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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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青年悠悠笑道:“那是你孤陋寡闻。据我所知,江湖人也大有分别,至少可以分为以下四种。”

    黄芩禁不住问道:“哪四种”

    那青年侃侃而谈道:“绿林土匪如未公然造反,算一种;帮派若营生得当,也算一种;车船店脚牙能自给自足,还是一种;”他伸手抚了抚竖在一边的宝剑,目光闪烁,颇有几分得意道:“最后,就是我这种--闲来无事,游历江湖,路见不平,拔剑相助的剑侠。”

    “剑侠”此刻口中若有酒水,黄芩只怕就忍不住喷出来了。

    稍后,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那青年,才皱眉道:“就你这样的”

    “不错,就我这样的。”那青年也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俯向黄芩耳爆一边重重吹气,一边轻声道:“我姓韩,名若壁,你也可以叫我韩大侠。”

    黄芩的铁尺不知何时挡在了韩若壁凑上来的面孔前,冷冷道:“江湖人最好莫要招惹捕快。你道你是谁,就算你真是剑侠,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个以武犯禁的暴徒罢了。”

    韩若壁吃了一憋,十分知趣地退后一步,道:“我报上姓名是为显诚意。”顿了顿,又道:“可捕快大人对我,却似有太多偏见。”

    黄芩耸了耸肩,摇了,不想理会他。

    韩若壁叹息,继续道:“不管怎样,巴掌不打笑面人,我初来乍到,不过是想请捕快大人喝顿酒,做做人情罢了。捕快大人何苦距人于千里之外”

    怎能瞧不出他的意思,黄芩道:“只怕请人喝酒是假,探听消息是真吧。”

    韩若壁长叹一声,道:“君子眼中,天下滔滔皆是君子;小人目里,世间无一而非小人。捕快大人多虑了。”

    知道此人擅辩,自己和他纠缠无益,黄芩突然笑了,眼波荡漾不定,道:“但凡饮酒,不可尽欢。我适才已自饮过,现在孰不奉陪了。”说完,执了铁超离酒店而去。

    韩若壁挑着眉梢笑声不绝,拱手送道:“捕快大人好走。”之后,他四平八稳坐回座位,呼喝道:“店家,收拾桌子。”

    小二应了他的唤,连忙上前收拾黄芩刚才吃食的碗、盏等。

    韩若壁又吩咐道:“什么清浑白酒,都不拣选,只管来几壶,却要够劲道。其他下酒肉菜不挑剔,你看着上些吧。”

    周围几个一直在偷偷关注的食客听言,都不免在心中嘀咕:这等俊美文气的青年秀才,居然也是好酒的狂人,真正是人不可貌相啊。

    小二一边称喏,一边转身待去准备酒食。韩若壁又叫住他,道:“适才那个捕快,是什么人物”

    小二回道:“他是我们高邮州的总捕头,姓黄名芩。”

    韩若壁问道:“勤勤快的勤,还是晴天的晴”

    小二摇了。

    韩若壁又问道:“那是琴棋书画的琴”

    小二还是摇了,走回桌爆伸手沾了残酒,在桌上一边写着笔划,一边道:“就是草字头,一个今。”

    韩若壁轻笑一声,道:“好好的一个人,怎生起了个苦口的药名难怪凶巴巴一张脸,少有个笑模样。”

    小二听言,心中不爽,多回了句嘴,道:“他可是我们高邮的福星,客官切莫取笑于他。”

    韩若壁微露诧异之色,道:“瞧不出这捕头还挺得人心的嘛。”

    等酒菜上齐,他便大快朵颐起来。

    捻指间,光阴如流,不觉十日已过。这日清晨,落了一夜的如膏春雨仍不见停歇,拉拉杂杂地继续浇灌天地。黄芩撑着把油纸伞,来到了太平庄的林家门前。

    眼前的林家,大门紧闭,寂静无声。除了雨丝轻触手中油纸伞面的声音,黄芩觉不出半点人气。

    难道林有贵真肯举家搬迁

    他迈上台阶,待要举手扣门,却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那味道极淡,淡得几乎要融化在空气中,却令黄芩放下了手,紧皱起眉。

    是血的腥味

    黄芩左手用力推了推门,门纹丝不动,可见是从里面锁上了。他侧身,沿着的院墙,行了一圈,在一棵临墙而立的槐树下立定,收了右手纸伞,缚与身后,又翻身跃上了一根粗大的槐枝,借着那处立足点,再一个鹞子翻身,攀上了高墙。

    低身俯在墙头,他聚起目力向里张望。

    不望则已,一望惊心。

    透过如雾雨帘,只见前院内,离大门仅有丈余处的青石路上,直挺挺匍匐着个人形。人形身下已积了大片暗红,正混着雨水,流向低凹之处。黄芩翻身落入院内,直向那人形而去。到了近前,瞧得更真切了,那人已死了多时,身体僵硬,右手上还紧握着一把刀身狭长的龙纹腰刀。黄芩见刀上并无血痕,心疑不知是被雨水冲刷干净了,还是虽然拔出来,却未及伤人。

    眼前这样的情景并不能令他有丝毫的惊慌,他只叹了一声,心道:果然,玩刀之人难免要死在刀下。

    他小心翼翼地将尸体翻了个个儿,令其脸部朝上。

    不出所料,死者正是林有贵。

    此时的林有贵全身湿透,衣衫的前襟浸着血水,呆滞的脸上瞪着一双鱼眼,象是还无法相信自己已死一般,不能瞑目。

    黄芩大致一瞧,便推断出林有贵的死因是喉间的那处伤口。他蹲下身子,只见伤处已不再流血,因为被水浸泡了有一阵,所以发灰泛白、清凉干净,倒是方便展露出它的原貌了。

    伤口长寸许,宽几毫,位置、深度均刚好切断颈项处的要害血管。黄芩不禁赞道:“好刀法。”转头,他又瞧了眼尸体手中的龙纹腰刀,轻叹道:“想来,你的刀是没能快过别人的刀了。”

    不过,林有贵是听不见了。

    下一刻,黄芩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然起身,踏着脚下积水,疾步冲进了客厅。

    厅内空无一人。

    他又转进厢房,把三间厢房都转了个遍,却全是空空如也。

    接着,柴房、灶房,他全不曾落下,一一看过,仍是一无所获。

    等转到后院,往里一瞧,一向沉着冷静的黄捕头竟顷刻间变了个人似的,只定定立在拱门旁,牙关紧咬,面目狰狞,眼神瞬时变得愤怒、悲伤起来。

    雨还在飘,黄芩衣袍已湿,发丝上的水顺着脸颊缓缓滴落。

    后院的泥地里倒着一位妇人,胸前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离妇人不远处,还躺着个周把岁的奶娃娃,一枝铁箭将他穿胸钉在了泥地上。黄芩的目光就落在那个奶娃娃身上。

    这死了的妇人无疑正是林氏,而那个奶娃就是她和林有贵之子。

    黄芩缓缓走到那具小尸体身爆解下背后缚着的油纸伞,默默撑起,小心仔细地放在地上,正好罩着小娃娃,替他挡住不停落下的雨水。

    瞧着那枝铁箭,他恨恨道:“你们均是江湖上顶尖的高手,绝不该杀害这还不会说话的孩子。这样行事,天理不容”

    已经死了的娃儿自然是听不见的,但这话却是为他所说。

    稍倾,黄芩转身出门,寻了庄里管事之人守在门前,并在大门上粘贴了临时封条,防人,才向府衙快步而去。

    不久,他领着一干捕快,以及两个仵作,一行人又来到了林家。

    众人揭下封条,进到门里,各伺其职起来。

    后院里,邓大庆咬牙切齿道:“这帮猪狗不如的东西,居然连个吃奶的娃娃都不放过”

    殷扬叹息一声,继而又道:“这小娃娃尚不会说话,又识不得人模样,那些贼子何苦害他性命”

    黄芩眼角微跳了跳,缓缓道:“因为,他们都是胆小鬼。”

    殷扬瞧着黄芩,不解道:“胆小鬼”

    照他看来,敢作奸犯科、杀人掠物的都是胆大枉为、罪大恶极之徒,却如何被总捕头称作胆小鬼

    黄芩一边注视着一个仵作正移开纸伞,轻轻抱起那具小小的尸体,一边道:“杀人的时候,也是胆小鬼最怕的时候,怕人追查,怕人报仇。”

    他一字一顿道:“我最恨的,便是这种手拿刀剑的胆小鬼这桩案子,定要个交代”

    邓大庆“嘿”了声,道:“不错若不是胆小鼠辈,又何必去害个柔弱的奶娃”

    殷扬道:“看样子,凶嫌该有三人。”

    邓大庆道:“一人使刀,一人使弓箭,杀害林氏那人使的什么兵器,我倒没能瞧出来。”

    黄芩道:“应该是流星锤、狼牙锤之类的软兵器。”

    这时,周正已从院外步入,拱手道:“总捕头,我查验过了,林家已被洗劫一空,想是一桩灭门掠财的惨案。”

    邓大庆疑惑道:“先前我也瞧了,却不见什么明显的翻动、冲砸痕迹,和一般杀人掠财的案子不径相同。”

    黄芩沉吟片刻道:“就算是求财,凶手盯上林家也不只一天两天了。”

    周正道:“这林有贵倒是深藏不露,从不知道还是个练家子。”顿了顿,又道:“只可惜练得不济,一刀都未能砍出去。”

    黄芩想了想,道:“林有贵的来历应该不寻常,他这龙纹腰刀倒象是军里常备的,江湖人甚少使用。”

    另三人相互看了看,都一脸惊讶。

    邓大庆道:“当年他一家搬来时也没觉得不寻常啊。”

    黄芩点头道:“的确,他的路引、牒文我都曾验过,现在也还押在衙门里,不似有假。”

    殷扬插口道:“这些东西造假的多,也不易辨识,以后还望总捕头能指点我一、二。”

    黄芩道:“不妨事,你多见些就能分辨了。”又道:“我想兵分两路。一方面,禀报知州大人,请他派人去京师,摸清林有贵的底细;另一方面,进一步追查林家被劫走的财物。如果能找到,就可顺藤摸瓜,追查凶嫌。”

    其实,说这话时,他心下也不知道林家被掠走了什么财物,而且,目前为止恐怕也没人会知道。大家只能寄望于凶贼急于出手那些东西换银子,能在市面上查到一些可疑的赃物。而京师那头倒是黄芩最为关心的。

    邓大庆道:“京师那里责任重大,我寻思该总捕头亲自去跑一趟,才最为稳妥。”

    黄芩沉吟了一刻,道:“不必了。”想了想,又道:“你娘的病情稳定了没有”

    邓大庆点头道:“已经无碍。”

    黄芩道:“你办事老练稳重,我放心。不日我禀明大人,好差你上京查案。”他拍了拍邓大庆的肩道:“记得携上林有贵的路引、牒文,相信定能查出他的底细。”

    邓大庆愣了愣,道:“那总捕头你”

    黄芩瞧着后院里倒扣着的一只木船,若有所思道:“我还有更重要的去处。”

    出了林家大门,走过一片树林,黄芩总觉身后有人跟着,当他放慢脚步回头看时,却又瞧不见任何人影。

    又往前行出半里,雨停了,到了一处较为空旷的小山丘,不住有疾风吹过,黄芩一身衣袍从里到外尽数湿透,紧贴肌肤,刚才办案时尚不知觉,此时身体再受不住寒气侵袭,只觉阵阵。

    为防染上风寒,黄芩欲寻处地界取柴生火,烤干衣袍。只听得“叮铃铃”一声脆响,令他猛然记起附近应该有座破败的寺庙。抬头望去,只见百余步开外的地方,正是那间寺庙,而刚才的铃声则是悬于这寺庙殿角下的铃铎迎风发出的。

    黄芩赶紧捡了些柴禾,往寺庙去了。

    这座古刹已经崩损多年,山门上的朱红牌额摇摇欲坠,破败不堪,上面描金写着的“净土寺”三个字几乎不可辨识。再往里,台阶上尽是燕子粪,檐角下都是蜘蛛网。黄芩全不在意,径直奔到殿内,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架起柴,打了火。

    他将铁尺放在手爆解下插在腰带间的那把制作粗糙、十分不起眼的匕首,又脱下衣袍,笼在手中展开来,靠火而坐。

    这样一来,烤干衣袍的同时,也可以烤干他的身体。

    一切妥当,黄芩精赤着上身,注视着眼前火苗的律动,嘴里却道:“跟了我这许多天,不累吗”

    空荡荡的大殿里哪有人作答。

    黄芩又道:“人都到了,何不进来,难道还要我请”

    “哈哈哈”伴随着一阵豪爽的笑声,同样周身淋湿的韩若壁闪了进来,道:“唐突黄捕头了。”

    黄芩目光一凛,道:“休讲闲话。”

    韩若壁咧嘴一笑,道:“古有美人出浴,今有捕头烤火,一样是春光外露,虽是闲话,却实是我心所期。”

    黄芩强压下胸中气恼,道:“我且问你,这几日为何总跟着我”

    韩若壁走到他身侧,佯叹道:“没瞧见我也淋湿了吗跟着你,有火烤。”

    终于有些不耐烦了,黄芩道:“你这厮油嘴滑舌,莫非真要将你抓上公堂,才肯老实说话”

    嘿嘿笑了两声,韩若壁解下佩剑,道:“没想到我这么好的轻功,竟被你察觉了。黄捕头真不愧为一州总捕。”

    黄芩正色道:“少溜须拍马,只管回话就好”

    突然,韩若壁“啊欠”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瘪嘴道:“惨了,惨了,搞不好要病倒了。”说着,他将佩剑依在一爆宽衣解带。

    黄芩一时不知拿他如何,只得无奈地重复问道:“你老实说,到底为何一直跟着我”

    待将蓝衫脱下后,韩若壁依着黄芩的样子,坐在火爆一边烤火,一边慨叹道:“之前不是告诉过你,我是剑侠吗。既是侠客,就该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可一路上,连个稍稍施展的机会都没能遇上,那我能怎样当然只能跟着你喽,谁让你是捕快呢。我想,跟着捕快就有案子,就有不平,也就可以找到事情做了。”

    黄芩淡淡道:“那你找到事情做了”

    韩若壁道:“这种灭门惨案,人神共番我自然是可以大展拳脚的。”

    黄芩冷冷道:“我劝你还是不要装模作样的好。”

    韩若壁不解道:“你不信我是剑侠”

    黄芩转头瞧着他,一脸不屑,道:“侠这世上还有侠吗”

    韩若壁眉毛一挑道:“你若以前没见过,今日正好见一见。”嘿嘿一笑间,他站起身,提着衣衫,光着脊梁在黄芩面前原地转过几圈,又道:“而且,还可以给你见得彻底些。”

    瞧着红黄的火焰光影在那副流畅精致的橄榄色肌肤上流淌时,黄芩心中一阵怦然。

    转瞬,他迅速起身,将半干的衣袍草草穿起。

    韩若壁又坐回原地,边烤衣衫,边静静瞧着他穿衣,道:“原来你这么白净。”

    黄芩也不答话,只管自己穿戴好了,伸手欲拿回地上的匕首。

    与此同时,韩若壁也披起衣衫伸手来拿,并好奇道:“我来瞧瞧。”却不料黄芩右掌翻转,挡开了他伸过来的手掌,道:“不值当的东西,没甚好瞧的。”

    韩若壁哼了一声,道:“好个小气的黄捕头。”

    黄芩收好匕首,又取了铁超道:“以后不准再跟踪我,否则必以防碍公务之嫌,缉你回衙门受审。”

    韩若壁晃晃悠悠地穿戴好,取了配剑,微笑道:“想缉我回衙门,也要看你的铁尺能不能胜过我手中的剑。”

    黄芩道:“哦,你很自信”

    韩若壁傲然道:“万丈横山,世人难攀,这剑名唤横山。我不是自信,我是信它。”紧接道,他又笑道:“不过,它的名字是我起的,怎样”

    黄芩低头瞧了眼手中的铁超道:“这铁尺很平常,任个捕快都配得。”抬头,他看向韩若壁,道:“不过,它可以量是非,断善恶,所以我也给它起了个名字--是非尺。你若想在此犯事,得先问过他。”

    韩若壁听言,怔了怔。

    黄芩转身走出庙门,道:“后会有期。”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韩若壁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自语道:“这个黄芩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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