是个荒唐的梦。

    她撑着手臂想要坐起来,不想身子一软,又跌回了床上,把正靠在床头打瞌睡的芸儿惊醒了,看到她醒来激动得对着外面大嚷:“碧凝,小福子!殿下醒了。”

    雪若心中暗笑,不过睡了一觉,这小丫头片子何至于这么激动?

    碧凝和小福子不知道从哪里一瞬间就冒了出来,一个个神情含悲带喜,眼中似噙着泪,奔到她床前“殿下殿下”叫得欢。

    碧凝忙上前扶着她,靠在在床栏上,雪若还有几分恍惚,便问道:“哪里来的唱曲声?”

    碧凝恭敬道:“是王上今日在御花园中搭了台子,请戏班子前来唱曲助兴。”芸儿与小福子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低头默不作声。

    雪若搀着她的手从床上下来,做了一场梦,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了个干净,连走路都好似踩在棉花里。

    她“哦”了一声,纳罕父王向来板正严肃勤于政务,啥时候喜欢听曲了,还在御花园中搭台唱戏,真是少见。

    接过芸儿递过来的热脸帕擦了擦手,顺口问道:“有何喜事,要唱戏助兴?”她睡得有些久,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实在想不起来近来有什么喜事。

    碧凝怔了一怔,迟疑道:“新…新王登基。”

    “新王…”雪若在唇间重复这个词,忽地抬眸看向碧凝,一把抓住她的手急促道:“你说什么?什么新王登基,谁是新王?”

    碧凝惊恐地望着她,被紧握住的手竟然有些发抖,颤声道:“三殿下…三殿下前日登基为王。”

    “允轩?”雪若的脑中乱成一团浆糊,“允轩登基了?那父王呢?”

    碧凝怜悯而忧伤地望着她,不忍道:“先王…早已驾崩。”

    “父王驾崩了…”雪若喃喃道,无边的恐惧漫上来,梦境中的情景一点点浮现眼前,身子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不禁死死拉住碧凝的袖子,听到自己抖着嗓子问:“那,上上官逸呢?”

    碧凝被她吓到了,怔怔地望着她不敢开口,芸儿在一旁忍不住道:“那个罪人通敌叛国,不是被傅将军诛杀了吗?”

    雪若的身子晃了晃,脑中“轰隆”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骤然坍塌。

    眼前扬起一片血雾,她想起那把刺穿他胸膛的剑,想起他倒下的样子,他的血沾了她满手满身……他,死在了她的怀里。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梦。

    淡薄的日光被寒风撕碎,远方重云朵朵,化作细雪飘落大地。

    原来,长乐城果真下雪了…

    她茫然地睁着眼,只觉天塌地陷,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向前踉跄一步,狠狠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她在迷迷糊糊中睡去,不久就开始发起高热来,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高热数日不退,水米不进,人很快地消瘦下去,御医来了一拨又一拨,煎好的汤药流水般地送进了燕熙宫。

    不晓得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已经是数日之后了。

    雪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火辣辣刀割一般疼痛。

    碧凝和芸儿见她醒来惊喜不已,两人几日不眠不休,俱是一脸疲惫。碧凝说御医诊断她急火攻心,咽喉里长了不少燎泡,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好。

    小福子端来一碗烧得烂糊的素面,碧凝说御医关照,近几日殿下只能吃这些柔软滑顺的吃食,她坐在床沿,用小勺细细喂雪若吃。

    雪若忽然问道:“有没有醋?”声音哑得自己都听不出。

    碧凝诧异,殿下从来不爱食酸,她没有多问,吩咐小福子去取来醋。

    雪若拿着醋壶的手微微发抖,往面碗里倒了半壶醋,默默地拿过银勺,低头大口大口往嘴里送,竟尝不到半分酸味,只觉满口苦涩。

    泪掉进碗中,和着面汤滑进喉咙。

    雪若问碧凝,有没有看到她的玉佩,以前一直放在梳妆盒里的那块白色玉佩。

    碧凝犹豫了一下,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那是不祥之物,还是不要看了。

    见到雪若坚持的目光,她什么都没有说,悄然取了那玉佩来。

    玉佩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了,只有墨绿的穗子上有深深浅浅的痕迹,雪若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血痕上,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玉佩上的纹路。

    她时时刻刻都捧着着玉佩,白日坐在床上垂着泪看着,夜晚握在掌心才能睡着。见她这副浑浑噩噩的模样,碧凝和芸儿都暗自抹泪,却也无计可施。

    允轩接到消息马上前来探望,一身明晃晃的黄袍把寝宫映亮几分。

    他坐在雪若的床旁,高兴道:“雪若,你醒了,这可太好了。你看到了吗,我们又回到长乐城了,我已经登基为王,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兄妹了。”

    雪若背对着他,蜷着被子缩在床内,木然地睁着眼,像一尊泥塑的像没有反应,只有泪水不住往下掉,像是永无枯竭之日。

    允轩见她不说话,情绪也低落了下来,他坐在床边又絮叨了一会儿,吩咐碧凝他们好生照料公主,才长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雪若把被子蒙着头,低声哽咽啜泣。

    碧凝几人见状,都忧伤地垂手立在床前,不敢问也不敢劝。

    没过多久,慧贵妃来了,母女相见仿若隔世。碧凝和芸儿默默地关上寝殿的门,听到里面传出公主殿下哭声,慧贵妃轻言细语地安抚,一开始公主殿下只是压抑地低声抽噎,到后来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她哭了很久很久,殿外的碧凝几人都默默松了一口气。

    这日雪若醒来时,和煦的春光自窗棂洒进屋内,寝殿桌上摆放着一个金丝笼子,圆滚滚的灰色小家伙在里面的干草堆里打滚。

    碧凝见她方才看了一眼“咕咕”,忙把笼子拎到床前,摆着凳子上,让她仔细观赏,不想她看了两眼就倦了,让她们拿走了。

    后面几日她略微恢复了些,偶尔也下床走走,只是神色淡淡,懒得说话。除了去佛堂一趟哭祭了先王,便再也不愿见人也不出门。

    碧凝她们见她气色略好了一些,进出服侍的时候开始絮叨一些宫外的事情。

    原来允轩和傅临风带着三军杀回长乐城前两日,王上齐允礼不知怎么突然就疯了。

    消息是由他的贴身太监端木敏传出来的,据说齐允礼自登基以来,日夜都是留敏公公贴身服侍。

    齐允礼在寝宫内狂性大发,手持宝剑将自己的两个妃子和一个王子都砍杀了,还要一把火将宫殿给烧了,被敏公公带着小太监给拦了下来。

    眼见王上疯得厉害,而三王子又率领大军兵临长乐城下,朝中重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后御史大夫力排众议,在翰林院容大学士的支持下,朝中重臣一致同意大开城门,迎接三王子齐允轩回朝。

    因此允轩和傅临风得以不费一兵一卒,轻而易举地就夺回了长乐城和朝政。

    允轩回宫后,即刻称王登基,改国号为章德。

    废王齐允礼被拘押在他原来的世子府,几日后突然暴病而亡。

    她们有意无意地讲着燕熙宫外发生的一切,雪若只是淡淡地听着,好像什么都引不起她的兴趣。听了一会儿她说累了,丫头们乖觉闭嘴,雪若便又去睡觉了。

    左子衿来燕熙宫的时候,宫墙上的迎春花已经吐出了嫩黄的蕊了,不知不觉春天来了。

    他不久前回了一趟医圣谷,调养了许久身体才回长乐,雪若见到左子衿,方才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见雪若憔悴得仿佛换了个人,左子衿心中通透又难过,小心翼翼地与她说话。

    “师父,你说,他真的死了吗?”雪若幽幽道。

    她站着窗前,一身素装,消瘦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左子衿神色一滞,心头沉重,缓缓道:“他身上的寒症已经无法遏制,七筋八脉都濒临枯死,至多也只能活一两个月,何况,还受了致命的剑伤”

    雪若失神的目光停留在庭中的玉兰树上,那树上新打着不少白色的花苞,她定定道:“可是,我总觉得他还活着昨晚,我又梦见他了。”

    转过满是泪痕的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他真的不在人世了,那他葬在何处?没有亲眼看到他的墓,我都不信。师父,我要去找他!”

    左子衿怔然望着她,良久,道:“好!我陪你一起去。”

    简朴的马车停在灰砖青瓦的高大宅院前,黑色的大门上贴着醒目的封条,“上官府”的牌匾歪斜地挂在门檐上,摇摇欲坠。

    雪若站着大门前发呆,房赟上前将门上的封条撕去。

    那日他与雪若一起去救上官逸失败后,他被傅临风关押了起来,允轩登基后见雪若整日郁郁寡欢,便将房赟放了回来,继续做她的侍卫。

    不过月余时间,偌大的宅院已经荒芜得不成样子了,庭院里黄叶满地,杂草丛生,屋檐下的一排月季花都已经冻死了,前厅的家具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她怔怔地站着书房内。

    书桌上积满灰尘,一束光倏忽亮起,恍见上官逸一身白衣,正凝神端坐在桌后写字;

    池塘里残荷零落,八角凉亭里的石桌石凳静静矗立,仿佛千百年也不会移动分毫,她摸着石桌上粗粝的纹路。

    想起夏末的时候,他们并肩坐在荷塘前,她说要每年都要来赏花赏月,他说好。

    手抚在厢房紧闭的门上时,她心中存着卑微而渺茫的念想,或许门会忽然打开,他两手撑着门,如同往常一样笑着迎接她。

    房内的窗边依旧摆放着一张躺椅,他的膝盖上盖着薄毯,正拿着一本书在看,时不时自书上抬头,对她招手,微笑道:雪若,坐过来…

    四下无一物,满目皆是他。

    她头也不回地逃出了上官府,不敢再去看那书桌,那凉亭,那躺椅那些留有他痕迹的一切。

    物是人为,景物犹在,可是他去了哪里?

    她抬头仰望天空,白云渺渺,空无回音。

    走出大门时忍不住回头望,倚在墙角的一树桃花开得妍妍袅袅,浑然不知人世已经面目全非。

    她摸了摸脸颊,发现一滴泪水都没有。

    原来眼泪也会逆流,它们在胸口奔涌翻腾,逆流成河,脸上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玉兰花谢了,樱花开了,如粉如云亭亭如盖,簇拥在中庭里。

    派去寻找上官逸踪迹的人走遍了五湖四海,没有带回来半分消息,上官逸和他的名字一样,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但这对雪若来说,如果不是坏消息,就是好消息。

    不知为何,她始终隐隐觉得,在世上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他在等着自己。

    后来,她找到了莫轻寒。

    作者有话要说:文头小曲节选自《节节高》元·卢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