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满园暗香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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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藏在她光芒下的阻影,他既是她血脉的延续,又怎能强求她为了他而郁郁寡欢地苟活。

    一朝春逝去,满园暗香留。

    她母妃离去之时,倒底还是对他心有牵挂,才会在弥留之际,嘱咐他要提防文兰,也是因此才让他窥到了一角真相。他之前不同她计较,不过是觉得若非她母妃无心,她亦暗害不了她,故一直冷眼旁观罢了。

    可笑文兰,一直到死前还以为瞒过了众人,却不知她的那点心机,早就被他人看穿,只是他母妃也罢,还是她父皇也罢,都不愿去点破。

    他在她母妃死后,为了避过宫廷的波诡云谪,自请带兵抗击北昭。那年,北昭因着凤临匆匆自南漓退兵,而暗自揣测可能是凤临国内不宜再行战事,便欲趁此机会,脱藩为国,集十万大军,大举进攻凤临北境。

    他那时候,正值年少,母妃初逝满心愤懑,便欲趁此机会远离京都,发泄一番,因此才极力揽下了军中副帅一职。只是他的念头单纯,可在有心人看来,他却是想趁此机会掌控军权,谋取储君之位,可笑他当年还是太过天真,才会认为远离了宫廷,就远离了纷争。

    还记得出征之前,他父皇曾问他的话。那时,他的回答就是愿远离庙堂,身处江湖之远。他无心皇位,纵有帝王之才,却无帝王之心,比起他来,他的皇兄其实更适合那个位置。

    而在他回答过后,正如他所料那般,他父皇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好似早已猜到他所讲,只是后来他所说之言,却让他知道,他最疼的终究还是他。

    “阿意,你们这一辈,本乃君字辈,你母妃却不愿你拘于这皇子身份,故父皇特给你取名写意,但求你如水墨丹青一般,纵横于山水之间,而非这堂皇帝王之家。”

    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第一次眼里浮现这么明显的慈爱之色,不再清冷,不再漠然,可能那悲切太过突兀,方打击得他已然控制不住情绪。

    “你有治国之才,但朕总要自私一回,这皇位太过孤寒,父皇不愿将你困于此位之上。而君卿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但愿你做个闲散王爷,不要牵扯入这纷争之中。”

    还记得他当时极其坚定地淡笑颔首,却从不知纷争,由来由不得你去抉择是否卷入,既然身在帝王之家,就难免要跟争储挂钩。

    “阿意,你此去路远,父皇亦无法照顾周到。你素来机敏,却也当知人心之险,远胜过战场。你且走近一些,让父皇好好看看你。”

    写意依言靠近,此时的他毫不设防,竟是被一股劲风直直向前卷去。当他反应过来,欲待纵身脱离之时,一双手却突兀地放在了他的背上,他一僵,随即他就感觉到了一股热流自那双手上,缓缓地传来。

    “父皇,此乃你多年辛苦所得,怎能这般轻易就传给儿臣。”写意虽抗拒,却是不敢轻易挣开,传内功之际,若是擅动,极有可能会走火入魔。

    “毋须多言,父皇深居内宫,以后也用不着内力,你此去战场极为凶险,更何况父皇所传给你的,也不过一半内力罢了。”

    当时的他,自诩武功同辈中难敌,不直到到了战场之后,他才知道那五成内力的可贵。

    他虽为副帅,却是初初领兵,威望远不及老将,即使在折服了手下后,军中仍有文氏族亲同他对着干,战况一时竟是毫无进展。

    那时正是严冬,粮草紧张,他为了尽早结束战争,携精兵营,雪夜埋于北昭大军必行之路上,后来虽取得北昭主帅项上人头,却也是极为惊险才捡得了一条命。

    他还记得那夜的雪,冰冷到时至今日,他忆起还是能感受到略微的寒意。长久的埋伏后,四肢早已被冻僵,击杀主帅后,他心情微一放松之际,头顶上却有巨石隆隆滚落,那些精兵应在雪地里长埋太久,一时躲避不及,皆葬身于巨石之下,而他因着那一身精纯内力相护,方险险逃出。

    那一战,是他的成名之战,却也在那战后,他变成了不良于行的意王。那双腿虽实际上并未残废,在冬日深寒之际,却也会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昔日所发生的一切……

    “嗡,嗡……”厚重的钟声,在整片皇城中寂寂回荡,那样绵长而哀伤的响声,激起了一大片的惊呼和低泣,刹那惊醒了沉浸在回忆之中的写意。

    在这个宫殿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伴随着钟鸣的,是凤临最尊贵的女子已然薑逝的讯息。或真或假,整个皇城都在因着这讯息而哀伤不已。

    写意听着夜晚的凉风,送来的远处的哭泣之声,唇角微翘,赫然是一个嘲讽的弧度。今夜,一切都该结束了,恨也罢,爱也罢,前朝的旧事,终于伴随着最后一人的逝去,而渐成灰蛆,散于这无尽的繁华重宇之中。

    慢慢地,他的笑意微敛,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庄重。昔日的爱恨终将化土,只不知,他的母妃在寂寥的皇陵之中,是否安好。

    缓缓地,他躬身向着城郊皇陵方向,虔诚叩首。

    一拜,惟愿父母能尽释前嫌,无论黄泉碧落,相携安好。

    二拜,但求父母勿怪罪于他,将此壮丽山河,送予他人。

    三拜,只愿父母之灵相护佑,亡于一统之魂,勿扰那人。

    他的眼神静寂,三次伏拜却是毫不含糊,每一叩首间,都会在他如玉的额头,留下青紫印记。亭中未燃灯火,他的眼瞳却亮如寒星,与此起彼伏的宫群,相互映衬,刹那间,只让人觉得惊艳难言。

    三拜完后,他便洒然起身,清朗一笑,毫不留恋地向宫外纵身而去。身姿清越,步法如烟,不过转瞬,已然消失在了数不尽的灯火之中。

    而在他的身影遁去后,原本安静的凤藻宫,却有一人自无边的梦魇之中惊醒。

    凤君卿今夜不知为何,总是睡得极不安稳,好似冥冥中,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可偏偏他又毫无头绪。现下,他不知梦到了什么,竟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醒转了过来。

    殿外的钟声在他的耳边,悠悠回旋,他尚未反应过来,脸色已是一白。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与文兰在感情上虽极为冷淡疏离,此刻却也感到了一股难言的悲伤,一时竟是说不出任何话来。

    直到听到数声轻唤,他才缓缓地自胸腔之中,吐出了一口气,脸色也逐渐和缓了下来,缓缓回复道:“朕没事,你速唤人准备龙撵,朕要去西景宫……”

    “陛下,太后娘娘已薑,还请您节哀顺变,凡事以龙体为重。”冯喜听到殿内的动静,知晓凤君卿已醒,忙匆匆进殿。此刻听得凤君卿回话,只觉他的声音虽如往昔般沉稳,却到底难掩忧郁,便跪在了帐幕之外,轻声出言相劝。

    “朕知晓了,待朕走之后,叮嘱他们动作轻些,皇后如今身怀皇嗣,勿要扰了她的清梦。”凤君卿边起身更衣,边低声吩咐道。他知晓云晞与文兰之间的不和,与其逼她在众人面前演戏,倒不如让她安静地就寝养胎。

    “陛下,太后仙逝……这后宫诸事,还需娘娘安排。”

    “如今皇后有孕,不可过于劳累,后宫诸事便先交予贵妃处理吧。”凤君卿皱眉略加思索,才缓缓地说道。毕竟云萱乃是日晞之人,纵使现为他的贵妃,还是有些不放心。不过后宫品阶,除皇后外,实乃她最高,他还需要用到她,便不好越过她去。

    凤君卿说完,就急急地同冯喜离开了凤藻宫,而方才还熟睡的云晞却在这一刹,缓缓地睁开了眼。

    文兰之薑,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却也有着意料之外的平静。

    她非因她而死,却到底与她脱不开干系,这一统之路,早就已是染满了鲜血,她一手杀孽也罢,却不想竟是连累了他。一念至此,她复又闭上了双眼,眼睫略略颤动,再睁开眼时,那双眼却又恢复了平静。

    “主上,那边只怕是要瞒不住了。”玲珑躬身立于榻边,低低向云晞说道,她平日素来沉静,此刻的声音中却也带了一点惶急。

    “玲珑,吩咐那边收网吧,是该回去了。”云晞自是早就听到了殿内的动静,听得她的话语,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着急。她既然敢来这里,当是已安排好了一切,不过因着归期将至,语声中便也带了点疲累。

    “近日可有南漓那边的消息?”云晞想了想,复又接着向玲珑询问道。她知晓他们办事的效率,此刻却因着这沉重的钟鸣,突发了一股不真实之感。

    “回禀主上,月长情刚刚诞下一子,至于您嘱咐之事,他们皆已经办好。月长情生子,如今南漓群龙无首,那事至今仍未引起他们的警惕。”玲珑不知云晞询问此事之意,听她提起此事,却是忍不住将内心的想法泄露了出来。

    “主上,那孩子……到底是个隐患,为何不将之除去?”

    听得此问,云晞也不由一阵怔仲,为何不将他除去?

    她之前也问过自己,那孩子注定会是个隐患,她本不是心软之人,却为何独独对那孩子心软了?她素来办事追求一个因由,此刻竟也被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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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上?”玲珑见云晞半天不回话,不由迟疑地喊了一声,喊完之后却又有些后悔,此事她本就不该多嘴一问,却不想惊慌地等了一会儿后,那静寂了半天的帐幕之内,复又响起了答话之声。

    “玲珑……那孩子虽是月长情的子嗣,血脉中到底流着王兄之血,正如朕昔日所说,云氏皇族早已人丁凋敝,况且朕对不住王兄良多,这孩子,便权作补偿吧。”

    云晞低声一叹,缓缓地将这理由说出,到底是不是如此,便连她自己都已经弄不清楚了。或许,容下他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不过只是她近来越来越心软罢了。

    “传信给南漓,便说冬季来临之时,朕要看到月长情出现在日晞与南漓的交界。”云晞平静的说完此话,便自榻上起了身,随手披了件披风,就向窗边行去。

    待她看到窗外已然微黄的树叶之时,不由轻声一叹,战争真的要来了……

    编素漫天,哀乐不断。云晞斜靠在软榻之上,听着凤藻宫外传来的恸哭之声,脸上微露出一抹嘲讽之色。

    这样绵长不绝的哭声中,又有几缕乃真心实意。不过是碍着逝去之人为凤君卿生母,而流下的虚假眼泪,甚至有一些连泪都只是外物诱出的,所幸她并不在那一群人之中。

    今晨,她因胎位不稳,而躲过了此次的出殡。虽知因着她与文兰之前的纠葛,会有人在她身后给她安上一个不孝之名,却还是因着躲过这虚假的奔波而庆幸,她本就不在乎那点虚名,更遑论归期将至,她即将脱离这个束缚。

    只是最近的后宫,似乎越来越不将她这个皇后当一回事了。

    凤君卿因着她身怀皇嗣,而将后宫的权柄交予了云萱。后宫之人,多为趋炎附势之辈,如此一来,自是不少都偏向了云萱。还有一部分人,冷眼旁观,坐等着她为抢回权柄,而来一个两败俱伤。

    可惜她们注定是要失望了,她本就无意这后宫,送出了权力,反而乐得清闲。在她看来,有时候握着权柄,反倒更容易被人抓到把柄。

    云萱终究还是,活在安乐之中太久了,所以不知道这世间,最可怕的便是人心,她一日掌控着权柄,便要一日面对这后宫的刀锋……

    “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求见。”云晞听得此言,面上淡淡,眼中却是有嘲讽划过。自皇陵回来,便急着来了她这里,云萱到底是沉不住气。只是不知她今日来此,是为了炫耀,还是为了讨好于她。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还望皇后娘娘保重身体,早日为陛下诞下皇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