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回 万丈太虚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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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一步出月洞门,晴朗的天地间竟起了一层迷雾。桃喜诧异的发现,那小丫头并没跑走,而是在西苑大门外的墙边下等自己,她像是很怕被人瞧了去,眼巴巴的张望着院门,一见桃喜一人出来,便咧了嘴笑笑,又向前跑去了。

    正如邵云所言,这丫头确实面生的很,他没见过自在情理之中,桃喜常在幽兰居进出,也是近些时日才见着的,也许管家看幽兰居实在无人敢去看管,便从牙婆子手上新买了小丫头也未可知。

    哑丫一直离着桃喜几步开外跑跑停停,她天生不能开口说话,又是穷人家的孩子目不识丁,桃喜见她羞赧憨厚的模样也不刻意唤她,只是跟在后头不急不缓的走着。待到过了幽兰居不远处的曲桥,风向突然变了,湖面上的迷雾被风赶着吹到了桥面上,四周此起彼伏的除了纺织娘幽幽的鸣吟声外,尽是岑寂的可怕。

    桃喜疑惑的望了眼桥脚下,不知为何,今夜幽兰居里漆黑一片,前几日来,即便此处已成荒院,至少门外的两只夜灯是通宵不息的。她在哑丫身后连唤了两声,小丫头似乎根本没听着,桃喜也不敢走的快了,只得跟在后头又唤了几声,“哑丫……哑丫!”

    哑丫一溜跑上石阶,踮着脚在门房的窗下取了一只纱灯,点着了,这才调转过身来,懵懂的看着桃喜走近。

    “你这小丫头……怎么不起灯?”迷雾渐渐从曲桥的另一头飘忽过来,桃喜意外的望了望脚下,什么时候,烟霭已没上了她的鞋面,它们就像一群无主的魂魄,只一漫过石阶,便争先恐后的从门缝里涌进了幽兰居去。“岁冬姑姑呢?她在哪儿?”桃喜抬起头,又问哑丫,今晚也不知怎么了,总觉得幽兰居有些不太一样。

    哑丫站着不动,还是习惯了怯生生的裂嘴巴笑,她手指了指门里,又将纱灯交给桃喜,似乎是想告诉她,岁冬就在里面,她进去便好。

    “姑姑是在里头吗?还是在下人房里取衣裳?”桃喜不放心的又问了一遍,哑丫却突然跑开了,她跑得很快,以至于桃喜反应过来,她人已消失在了一片迷雾中。

    也许哑丫还有别的活计要做,桃喜并不放在心上,伸手推开沉重的木门,园子里黑洞洞的,真像一口枯死的老井,等着她往里边跳。

    “三娘,您安好。”走着园子的小径上,桃喜照常先向了整个园子一拜。这儿的一树一瓦,还有它过去的女主人,曾经一度深深吸引着她,即便如今伊人已逝,她还是愿意独处在幽兰居中,凭吊故人的同时,何尝又不是在凭吊自己。只要一踏足这园子里,生命的记忆便会如潮涌来,甚至在走过幽长的小径时,桃喜还能看见邵文直挺挺的站在后院的雨中,黑色披风被雨打了透湿,他的悲伤倔强得不肯言说,而此刻里屋不再躺着僵硬的尸身,那个立在雨地里的“不孝子”也已远走他乡,岁月一晃而过,今时今日,一切已变了,变得无法挽回。

    “岁冬姑姑?是你吗?”东向的廊下像是有人微微启开一角门缝,那屋子居然还亮着灯,怎么方才没瞧着?桃喜茫茫然回过神,向着屋子走去,只还未近来门外,便闻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她一愣,推手启开了房门,原来这屋子是缪霁兰生前的练功房,一明一暗,里边的屋子挂满了水衣和戏服。“岁冬姑姑?”桃喜在门边吹熄了纱灯,又向里屋走去,越往里进,那香气儿便越发的浓烈,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前额,挑开帘子一看,里屋的台子上竟千娇百媚的立着个穿水衣的花旦。

    “春华?不……你不是,你是谁!”戏人总爱作艳丽的妆容,让人瞧不真切究竟谁是谁。桃喜不安的后退了几步,辨着身量神态,那人绝不是春华,会是谁?她这才注意到对方留的一头短发,灯影下一个侧目,一记轻笑,长眉微微一扬,几分神情样貌居然是像了邵文的!

    桃喜不敢逗留,转身欲走,却听身后的人突然开腔唱起了贵妃醉酒的一节。他的嗓音空灵如山谷幽兰,让人似曾相识,又熟悉无比,桃喜忍不住停下了步子,背着身子一动不动,不知何时,面上已泪如雨下。“三娘……”她喃喃唤着回过身去,一瞬不瞬的盯着地上横卧的人儿,那似醉非醉中带了的傲然与清冷,不是缪霁兰又会是谁?一时里,黯淡的灯光看去似乎醉人了许多,桃喜一阵悲喜交加,扑身过去一把扶起地上的人儿,便再不放手的紧紧拥住了她,“三娘!三娘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不知道,邵文有多想你,其实你在他心中一直很重要,他只是不说,只是不肯说自己有多在乎!他已经原谅你了,三娘,不要走,不要再丢下他了……”

    缪霁兰虽一语不发,水袖下却探出温柔的手,它们一寸一寸细意抚过桃喜的面颊。桃喜只觉一切如梦似幻,越发的不敢放手,正哭得累了,身后的门帘像是被人粗暴的一把揭了开来,她一个灵醒回头去看,竟是岁冬一身狼狈不堪的站在门边上,望着屋里惊恐莫名的瞪住了双眼。

    “姑姑,你别怕,听我说……”桃喜忙起身走向她,岁冬恐惧的眼神一闪,似乎不认识了般,突然发狂的跑出了屋去。

    “姑姑,姑姑!”桃喜着实被骇了大跳,赶着追出廊下,却不见岁冬的人影,只能听得她一路跑走的怪叫声,像是离得很远,又像挨得很近。

    回头看,练功房里的灯依旧不明不暗的亮着,缪霁兰并未跟着出来,桃喜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寻着声音出来后院,见岁冬失控的背影又去撞前院的大门,她一惊,忙疾走了几步,但还不及走完那道小径,岁冬已夺门而出,向着对门的桥头跑去了,“姑姑,你停下!”

    凉风四起,正好吹散天地间的迷雾。桃喜紧张的站在桥上,望了望天上堆积的浓云,一场大雨转瞬即至,若岁冬一直如脱缰的野马乱跑下去,一定会出事的!桃喜想着,又一头钻进了桥旁的小树林里,绕着小树林走几步,便是湖面了。不其然间,她瞥见了岁冬的身影,站在一棵大梧桐树下,正冲着自己傻笑。

    “姑姑,别动……站着那里,不要动!”再一步就要下到湖里去了,桃喜格外小心的靠近她,但这一回,岁冬像是听懂了似的,安静的站着一动不动,等桃喜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胳膊,还是一脸呆滞的不肯离开。

    “姑姑,你怎么了?”在岁冬面前晃了晃手,那双呆滞的眼只微微一动,继而又傻笑了起来。桃喜一慌之下,这才真正的觉着有些害怕,她想收回手,可岁冬却不放了,非但不放,甚至要拖着她往湖里走。桃喜不敢肆意挣扎,一手牢牢抱住树干往后退,突然发现岁冬力气之大,猛地将她拉开桐树,又扑身过来掐住了她的脖颈。

    “岁冬!你……你冷静一点!”眼见岁冬失去了理智,桃喜再没法子,趁着离开湖面远一些,大力推了岁冬一把,倒是给挣脱了,她再不敢往身后看一眼,一口气出了小树林,才听见湖里的水声翻腾得哗啦直响,这让桃喜愣了片刻,紧赶着又回到桐树下,可她不会水,而岁冬由于在水中太剧烈的扑腾,整个人已浮浮沉沉的漂去了湖当央,桃喜够不着她,四周围又不见一个人影,她又不得以的往回跑,一路进来幽兰居,心里总觉着莫名的恐惧,那屋里突然出现的人究竟是不是缪霁兰,此一时,自己竟不能肯定了……

    门帘一启,怪异的香气再次扑面而来,桃喜打定了主意先救人,一手扯起那水袖便往外头走,可身后的人不肯动,她急得大声喊先救人,一回过头去,却是彻底愣住了……她真傻,屋里站着的明明是邵文,怎么会错认了缪霁兰?他如何回来了?为什么要学作戏子?又做什么躲在幽兰居内……

    “救人,先救人!”立时间,种种问题在脑海中紊绕着,桃喜想得头疼欲裂,又来不及细问,攥着那一副袖口继续往外走,但此刻的她就像被如来困在五指山中的孙行者,兜兜转转走了几圈下来,竟怎也触不到门边的帘子。

    “你去小树林……快去!去救岁冬……”一阵眩晕过后,那门帘居然一左一右的晃动了起来。桃喜又伸手够了够,发现还是触碰不到,便狠狠推了一把身旁的人,她希望邵文能去救岁冬,可他依旧无动于衷的站着,不肯出屋也不肯说话,只一双手臂却不安分的环了过来。

    “你干什么!”眩晕一阵阵的加重频繁,桃喜一时站立不稳,又恼得不行,挣了半会没能挣开,渐渐的,脚下越发疲软,意识也开始混沌了起来,她被半抱着躺在地上,迷迷糊糊中,还是那双温柔细意的手,拆开发髻,又去解她身上的衣衫。桃喜无力抬了抬手,倏忽之间,屋里静极了,再听不到自己含糊不清的话声,最后,连那一声声贴面的喘息声也似乎愈来愈远了。

    不知身在何方,不知今夕何夕……

    再醒来时,外头下着大雨,雨声点点滴滴落在心上,有些烦闷,有些恍如隔世。桃喜只觉屋里似乎进来了许多人,猛地睁开眼一望,一双熟悉的绣鞋正从门边上走来,她一惊而起,本能的推着身旁的人道:“邵文,快走!”

    “姐姐,对不住了,今儿谁都不能走……来人,把这奸夫先捆起来!”

    绣鞋一步步走近,是阿籽的声气!桃喜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慌乱中,早有两个婆子一左一右的架住了她,而她这才瞧得真切,身旁那一脸油彩的“邵文”,那任由随人缚起拉出屋去的男人,她根本从未见过……

    “姐姐,走吧……”

    所有人的眼睛似乎都在鄙夷的望着自己,尤其是阿籽,桃喜还想解释什么,然只一眼身上凌乱半褪的衣衫,脑海中轰然一声,屋外的雨竟下得越发得大了。SJGSF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