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8、旧金山1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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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春的花香浮动在金门公园上空。天色未朗,深蓝色的天幕上挂着几颗明亮的星辰。

    不知从何而起的一声闷响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紧接着,星河倒转,地动山摇。

    轰隆隆,轰隆隆……

    人们甚至没来得及尖叫。地面上巨大的裂缝劈开了市政厅,摩肩继踵的高楼轰然倒塌,“彩绘石雕旅馆”的升降梯乍然落地。共济会的墓园里,诺顿一世皇帝陛下的古旧墓碑裂成数块,呼啸着砸向山坡下的教堂。

    1906年4月18日凌晨5点12分,一场里氏78级的大地震,震醒了整个美国。仅仅75秒后,繁华的旧金山已经满目疮痍。

    穿着睡衣的市民蓬头垢面地跑到街上,惊恐地看到,熟悉的建筑街景不复存在。残砖碎木下压着无数来不及逃出的人。整个城市血肉模糊,在残肢和尸首中呻`吟。

    位于市中心的、昔日热闹忙碌的华埠街道,瞬间成为一片废墟。死一般的寂静中,火苗从残破的木料中蹿出,从卡尼街开始,沿着加利福尼亚街和沙加缅度街蔓延。

    “救命啊——”

    由于排华及歧视,这些华人聚居的街区稠密而拥挤,没有任何消防设施。大火很快连绵,华埠成为人间地狱。

    躲在废墟里瑟瑟发抖的难民争先恐后地向外逃。小脚的妇女背着娃娃,健壮的华工甩着头上淋漓的鲜血,负着受伤的同伴,抱着废墟里抢救出来的衣物钱财,流着泪,蹒跚向前。

    “冯如,快跑!”

    有人大叫。

    那个二十多岁的广东房客,被压在衣柜下,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第一反应却是奔向火场,简直是失智了!

    “我不走!我的机器……”

    板屋后身的仓库里,堆着无数机械零件:钉好的木材、蒙布、橡胶轮胎、半成品发动机、无数图纸和模型……

    冯如疯了似的,一箱箱抢救这些东西。

    “我的飞机……呜呜,我的飞机……”

    “人都唔得,还飞机!”

    直到火焰灼伤了他的手。有人把他连滚带爬地架出去。

    ……

    六成的市民无家可归。华人、黑人、白人拥入高处空地,不分你我地惊吓成一片,望着城内肆虐的滚滚浓烟。

    甚至有传言,说保险公司不赔偿地震损失,但是赔偿火灾损失,于是不少人回到废墟放火。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旧金山面目全非。

    失灵的市政府开始磕磕绊绊地运作,分发帐篷、水和面包。

    但,没有华人的份。这些给美国交税、为美国建设而出力的中国移民,《排华法案》不承认他们的公民身份。

    大清驻美公使梁诚星夜赶来,喘着气告知大家,朝廷已通过电报得知灾情,拟拨款数万两白银,用来救济受灾华侨。不过钱还在路上,让大伙先坚持一下。

    排华分子丧事喜办,趁机庆祝华埠的消失,呼吁把这些无家可归的“黄祸”趁机都赶走。

    “最好把那个姓苏的奸商一并震死,看他再在城里嚣张!”

    话音未落,听到远处车轮声。一队华人力夫推着板车,挑着担,艰难地翻越废墟,赶来金山公园,熟练地架起帐篷和桌子。

    他们的容色也十分狼狈,有人的头发被烧没了不少,脸上结着新痂。但人人精神抖擞,脏兮兮的号服上印得明白,“加州义兴商贸运输公司”。

    “很抱歉,未能如诸位的愿。我家老板正在太浩湖(ketahoe)度假呢,一根头发没掉,明日便能赶回——喂,排队登记,不要挤,唔该!”

    最后一句是朝着华人难民们喊的。在哀鸿遍野的震后湾区,义兴公司不知从哪搞来了珍贵的腌菜、白米和茶叶,正在开火给华人们煮茶煮粥,香味很快飘了出去。

    叽叽歪歪的白人咽了咽口水,瞪一眼那发话的中国人。他约莫四五十岁年纪,一身壮实筋肉藏在长衫里,眉宇间一股隐约的狠劲,一看就是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不好惹的货。

    遂噤声,咕哝着走远几步。

    梁羡冷笑一声,继续招呼华人来领物资,协助登记死伤者姓名。

    他执掌加州致公堂也十几年了。苏敏官说要锻炼年轻人,早早就卸了龙头老大的位置,自己专心做生意去。不曾想,大佬就是大佬,旁人一提起华人社团,脑海里最先跳出的名字还是他。

    梁羡不气馁。在洪门,资历是攒出来的。这一次天灾,就是他独挑大梁的责任所在。

    当然大伙也都认识他。大埠的华人一半都是交会费的,见了义兴公司如见亲人,捧着粥跟他打招呼,感激不尽。

    “梁爷安好,公司安好,我哋也安好!只是屋企都烧掉了,唉……”

    只有一个浓眉大眼年轻人,稀里呼噜喝着粥,愣头愣脑地打听,这个看着很厉害的角色是谁,做什么的。

    梁羡走到他身前,拱手。

    “你是冯如吧?”他微笑,“广东恩平人,刚从纽约搬来的机械师,欢迎……堂里每年办恳亲会,今年还没来得及邀你参加。别客气,来了大埠就是自家人。有什么困难尽管讲,入不入会都是一样的。”

    冯如回首,望着烧成焦土的华埠,苦笑着点点头。

    从三年前,亲眼目睹莱特兄弟飞机升空,他就立志要造中国人自己的飞机。美国不让华人进高等学府,他就去纽约半工半读;莱特兄弟对自己的技术严格保密,他就买来报章杂志,自己从头开始画模型。没有经费,就用自己多年打工的积蓄,甚至卖掉新婚妻子的首饰,夜以继日地钻研、试验……

    三年心血,今日付之一炬。

    冯如望着眼前这位同样憔悴的洪门大佬,突然失控,嚎啕大哭。

    公园里的华人几乎个个在流泪。梁羡拍拍他肩膀,转头去安抚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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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金山的华人并没有被灾难打倒。在埋葬了亲人之后,他们开始重建家园。

    趁着地价低迷,义兴公司趁机大举收购地皮,作为洪门产业,盖了更加防火的砖瓦房,并且利用自己缴税大户的身份,说服市政府在其中安装了消防栓和水龙。然后,再以几乎白送的低价,租赁或贷款卖给从前的华人居民商户,狠狠打了那些鼓吹“趁机把中国人赶出去”的嘴脸。

    洪门威望空前,势力比以往更甚。人们谈论致公堂时,开始先提梁爷,再提苏老板。

    不过灾后重建事多,梁羡也头疼。

    义兴公司出钱,给每户受灾华人提供现金援助,帮他们重启生意。

    中国人狡狯,感激之余,不免来了许多浑水摸鱼之辈,谎报损失和伤亡,企图骗取更多援助。大火烧毁了不少人的移民和身份文件,有人从受灾不严重的外埠赶来,或是冒充死者家属来领钱。有人甚至威胁,若洪门不发钱,就去市政府告发他们违法乱纪,去公使馆告他们阴谋叛国。

    梁羡本来就不是好脾气,一上午连恐吓带威逼,吼走了十几个人,望着窗外依然矗立的废墟,狠狠喝光一杯茶,茶杯摔碎在地上。

    旁边的义兴公司账房吓得一哆嗦:“梁爷,消气。”

    “中国人算计中国人,像什么话!”梁羡怒吼,“义兴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么!”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铁路工地上滴血流汗的日子。有一次在内华达,他所在的小队受够了欺压,好容易鼓起勇气闹罢工,却被另一队华工冷嘲热讽,趁机超额赶工,抢了他们的活计,把他们的罢工搞成了笑话。最后领头的被开除,他自己挨了鞭子。两个月没工钱拿。

    几十年了,没长进。

    不过反观大洋彼岸的祖国,还不是连年的内讧和乱斗,只知道恃强凌弱、盘剥弱者,对外倒是唯唯诺诺,赔尽小心……同样是几十年没长进。

    账房叹气:“人穷志短,大家都穷怕了。”

    正烦躁,有人敲门求见。

    “梁爷,”冯如也学着旁人的口吻,腼腆地朝他拱手,“我想……想贷款。”

    “做什么?”梁羡正没好气,问,“贷多少钱?”

    所谓贷款,其实就没指望对方还钱。大火让许多华人都成了黑户,信誉全靠自觉,到时赖账走人,谁也找不到。

    冯如坦然开口,说要三千美元。

    梁羡当时就火冒三丈,沉着脸,做个送客的手势。

    旁人一百块就能重新把生意做起来,他是谁家大老板,开口就三千,真当他们是开善堂的呢!

    冯如不卑不亢,解释道:“我不能放弃。我要重建我的机械厂,等造出飞机来,我就回纽约做工程师,每月攒薪水,这些钱悉数还清,绝不拖欠。”

    梁羡:“飞机系咩?”

    冯如见他不了解飞机,一下子激动起来,抓起桌上的纸笔开始绘图。

    账房:“诶,别乱画,用这张……”

    “就是用内燃发动机制造飞行器,可以自如驾驶……如今朝廷腐败,军政无能,日本俄国在我国土上肆意开战,中国全无国防之力。朝廷只知买军舰,一艘耗费数百万银钱。而飞机价廉省工,用处更大。如果能有数百架飞机,甚至千只飞机分守各港口,内地可保无虞。……”

    冯如说着,不觉手舞足蹈,眼里发光。

    梁羡皱眉,和账房先生对望,好像听了一场荒腔走板的戏。

    这一上午,他们已听了无数类似的故事:自己的生意如何要紧,手头的事业如何伟大,万不能前功尽弃,请梁爷务必施以援手……

    而这位冯工匠,想象力尤为丰富,简直是把西人科幻小说里的东西当真了。

    “是了,”账房想起什么,悄悄告诉梁羡:“西人确实在造飞行器,不过成功的少,失败的多,还出过不少人命。有些地方都立了法,把这玩意禁了。”

    而面前这个二十余岁,全靠自学成才,连个正经拿得出手的样品都没有的机械师,看起来文质彬彬,野心也太大了点。

    梁羡抬手打断了冯如的话,淡淡道:“既然是有助于国防之事业,何不向公使馆申请经费?他们有四万两赈灾银两,如今应该已经到位。做得好了,混个官当当也不难。找我们是屈才了。”

    冯如脸色微红,低声说:“就是因为朝廷里没人愿意见我,我才……”

    梁羡冷笑,心里接话:你才拿我们当冤大头。真是看得起我们。

    三千美元,可以救济几十个华人家庭。他不打算在这个疑似骗子身上浪费时间。

    冯如看到梁爷的脸色,低头苦笑,准备告辞。

    这种脸色他不是第一次见。三年来,他无数次资金耗尽,无数次向华人同胞筹款,所见皆是同样的神色。

    这不能怪他们。谁能相信,中国人竟能靠自己的力量,独立造出飞机呢?

    账房先生收拾冯如绘出的简易图纸,打算还给他。冯如摆摆手,表示你们留着吧。

    正转身,忽然,听到门外有人轻声唤,是个年纪不轻的女人。

    “阿羡。”

    只见方才还气定神闲、运筹帷幄的梁爷,听了这声唤,脸色立刻恭谨起来。

    “林夫人?你们回了?没受伤吧?”

    冯如看着门外一闪而过的裙角,心里嘀咕。

    难道是比梁爷更大的大佬?

    “他有点擦伤,不碍事。”门外的人跟梁羡轻声寒暄,忽然,话锋一转,“那个工匠,我建议还是资助一下。我知道风险大,这钱我私人出。我会卖掉一些股票,下周一钱就能到账。然后去奥克兰再办个筹款会。你先让人去支款子吧。”

    梁羡低声反驳:“夫人,师母,你年纪大了,不知世情险恶,如今骗子花样多,不比你当年……”

    “好好,就算是骗子,我就当赌博,赌输了我甘愿。”女人带笑说,“你告诉他,不要想着还钱的事,只要能造出飞机来,钱不是问题。”

    冯如隐约听着他俩对话,心里七上八下,最后定格在一个狂喜的位置上。

    忍不住隔空喊:“我会的!一定会造出来的!谢谢梁爷!谢谢林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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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9年9月21日,在经历了无数实验、受伤、试飞折戟、厂房大火之后,冯如在奥克兰再次驾机试飞。这一次,飞机摇摇晃晃地翱翔了2640英尺,然后缓缓降落在草坪上,比莱特兄弟的首飞纪录还要远1788英尺。

    围观的华人和西方记者目瞪口呆。许久,才爆发出阵阵欢呼,将走出驾驶舱的冯如高高举起。

    这是中国人自主研发制造的第一架飞机,仅晚于莱特兄弟六年,技术上甚至超越了后者。当场就有记者激动地发电报,宣称:“在航空领域,中国人把白人抛在后面了!这是东方莱特,是个机械方面的天才!一定要把他留在美国,不能让欧洲抢走!……”

    梁羡跟着别人欢呼几句,摸摸自己的糙脸,觉得有点疼。

    偏偏有人还不给面子。林玉婵挤过人群,用力一拍梁羡的肩膀,小女孩一样,得意地宣布胜利。

    “如何,梁爷,我没睇走眼吧?”

    梁羡端着架子,一如少时那样倔强不服气。

    “这次算你运气好。”他爽快认栽,“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人老了容易轻信,您还是得小心骗子……”

    正说着,手下老幺来报,说檀香山分会来筹款的那个姓孙的,还在会堂里赖着呢。

    “啧,又是个骗子。”梁羡朝林玉婵拱手告辞,“我去打发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冯如(1884-1912),飞机设计师,中国航空之父。12岁随父到美国谋生,在纽约一家工厂半工半读,学习机械制造。

    1906年,受日俄战争警醒,决意为中国制造第一架飞机。在当地华侨的赞助下,经历重重困难,于1909年成功试飞,惊艳世界。

    1911年,冯如谢绝美国多方的聘任,回国制造机器和飞机。辛亥革命后被任命为陆军飞机长。1912年8月,为向民众普及航空知识,冯如在广州燕塘机场进行飞行表演,不幸失事殉国,时年仅29岁。

    “吾闻军用利器,莫飞机若,誓必生为之倡,成一绝艺以归飨祖国,苟无成,毋宁死。”

    这章献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