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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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天澜还想再说些什么。

    却见穆晴一双好看眉眼之中笑意盈盈,道:

    “师叔,好不容易卸下担子,就别这么操心了。别把自己变成劳碌命,很累的。”

    丰天澜冷着一张脸说道:

    “你若不想我操心,就靠谱一点。”

    所有人都以为只有他常常呵斥穆晴,却不知他也时常被穆晴指责。穆晴说他爱操心,劳碌命,没有医修的样子……从小到大,这些话她不知抱怨过多少次了。

    穆晴问道:

    “我哪里不靠谱了?”

    丰天澜迈开步子,一边走一边道:

    “你哪里靠谱?”

    穆晴追上去,和他拌嘴:

    “我觉得我哪里都很靠谱!”

    丰天澜道:

    “穆晴,人要有自知之明。”

    穆晴:“…………”

    巧了,她这辈子最缺的,就是自知之明。

    秦无相的登基大典还在继续,不过这会儿他应该还在收客人的贺礼——五洲四海来的客太多,这礼一时半刻收不完的。

    穆晴不急着回去。

    她走在丰天澜身边,丰天澜的步伐比她大,走得比她快些,她跟着跟着,就不自觉地像小时候那样捏住了丰天澜的袖子。

    她小时候常常用这种方法来无声地提醒丰天澜:你走慢一点,等等我。

    丰天澜愣了一下,倒也没抽手甩开她,而是稍微放慢了步子。

    “小师叔,我有件事想问你。”

    穆晴抬起头,看着聚了些云的天空。

    北海的天气一向不太好,这会儿有了云,一会儿又该下下雪了。

    穆晴继续说道:“你还记得穆家吗?”

    “记得。”

    丰天澜道,

    “不过我对穆家了解不多。”

    穆晴道:

    “我在云灵秘境经历考验时,变成了小时候的模样,一些过去已经忘怀的事情,又被我想起来了,而后便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我出身于穆家,是这一辈唯一的女儿,受尽疼爱。爹娘也是在我被师父带走之后,才生下第二个孩子。”

    穆晴一边回想,一边道,

    “按常理来说,我这样的情况,师父带我走时,爹娘应该会百般不舍。”

    “可他们未有任何不舍,便让我离开了,像是刻意要将我送走一般。”

    丰天澜问道:“你觉得你的身世有问题?”

    穆晴点了点头,道:

    “不过他们待我那样好,我年幼时和摘星说话,他们还担心我入邪,我应该是亲生的吧?”

    一切的疑点,都只在于秦淮收徒的时候。

    丰天澜想了想,说道:

    “你师父收你为徒的事,的确很奇怪。”

    “他那个年纪和修为,又打算飞升,要经常闭关,收了徒弟不能自己带,按道理来讲是不该收的。”

    当年秦淮在外游历,突然就带回来一个七岁的小丫头,说要收为关门弟子。

    丰天澜登时就感到头都大了。他劝过秦淮不要受,赶紧把小丫头送回家去。可看最后的结果就知道,他没劝住秦淮。

    丰天澜继续道:

    “穆晴,你应该听说过流言,你师父收你为徒,是因为千机子的一则预言。”

    穆晴点了点头。

    这事一直是修真界捕风捉影的流言。

    她叛出师门后,与千机子合作数年,她那时不在意此事,千机子未曾提起此事,穆晴便真当此事是他人乱传的谣言。

    丰天澜道:

    “我不知是否真有此预言,也不知预言内容。但你师父收你为徒之前,确实与千机子在天机阁饮酒相谈。”

    这件事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千机子了。

    丰天澜说道:

    “你若要调查此事,先寻穆家,若无解,便寻你师父,勿要去找千机子。”

    “你师父说话,我尚且能听出真假,而且他不太爱说假话。可千机子就不一定了。”

    穆晴沉默地点了点头。

    丰天澜道:“走吧,得在宴席开始之前回去。”

    登基大典来的人众多,这会儿他们跑出来,大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要是宴席开始,摆桌子吃饭喝酒庆祝,那就麻烦了——丰天澜和穆晴的座位,与秦无相在同样高度,一个在妖皇左侧,一个在妖皇右侧,要是空缺了,可就太扎眼了。

    ※

    大约一个时辰后,宴席开始。

    秦无相红衣未褪,坐于首位。

    他妖艳眉目间带着掩不去霜寒之意,面对万般喜乐,皆是清冷从容之姿,不怒自危。

    这时候,大家都知道,他是妖皇。

    谁也想不起来,一百多年前,他是怎样一个受尽奚落和白眼的混血。

    想不起来也好。

    此后这世上,无人再敢嘲讽他,更无人敢欺负他。

    穆晴着一身朴素白衣,在秦无相右边的桌前坐了,摘星和元颖没跟着她。她坐得位置太高了,是众人瞩目之地,他们俩觉得不自在。

    穆晴自己也觉得不自在,可她跑不了。

    这席间宾客,有许多是为贺妖皇登基来的,但有更多人,是为提前见她这个未来的修真界共主一面才来的。

    而秦无相左侧的丰天澜,则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大场面,一副从容镇定的模样。

    开席之后。

    艺伎抚琴奏乐,红衣舞姬们轻盈翩转,腰肢曼妙,舞动长袖红纱之间,是道不尽的风情。

    秦无相看似在观舞,可他却似是不感兴趣,又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眼眸中的神色都未变化半分。

    席间也兴致缺缺。

    大家都是修士,修士不可沾凡尘。

    就算有兴致,也得藏起来,免得在这样的场面里被他人轻视了。

    唯有穆晴一手支着脸,兴味盎然。

    穆晴问道:

    “此曲何名,此舞是何舞?”

    席间有人问道:“穆仙子对此有兴致?”

    “为何无兴致?”

    穆晴笑着道,

    “山川江河是美景,风花雪月亦是美景,这舞乐更别有风情。这世间千般景致,但凡是好的,我都爱看。”

    另有一人道:

    “老何,怪不得穆仙子百年化神,你快千岁也还是个元婴。你看人家这心境,你再过千年,也还远远不及啊。”

    席间一片笑声。

    何老不觉得被嘲笑了,只一细思,便觉得心悦诚服,道:

    “见穆仙子处世之姿,让我心有感悟。”

    “我这一把老骨头,本以为修行之路已走至尽头,没想到还能再进一步。穆仙子之后可有时间,可否与我多说一说?”

    穆晴也被这老人家逗笑了,说道:

    “何老和袁老说笑了,我不过爱玩乐,哪有什么心境。若我心境真的有什么进步,我小师叔就不会总是骂我了。”

    殿中的笑声更大了些。

    秦无相侧头看穆晴一眼,道:

    “既然师妹喜欢,那就再奏一曲吧。”

    坐在下方的江连默默捂脸。

    他以为过了百年,秦无相修为高了,心境也该比当年成长不少。没想到登基成了妖皇,他也还是这样师妹长师妹短,师妹天下第一。

    有秦无相这么一个妖皇,这北地,也算是被穆晴彻底吃死了。

    ※

    宴会一派和乐,从开始到散席皆很顺利。

    穆晴喝得有些多,一散席便趴在桌上睡过去了。摘星和元颖连架带拖,才把这软成一摊泥的人带走了。

    摘星嫌弃道:

    “你瞧瞧你这样子,都修真界共主了,也不怕丢人。”

    元颖帮着穆晴说话:

    “修真界共主也是人呀。”

    “我哥哥不也是?云灵秘境高高在上的龙主,他其实也偶尔会喝醉的,喝醉之后可黏糊了呢。”

    元颖笑着道:“穆仙子这酒品挺好的,喝醉了就只是睡,不闹。”

    摘星:“……”

    他有些幽怨地说道:“你是没见过她闹的时候。”

    秦无相原本有些担心穆晴。

    但见那剑灵和龙女顺利将穆晴带走了,便也放下了心,慢慢地走出大殿去。

    他喝的也不算少。

    大概是受长大后仍如年少时一样爱玩爱闹的穆晴所感,秦无相一时间竟感觉自己也有点回到过去,讨厌人、要躲着人走的旧毛病又犯了。

    他离开了大殿后,便在皇城里转转悠悠地避着别人,一路走到了暖阁。

    暖阁里铺了暖石,栽了一棵桃树。

    这是穆晴栽上的。

    这桃树不简单。

    这是穆晴拜托沉鱼夜找了许久,才在桃源寻到的一棵灵植,只开花,不结果,桃花常开不败。

    秦无相坐在桃花下。

    他在桃树下寻到了一坛酒,揭开之后是馥郁的桃花香。这一坛酒应该来自桃源,是那名满修真界,千金难求的醉光阴。

    秦无相将酒灌进壶中,坐在桃树下,一点一点地饮着。

    稍稍有些醉了之后,秦无相做了一场梦。

    …

    “阿琅,来这边。”

    厉无月的声音响起。

    “做什么呀?神秘兮兮的。”

    回应的是一女子,话语之中带着些抱怨,又带着几分娇俏。

    阿琅……阿琅……

    江琅?是母亲?

    秦无相好奇地朝着暖阁门口看去。

    先走进来的是他自己,一个一头雪色长发、五官昳丽的大妖……不,不是他,这大妖虽然与他长相相似,化人形却化得完整,没有露出一对狐耳来。

    这是他父皇,厉无月。

    这时的厉无月,比起秦无相印象中的父亲,要稍显年轻一些。他还没有经历那么多风霜,没有失去挚爱之人,没有和唯一的孩子失散。

    他甚至还没有孩子。

    着一身华丽红衣,妖冶至极的妖皇陛下,拉着一只白皙修长,指甲粉润的手,将另一人带进了暖阁之中。

    那人穿一身素朴白衣,腰侧佩剑,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儿,没有仔细梳妆打扮。但她五官明艳,即便没有粉脂,没有漂亮衣服,也无可遮掩。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打了一下厉无月的手臂,问道:“唉,狐狸精,你到底拉我来做什么?”

    秦无相听父皇说起过。

    母亲当年因为被父皇的脸迷住,倾了一颗芳心。后来两人在一起时,她便总是狐狸精狐狸精地叫他。

    父皇倒也不恼,还很得意,说道:

    “她叫我狐狸精,证明我迷人啊。”

    心爱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就算骂他,只要满含爱意,他也甘之如饴。

    一进暖阁,江琅便愣住了。

    “桃花香……?”

    她抬起头,看见了一棵桃树。

    桃树还未完全开花,只有一段枝梢上绽开了两三朵粉花。

    厉无月将这桃树弄过来,日日夜夜心急如焚地等着,想快点给江琅一个惊喜。就这么焦急地等了半年,这桃树才终于养开了花。

    他再也等不下去了,不等桃树开到满梢粉色,便将江琅拉了过来,叫她赏这枝头的两三朵花。

    江琅生在北地。

    她只在很久以前,离开北地去外面的时候,见过桃树花开,大片粉雪的美景。只一眼,她便爱上了桃树。

    可惜修真界实在太乱,不安全,她不得已回了北地,后来很少再有机会出去。

    厉无月与她求亲,她不应。

    厉无月问她,情投意合,门当户对,还欠什么?

    江琅想,是情投意合没错,门当户对嘛,就实在有点高估了江家。

    她只是觉得,当年是自己先追的厉无月,有点没面子,如今也让他尝尝追人的滋味,便要稍稍拍拖一下。

    她似是故意想为难他,又是真心期盼,便说要桃树,要看桃花。

    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

    江琅看着那小小粉花,愣住未动。

    厉无月以为她不满意,问道:

    “一棵是不是不够?我多寻一些来,暖阁已经盖起来了,能养活一棵,也能养活百棵千棵。”

    江琅回过神来,对着他笑,说道:

    “你可千万别再寻别的桃树。”

    “一棵足以,一棵才珍重,才值得爱惜。”

    厉无月觅得了她话中深意,疲惫道:

    “知道,说过多少遍了?此生此世,只你一人,心是你的,身也是你的。”

    厉无月未曾提起过。

    但秦无相从江连那听说过,厉无月当年因只娶一妻,娶的还是个人族,受到了族中怎样的为难。

    族中强调血脉重要,纯血重要,厉无月便对那些族老们说道:那你们把我的位置拿走吧,我不做妖皇了,做个游手好闲的王爷也省心。

    江琅听了他的保证,笑得更开心了。

    她走近桃树,轻轻伸手碰了一下粉嫩小花,漫不经心地问道:

    “狐狸精,你什么时候与我结亲?”

    厉无月有些不可置信道:

    “我求了你那么多次,你都不应,就这么一棵树,你就应了?”

    江琅放下手,碰了碰肚腹,道:

    “还有一事,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厉无月:“……?”

    秦无相竖起了耳朵,他十分好奇父皇的答案。

    厉无月的求生欲十分旺盛,他说道:

    “这事我说了又不算,得听这孩子自己的。是儿子我就喜欢儿子,是女儿我就喜欢女儿。”

    江琅笑了起来,道:

    “有你做父亲,这孩子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

    厉无月携着她的手,道:

    “有你做母亲,不也很幸福吗?”

    “那当然了。”

    “你就不能谦虚一点吗?”

    …

    父母的调笑拌嘴声,在秦无相耳边渐渐淡去。

    梦境消退,无影无踪。

    秦无相睁开眼睛,暖阁里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但桃花香气在,父母的身形和声音,也好像还在耳边。

    秦无相抬头看着淡粉成片如雪,后知后觉地低下头,看看手中的醉光阴。

    桃源名酒,一醉梦往昔。

    他到此时方知,穆晴送他的贺礼是什么。

    是这一棵桃树,是一段往昔光阴。

    秦无相想。

    这一定是自己此生得到的最珍重的礼物。

    不在价值,而在心意。

    秦无相抿着唇,露出了一个极浅淡的笑容。

    他低声道:

    “父皇,母后,虽然生命曲折,但好在最终不负你们所望,我的确成了这天底下最幸福之人。”

    “母后,你可知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小孩子气,爱玩闹,但却是这世上我所遇见的,最温柔善良,最可靠,最坚韧之人。”

    ※

    穆晴被带回了住处,塞进了床榻被褥间,昏昏沉沉地睡着。

    丰天澜站在榻边,说道:

    “她只是喝醉了罢了,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

    宴席散后,丰天澜本在和许多其他门派之人谈话。摘星紧张兮兮地来喊他,叫他去看一看穆晴。

    丰天澜只能告别了好友,约定来日有空再谈,来了穆晴这里。

    摘星道:“化神期真的会喝醉,醉到睡觉啊?”

    元颖捧着脸,坐在一边道:

    “真的会醉的,我都和你说了,是你不信。”

    他们两人就坐在离穆晴不远的地方,不知道是怕丰天澜生气,还是怕吵到穆晴睡觉,拌嘴都压低了声音。

    “没出息,喝这么多。”

    丰天澜看着穆晴恬静的睡颜,又改了口,

    “不过能睡上一觉也好,你也有许久未休息了。”

    他抬手,就像过往穆晴生病时一样,帮她拉了被子,又掖起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