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元史·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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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丝烟尘,一缕清风,合着若有似无的人声,有人往来行走收集着那些不知何人的遗物,有人席地而坐焚香祷告慰籍亡灵,还有人沉默一叹随心而来随风而去。

    劫后余生的庆幸,战死沙场的觉悟,却在看见四周逐渐沦陷地面的尸体时,仍旧掩不住心中的悲切,尸骨未寒,断鳞残甲,得三尺黄土就地埋下,余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英雄名。然而那本薄薄的名册上记录的名字并不完全,有来不及记录的,有被人遗忘的,还有未曾想过留名的,战时的疯狂紧迫,厮杀的疲惫不堪——

    分心,即是死亡。

    那时间正是薄暮暝暝,旷野之上大战方抑,片刻的放松后又是熟悉的紧张,喑哑暗沉的让人在瞬间的欢欣后便再次陷入了寂静,一本被鲜血浸染的花名册就这样残缺不全的被大雁叼到了罗浮山上……

    青云而上抟扶摇、雅客洛许嗔、终岁不绝躬自冼、释宗归禅信缘、紫陌前尘忘断女、尚人南怀心……

    雁帛非牍,却重比千斤,其实这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帛书,不过是哪里撕下来的灰色衣角,参差不齐边料斜出,上面还秀着双色寒梅花纹,看的出来是极其郑重的,外面细细的另包了一层暗布,中间又放了块藻铃玉压得满满实实,像是怕它被弄坏了一样。也不是用墨写的,或者说不止是墨,还有着淡淡的血腥味,字迹秀雅又慎重,却被暗藏的锋利衬得有些沉闷,不知是何人所写,字里行间的压抑不难看出。

    鷇音子将藻铃玉重新包了回去,又拿了精致的白玉盒放的齐整,将之搁在了无梦生鼎炉中的书架上,极其显眼的位置,像是刻意提醒自己一样,明晃晃扎眼的很,平日里冷淡的表情也平添三分悲痛,深蹙的眉头从雁书来到山上开始便没有松开过,一脸深思让看的人也沉闷了许多……

    深深一叹,鷇音子依旧默默转身,来到书桌旁坐下,桌上是一副刚收笔不久的雁去留声,寓意丹青,朱红色的暮霭云霞,靛青色的江山如画,其下却有一池白莲背风直立,独自挣扎不休。画中风貌绝佳,远近山水,林木飞禽,气势非凡,白莲却在逶迤连绵的大局下如入泥沼。

    这是想提醒他的处境,无梦生,总是世上最了解他的,担忧有之,相伴有之。

    鷇音子看着那池白莲,正想将画卷起来,却又半路停了手,转头看向身后一直未曾开口的人。

    或是那表情太过苦大仇深,无梦生觉得挺有意思的,但两人心中都有挂碍,也没性质与他开玩笑,只拿了一旁的笔,沾了墨水递给他。

    “闲来疏懒,竟忘了题词,如今一时也没什么别处心裁的,不知先生可愿代劳?”

    “果真如此,那鷇音子自然是却之不恭了。”

    说着便拿了笔,毫不犹豫落下了题跋,。

    无梦生眨眨眼睛,“先生不假思索,可是胸中早有腹案?但毫无思虑,就不怕文不对题吗?”

    鷇音子搁下笔,让了个位置给他,“合不合意,你自来看看就是。”

    “哈。”

    古来雁客为己信,从来咿呀且幽幽。但悲过雁其声凛,此心绝不负来人。

    “不负来人……”无梦生瞥了他一眼,“这决心表给我看作什么?又得不到宣扬,再说,我这画上主题可不是大雁,你果然文不对题了。”

    鷇音子闻言一笑,面上已是熟悉的淡然。将笔放到无梦生的右手上,又从背后环抱过去握了那执笔的手,另一手轻轻抚着那头如丝黑发,紧挨着他耳边道:“大雁没有,补上就是。至于这题跋,你必是首要知道的,因为前尘难料,那花名册的血腥味太重,总是不详,若是哪一天我也入了那册子里……总该让你有个防备才好。”

    “……你这是在向我施压。”

    无梦生看着那画上晚霞下的无声大雁,手上一笔一划勾勒出的轮廓交叉重叠,两只紧挨的大雁翩然于空中,依偎着远去,突然有些失笑,“你想说的话,倒是比我婉转的多,别人若不注意,怕就让你这悲春伤秋的假象骗过了。”

    “哦?”鷇音子放下笔,一使力将人转了过来面对着自己,“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知道,”无梦生声音不疾不徐,“你想说,若是有一天为了武林必须牺牲自己,你绝不会顾虑我,对吗?”

    鷇音子直勾勾的盯着他,问:“那你的答案呢?你会挽留我吗,我一直想问,在三余无梦生的私心里,我的分量,比之武林,是否仍如当初那般难可比拟?”

    “……你知道答案的。”

    无论他是不是三余无梦生,真的到了那个地步,他,不会挽留,也挽留不了……

    “是我多此一问……”

    “但是。”

    “恩?”

    “但是……若是‘私心’的话,我无法挽留你,至少能选择与你一起承受。”

    桌上的松香即将燃尽,散出寥寥的青烟,带着墨染的工笔在笔架山上无声斜落,跌下一滴散墨,一旁的笔架山上海挂着的中书秋毫安安静静的低着头,寂静的好像没有人息一般,倏尔,丹气扰动,静谧的空间轻微震荡,像是重物坠落时碰撞出的瞬间不安,一声震天的嘶吼声穿透了结界,破壁而来……

    鷇音子沉默着凑近了那人,头搁在他的肩上往图上仅有成型的双雁看去,一丝隐而不发的喜悦自心间汹涌而上,他放松的叹了口气,握着臂膀的手环上那人后背,习惯性的顺着头发一上一下,不动声色的掩藏起了眼底的风起云涌。

    “然而,我却希望,你能作壁上观啊……”

    “哈,”无梦生将他推离少许,眼中闪烁着自信,双手撑着桌面微微后仰着身子问他:“你真的是这样想的?为何我却觉得你在口是心非?”

    鷇音子又看了他一会儿,那嘴角的微笑露着得意,甚至还有点笃定的高高在上,夺人心魄的气势,但偏偏他就喜欢的很,连一直沉郁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你说的没错,若你真的敢作壁上观毫不伤怀,我定要罚你痛一痛的,比如……”鷇音子拉进那人后仰的身体,不容反抗的咬上了他的嘴唇,舌尖又在那轻微的痕迹上一扫而过,盯着那双错愕的双瞳轻笑,“你明白吗?”

    那毫不隐晦的暗示让人忍不住红了脸,无梦生抬手想抵住他的肩膀,可惜上臂还被人紧紧的抓着,双手只能落在鷇音子的胸口,动作暧昧的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眼神闪躲,“……刚刚是神瑞的声音,应是它将迷达送来了,你不出去看看?”

    “魔绝天棺已备好,意琦行知道该怎么做。”

    “剑之初他们……”

    “呵,成名多年,这点自愈能力还是有的。”

    “那绮罗生和最光阴呢?你不管他们了吗?”

    “你不是看着饮岁跟过去的?还有意琦行,恐怕现在也带着巨魔神跟上了吧?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恩?若是没有其他理由,那我……”

    “可是现下……”

    “哎,片刻温存就好……”

    “你!唔……”

    ……

    巨魔神身体很庞大,速度迅猛而疾利,低空飞行的时候连百年的参天巨木都能够拦腰折断,这样庞大的身躯适合在广阔的战场上扫荡,却不适合在郁郁葱葱的森林上空寻人,是以到了五百米开外意琦行便让它回了战云台——饮岁命名。

    按说以那几人的恩怨纠葛,又是半路截击,必然少不了你死我活刀光剑影,但他循着饮岁留下的痕迹一路走来,见到的除了树丫上奔驰的脚印以及不时出现的淡如新月的刀痕再无其他。

    但,太温和了。

    这刀痕虽然凌厉,却似有顾忌一般压抑着力量杀伤力极低,看样子不像是他以为的诛杀,倒像是在故意引导一般,刻意留下了痕迹,先是绮罗生,而后是一留衣,再之后又是最光阴,饮岁也跟上许久,以四对一,不该有如此温和的痕迹,且从树上的脚印可以看出,那几人间隔的距离并不长,甚至可以说很短,眨眼可到的距离,却被生生拖了大半个时辰也未曾靠近,而且这个方向……

    弱水之南,江南,琅华宴。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他们一个个还是跟了上去,便是有不得不跟上去的理由了。

    此刻天地昏黄,万物朦胧,应该是戌时之初,再过不久便是三棺灭魔佛之时,想来罗浮山上有多人守卫,应是不会再有变故,意琦行微微皱眉,不知道是不是与阎达战斗时耗力太多,现在身上竟有些无力,额间也隐隐作痛,但此刻却顾不得这些小事了。

    嗒。

    是脚步落地的声音,意琦行侧身躲进树间的阴影里等待着来人,却许久不见人影出现,正疑惑间,冷不丁看见头上一阵蓝光闪过,一条“长蛇”直冲着他的面部袭来。

    那是一条长鞭,意琦行挑眉,轻嗯了一声,旋身避过“长蛇”的同时身体也出现在了初现的月光下,稳如泰山。

    那长鞭角度刁钻的再次咬了上来,直逼双眼,却在临近他眼前时陡然转身,转着弯的乖乖地落在了一人手上,被那人顺手挂在了腰上。

    来者正是饮岁。

    “你没事吧?怎么一个人……”

    “你是不会说话吗!还是自信到受伤在身也可以有恃无恐?”

    意琦行被这颇差的语气问的一愣,更有些莫名其妙,荒山野林之中,他现在身上还有伤,暗中观察来人不是才最正常吗?虽说要按他以前的性子定然不屑为之,但现在毕竟是情况特殊,他也不想节外生枝,这话倒是问的奇怪……

    饮岁话才出口便察觉自己话中的不妥,习惯性用摸帽子的动作掩饰了起来,“我是说你没事别鬼鬼祟祟的,我可不想被你的血弄脏我的鞭子……”

    “哈,”意琦行也反应过来这大约是某人别扭的关心了,便也不计较他说的“鬼鬼祟祟”了,只上前打量着他的脸色问,“你眉间似有郁结,可是受伤了?”说着就去握了他的脉门。

    脉门对武者而言何其重要,饮岁不由一顿,抬眼看了看他关心的神色,侧过头说道,“我没事,上次是我大意了,不然这苦境还没有人能伤我。”

    “太过自信就是自负了,恩……确实无虞,”意琦行松开手,“但你怎会一个人回来?是没遇到最光阴吗?”

    “他们啊……”饮岁就势坐在了树干上,单手搭着膝盖,有些烦躁,“你就别担心了,他们没危险,正受邀参加琅华宴呢。”

    “受谁邀请?”

    “暴雨心奴。”

    “怎么是他?最光阴和绮罗生竟会答应?”

    “有一留衣作为人质,容不得他们不答应……”

    饮岁追上最光阴的时候,最光阴正和绮罗生、暴雨心奴成三足鼎立之势,彼时最光阴和绮罗生身上倒是没有多少伤口,倒是一留衣已经被暴雨挟持在手了,长长的勾镰像是挂着一个包袱一样挂着一留衣,看起来可怖的很,但毫无痛觉的尸体显然没有这种感觉……

    “哟~饮岁是吧?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吧?啊,抱歉,用这种方式打招呼,你应该不会害怕吧?”

    “……不会,你多虑了。”

    “那就好,对了,你赶紧劝劝这两位,我这样挂着很不舒服啊,至少让我脚沾沾地吧……”说完还冲他眨眨眼,可惜睁眼的时候眼球没跟上眼白,让看的人瞬间生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

    饮岁尽量让自己忽略那人僵硬的微笑以及空气中四处散发的尸气,嘴角抽搐的看了一眼面露暗色盯着绮罗生看的暴雨心奴,当然还有明显一身低气压的北狗最光阴,心中竟有一丝佩服产生……

    “你怎么会来?”最光阴问他,“意琦行呢?”

    饮岁不满的挑眉:“在罗浮山,受伤不轻,怎么?你觉得我比不上他?”

    “不,”最光阴沉声道,“你很好,幸好是你。”

    说的那么郑重,到让他有些惊异,可是还没等饮岁发问,一旁的绮罗生就沉不住了。

    “最光阴,我说过了,不能伤害一留衣。”

    最光阴语气一冷:“那你想答应他的要求?”

    “我……”绮罗生为难的皱眉,眼神在暴雨和黑月之泪身上踌躇不定,又回到了最光阴身上,“我不惧陷阱,你不用担心。”

    “绮罗生,你不要忘了,一留衣已经死了!不过一具身体,我再找给他便是,你……”

    “不行!我说了不行!”绮罗生有些急了,“最光阴,那具身体再也经不起摧残了,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最光阴咬着下唇不说话了,但重铸的骨刀仍是被紧紧握在手上,蓄势待发。

    饮岁大约对事情的始末猜到八分,不外乎是暴雨挟持人质有所目的,最光阴想是觉得一留衣死的不能再死了便想趁机结了暴雨这桩恩怨,但绮罗生定是不愿伤害一留衣又犹豫不决,难怪刚才最光阴说“幸好”,估计若来的是意琦行恐怕又是多一重阻碍了……

    “诶诶诶,拜托能先别吵了吗?我这儿可是还挂着半空呢?”一留衣有些无奈的看着他们,“反正他有没说只能绮罗生一个人去,你们一起跟着不就完了?还有这位仁兄,你的镰刀勾到我的大肠了,拜托能不能……挪挪?”

    “闭嘴!”暴雨十分嫌恶的将人一甩,镰刀靠上他的脖子,狠狠卡入了那被黑布其中,“真恶心,啧,九千胜大人,你和这种东西都能成为朋友,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心奴呢?”

    绮罗生担忧的扫了一眼一留衣,“是你亲手磨灭了那段友情,往事一去不复返,是你执迷不悟,一再相逼,现在,你以为还有那个机会吗?”

    这话实在不得人心,但暴雨心奴却未见生气,反而有些欢喜,“友情?哈哈哈……九千胜大人,能听到你亲口承认这段短暂的‘友情’,可知心奴又多开心?但是不够!不够!”

    饮岁不屑,“你以为你还能妄想什么?”

    暴雨没有理他,只是眯着眼看向最光阴,“这个人,他哪点比我好?机会,只要一个机会,我可以向大人证明只有我才是最适合你的那个人。”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早已按捺不住,最光阴单刀一斩,超越时间的刀光狠劈而下,饮岁的长鞭也随之而动,长鞭同时伸向被黑镰控制住的一留衣,绮罗生也迅速拿出了被坤池净化过的江山艳刀,双刀之势扑杀而去,截断所有退路!

    但面对早有防备的人,这默契的合招威力虽大,却仍是力有未逮——

    暴雨没有理会从身后攻上的绮罗生,只将镰刀一转,一留衣被顺势提到了身后,旋即又抵住了挥斩而下的骨刀,生生硬挨了一下饮岁带有报复意味的长鞭,这反应不可谓不快,时间几乎在那一瞬间静止,但即便如此,结果却是以绮罗生急急收刀给了暴雨退后之机而结束。

    “啊啊~我的肩膀断了一半了。”

    “活该!”饮岁瞪了他一眼,“你就不会自己跑两步?”

    一留衣轻叹,抖了抖腿上的衣料,断断续续的像是身体断了几节,“那也要我跑的动啊……”

    锋利的长镰毫不费力的卡住一留衣的肩胛骨,将人拖到了远处,姿态伤心的摇摇手指,“啊呀呀,九千胜大人,杀气不要那么大嘛,心奴不过是想和大人重温过往情谊而已,大人这是何必呢?”

    虽是如此说,但那眼神还是充满了侵略性的看着绮罗生,像是想把人拆吃入腹一般,饮岁看这人似乎把他当成了空气,只能气愤的生着闷气,最光阴则是一直保持着低气压,反应最大的还是绮罗生,身上的怒气越来越大,几乎快要压制不住了一般。

    “你!”绮罗生脸色难看的右腿一扫,停在了最光阴面前,“放开一留衣!”

    “重温过往情谊?”最光阴挡在绮罗生面前,“绮罗生与你毫无干系,你懂吗?毫、无、干、系!”

    “……我十分讨厌你这种‘拥有者’的姿态,十分讨厌。”暴雨歪着头想了想,嘴角一勾,“我改变主意了,现在,我不止想邀请九千胜,还想邀请你,与我共赴琅华宴了……”

    绮罗生上前按下最光阴握着骨刀的手,面色有些阴沉的看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九千胜大人,“镰刀再次往那肩上一滑,被勾的破烂的黑布霎时断成了两半,声音越加低哑,“您一定要激怒我吗?”

    绮罗生一顿,松开了最光阴的手,却在下一刻又被人用力握住了,常年握刀的手上还泛着青筋。

    最光阴转过头,缓缓摘下了头上的面具,眼神带着凌厉的寒意,那是属于北狗的霸道与威压——

    “绮罗生,你是想要激怒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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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抱歉,最近开学补考报名什么的一大系列事情真的累死人,就更新缓慢了,从今天开始是规律更新了,大约一周两更,尽量不拖延,因为要考证什么的,也是够了,大学事情有点多,所以错字什么的就请多多包涵了,希望大家理解,另外,还是无耻的求意见了,这是赶在停电之前更得/(t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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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m140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