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下】

字数:9066   加入书签

A+A-

    待雷铉走得瞧不见影子了,韩若壁才唏嘘道:“今日我总算瞧见黄捕头如何以铁尺杀人了。”

    黄芩“哦”了一声,道:“你既有话,先问就是,不必拐弯抹脚。”

    韩若壁苦着脸,叹息道:“我想问,之前忠义厅那一战,你非得杀的那么难看吗看多了直叫人作呕。”

    黄芩叹了口气,道:“杀人本就是件叫人作呕的事,无论怎么杀,都不会好看。我早说过,你不会想瞧见的。”

    说这话时,他那无奈的表情,可算是韩若壁出了忠义厅后,第一次在他面上看到了人的表情。

    在此之前,他冷酷得不像是个人。

    韩若壁道:“可你杀人时分明很兴奋,着了魔似的住不了手。难道是杀气激起了你的愤怒”

    黄芩道:“愤怒容易伤人,更容易伤了自己,所以高手较招冷静才守键。这个道理,你一定心知肚明。”

    韩若壁不置可否。

    黄芩继续道:“我第一眼瞧见你,就知你是那种杀人时不会有一丝情绪波动,冷酷无情的剑手。不过,在我面前你掩饰得极好,所以也定然不会承认。是也不是

    韩若壁撇了撇嘴,道:“你毛门中人都是以这种方式问话的吗既然你心里早有定论,我回答是或不是,又能有什么不同。”转瞬,他恍然道:“怎么变成你审问我了我的问题却不见你答复。”

    黄芩寻思了片刻,道:“擅泳之人瞧见水,难免想游上一回;擅骑之人遇上马,难免想骑上一圈;喜欢舞文弄墨之人,看见好的风景,难免会吟上一首”说到这里,他突然闭口不言了。

    韩若壁失笑道:“所以擅杀之人遇上了该杀之人,难免忍不住多杀几个”

    “你的问题我已回答过了,现在轮到我问了。”黄芩的目光忽然变得敏锐而犀利,道:“你拼着受伤,也要拦下我的铁超分明是向分金寨示好。对分金寨,你有何企图”

    话说,首恶一除,余孽勿纠,那些个跟着武正海的喽罗们也是分金寨中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武正海已然逃遁,这些人就又成了雷铉的属下,若被黄芩杀光了,便是间接地损害了分金寨的实力。韩若壁及时拦下了他,也算是替分金寨保住了一些实力。而黄芩大开杀戒,是否有借机削弱水贼力量的嫌疑,只怕也没人能说的清楚。

    “企图”流波顾盼间,韩若壁已飘然上前,与黄芩面对面,鼻息相闻,挨得极近。

    这一刻,四下无人的后滩上,只有轻柔的湖风和两个静静驻立的人儿。他们身前是一湖烟波浩渺的樊良水,身后是一片冷翠逼人的绿树林,仿若置身画中。

    韩若壁一时激动难抑,道:“你真想知道我有何企图”

    如今,对着第一次瞧见,就被迷住的双眼,他终于毫不克制,肆无忌惮地露出了痴迷的神情。

    黄芩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韩若壁悄无声息地跟进了一步。

    这么一来,二人间的距离、眼光的焦点依旧保持原样,没能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和移动。

    瞧着那双清澈地能映出自己双眸的眸子,韩若壁悠悠道:“你可知道,有时我真忍不住想好好爱怜它。”

    黄芩疑道:“它”

    韩若壁叹道:“你这双眼睛。它真正冰清水冷,干净得叫人自惭形秽,绝不该是阅尽世间丑恶的捕快的眼睛”

    黄芩淡淡道:“人不可貌相,仅以眼睛识人,只怕会错得离谱。”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韩若壁却象是已被那双眸子吸走了魂魄,听不见他的声音,只曼声低吟道:“一双寒星映冰河,两道清泉涤我心。”

    他这句一出,本欲转身离去的黄芩当即呆立当场,只觉胸前忽如烈焰焚心,周身却似堕落冰窟。

    当然,已经沉醉于迷离之中的韩若壁,没能觉出他的微妙变化,还在继续道:“我拼着受伤,也要拦下铁超就是想保住这双眼睛中的干净,虽然这份干净有时会惹得我心慌,可我绝不愿瞧见它被血腥、愤怒所玷污。”

    他继续倾吐心声道:“第一次见面时,从你眼里,我就知道你和别人不同,你这样的人,无论来的是什么,都已准备好了去面对。”

    没容他说下去,黄芩终于止住了嘴唇的不停,截道:“那句诗,你是听何人说的”

    这下论到韩若壁愣住了,道:“哪句诗”

    “一双寒星映冰河,两道清泉涤我心。”黄芩重复了一遍。

    这句诗从他嘴里说出的感觉,和从韩若壁嘴里说出的完全不同,不但声音听上去很遥远,节奏也象是有了某种奇异的魔力,诱得人禁不住想跟着他再念一遍。

    也许,把某句话深藏心底,默念上成千上万遍后,再脱口而出时,就会拥有这种魔力。

    果然,韩若壁又重复了一遍,才道:“怎么难道还有别人也为你那双眼睛作过同样的诗句是何人”

    见对方没有回答,他又展颜一笑,道:“那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黄芩猛地退后了几大步,目光一沉,道:“我要回去了。”

    话说完后,他已是恢复了常态。

    韩若壁道:“既然有人白请喝酒,你又何必以公事搪塞。”

    黄芩道:“我是捕快,他是水贼,若不幸被扣上通匪的罪名,便是满门抄斩,所以总是不要走得太近为好。”

    韩若壁讶然道:“你家不是只剩你一人了吗”

    黄芩眼光如炬,反问道:“我的事,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韩若壁知道一时说漏了嘴,连连打着哈哈,道:“不好,肚里的酒虫闹腾凶了,我得去喝酒。”话音落下,便急急向寨上而去。

    黄芩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心道:韩若壁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稍后,他直奔前滩,驾着来时的小舟返回马棚村了。

    韩若壁跨进分金寨的偏厅时,里面已安排好了另一桌酒肴,并有几人侍候一旁。

    雷铉笑迎出来,却不见黄芩,问道:“黄兄弟呢”

    韩若壁手指自己的鼻尖,一本正经道:“他已被我成功吓跑了。”

    雷铉愣了愣,讶然道:“黄捕头也能有被人吓跑的时候”转而又哈哈笑道:“定是韩兄弟说笑了。既然他不来,我们就入席吧。”

    二人刚坐定,韩若壁便连喝了三大碗酒。

    雷铉闲话道:“韩兄弟平日间喜欢什么消遣”

    韩若壁笑道:“唯喝酒、舞剑二宅最为畅快。”

    雷铉只管微笑听言,却是不甚在意。

    韩若壁感叹道:“醉把杯酒,可以吞江南吴越之清风;拂剑长啸,可以吸燕赵秦陇之劲气。喝酒、舞剑若能得融其中,自有一番奇特的气韵,实在是令人畅快到极致”

    雷铉讪讪道:“这看不见摸不着的气韵,也只有韩兄弟这样风彩的人物才能体味,我们也就是进进赌坊,走走窑子,找个实在的乐子。”

    韩若壁笑道:“各人自有各人的消遣,只为求个畅快,又有何妨”说完,又干了一碗。

    酒是一碗接一碗,桌上的各类鲜鱼菜色倒不见他碰。

    雷铉笑道:“我看韩兄弟不如就在小寨歇下,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汉,才是真痛快。如何”

    韩若壁没有回答,只是一边饮酒,一边笑。

    他笑得很甜,仿佛喝下去的不是烈酒,而是蜜糖。

    雷铉亲自替他又倒上一碗,道:“莫不是韩兄弟瞧不上这二寨主的位置”

    他想留下韩若壁的小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

    须知,今日祸起萧墙,他虽饶幸被黄芩所救,但不得不失了紫面狼这个硬手,又损了几十个人力,目前寨中难免空虚,实力已是大跌,想要填充人手,也需要假以时日。而韩若壁能在中毒之后还拦下黄芩的铁超武功之高已非雷铉所能想象,若能招揽此人,纵然分金寨这小庙不能长久容下韩若壁那样的大佛,但只要能留他一段时日,也可暂保寨内无忧,再借这段时日招兵买马,等大佛去后,寨内实力亦已恢复了。

    韩若壁放下酒碗,道:“雷寨主的盛情相邀,在下实在感激不尽。”转而,他伸手一指桌面,叹道:“只是,我这人对衣、食颇为注重、讲究。你们临水捕得鱼虾,就此为炊,偏我独独最不喜吃水产。若留在你这水寨中,便不能常吃到肥牛、肥羊,嘴里岂非要淡出鸟来”

    雷铉听言,知道这是他的推诿之辞,心里烦恼了几回。但别人无意入伙,他又怎能强留,只好暂且搁下,不再提及。

    韩若壁笑道:“我独喝了这许久,雷寨主却为何不喝来,来,来,我也替雷寨主满上。”

    酒喝得越多,他也笑得越甜。

    雷铉道:“唉,现在哪有心思喝酒。”

    韩若壁道:“怎的”

    雷铉道:“寨中死了许多弟兄,他们的家眷都需用银子打点,若是处理不当,惹上几个去报了官,就不知要多费多少周折了。”

    韩若壁道:“那就使些银子呗。”

    雷铉闷闷道:“有些日子不得生意进帐,最近寨里缺的就是银子。”

    他话里的生意自是指劫船掠货。

    韩若壁听言,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就为这个没心思喝酒”

    雷铉道:“大事未定,我怎能心安。”

    韩若壁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先数出一百两塞回怀里,将其余的尽数递给雷铉,道:“那一百两我暂且留下自用,其他的都给你了。”

    递过来的银票足有上千两。”

    雷铉惊讶万分,瞪大了双眼不敢收受,道:“这,这,这怎么行”

    韩若壁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别推了,再推我就真不给了。”

    听他这么一说,雷铉赶忙接下,道:“等寨里的生意开张了,一定还你。”

    韩若壁道:“我若有钱你共使,我若无钱使你钱。这些银子只当和雷寨主交个朋友,还字就不必提了。”转而,他又道:“日后若有事劳烦到分金寨,还望雷寨主不弃。”

    雷铉连忙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象韩兄弟这样豪气干云的朋友,我雷铉是交定了若以后有用得着我分金寨的地方,自当鼎力相助。”

    韩若壁点了点头道:“既然已是朋友,有些话我须得告之。”

    雷铉笑道:“有什么话尽管讲。”

    韩若壁道:“我在各地有不少朋友,人脉也算宽广,最近听到一些有关樊良湖的不利消息。”

    雷铉皱眉道:“什么不利消息”

    韩若壁道:“具体怎样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雷寨主最好带上寨中弟兄,避于湖上隐密处,短期内不要落脚生根。”

    雷铉疑道:“不是我信不过韩兄弟,而是此事非同小可。若是没有确凿证据,只因风吹草动就放弃这偌大的水寨根基,我实在难以向寨中兄弟们交代。”

    韩若壁,沉声道:“你想想,那一拨十几人为何莫名转入樊良湖恐怕不过是个先兆。雷寨主,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切莫因眼前暂时的平静,而忽视了这平静表面下汹涌的暗流。”

    雷铉听言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发寒。他们讨的就是水上营生,自然明白暗流的可怕。

    韩若壁又淡淡笑道:“我不过提个建议,如何定夺自然还是要看雷寨主。只是最近湖上祸事颇多,雷寨主不妨仔细想想。”

    瞬时间,雷铉想到了前次劫船却几乎全军覆灭,想到了那艘神秘船上的十几个武功高绝的神秘客,想到了那晚被人利刃抵喉,又想到了黄芩凌厉的杀人手段他的心里不禁一阵发毛。

    一直站立在旁侍候的朱三上前一步,跪拜道:“雷寨主,最近湖上的确不安稳,韩兄弟鼠人,他的话,我们令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如就依韩兄弟所言,暂且避开。那些个外地来的大菩萨,我们拜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雷铉思索了好一会儿,点头道:“说的在理,还是避一避为妙。”当下让朱三传令寨中各处,准备相关事宜。

    韩若壁又吃了几碗,便拜谢自离去了。

    黄芩回到州府的第二日,天公发起威来,先是风敛阴霾,暗日无光,后又黑云如墨,电光闪闪,紧接着雷声隆隆,倾盆大雨如银河倒泻,澎湃直下。这样的天气,一众捕快除了极少数不得不出外勤的,其余全缩在室内。

    晌午时分,大伙儿正窝在班房里,边吃午饭边闲话唠嗑。

    戴能对邓大庆被派去了京师一事艳羡不已,刚嚼完一口饭,就嘟囔道:“早知道查案子还有这等好处,我真不该退下来。”

    周正放下碗,笑道:“戴捕头,邓捕头上京是追查林有贵一家的灭门惨案,并非闲差,想是没空四处游玩的。”

    戴能道:“你们知道吗京城里有座赌坊,不但连最挑剔的赌徒都挑不出毛病,而且赌资下不封底,上不封顶,从一文钱,到几千几万两银子,甚至更多都行,可以让所有赌徒满意,所以起名如意坊。据说凡是你能想的到的,可以用来赌的法子那儿都有。”说到这里,他两眼闪闪放光,又道:“我这辈子总是要去一次的。”

    周正道:“听你说的,兄弟我的赌瘾也快给勾上来了,真想上那地方赌一把牌九。难道真有这样的好地方”

    戴能转向已经吃完了的黄芩,道:“总捕头以前在京里呆过很多年,有没有这地方,想必比我清楚。”

    黄芩先只在一旁静静听着,现在问到他,便笑了笑,答道:“的确有这地方,如意坊有三层楼,越往上赌注下得越大。”

    戴能啧啧道:“若能上到最高的三层豪赌一把,让我折寿十年也成。”

    黄芩淡淡道:“象你这么想的人,最后都直接从如意坊三楼跳下寻死了。”

    戴能愣住了,道:“为何”

    黄芩道:“因为他们大多输了自己输不起的东西。”

    戴能和周正心下一颤,对视一眼,又埋头吃喝起来。

    殷扬笑道:“你二人还是在我们这儿的小赌坊里过过瘾吧。真要是去了如意坊,万一输得倾家荡产,光了屁股,就只能要饭要回高邮来了。”

    “哈哈哈”其余人哄笑一片。

    这时,有衙吏披风带雨急急来报,说徐知州紧急升堂议事,让全部人员速速前去。

    戴能听报,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碗筷,一翻眼,道:“这快下漏了的天气,连老鼠都不愿进衙门,怎会有人跑来报案”

    那名衙吏小声道:“并非州里人来报案子,是来了群惹不起的人。”

    周正道:“既不是本州的案子,那大老爷升的什么堂,议的什么事”

    殷扬也道:“在高邮地界还有知州老爷惹不起的人莫不是上面的大老爷来巡查高邮了”

    那名衙吏道:“不是上面的大老爷,排场却要胜过上面的大老爷数倍。他们无官无职,偏是嚣张得紧。”他催促道:“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这时,黄芩已穿好蓑衣,戴好斗笠。他回身招呼屋内十几名捕快,道:“赚去瞧瞧是什么惹不起的人物。”

    vv4811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