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下】【第一部完】

字数:9346   加入书签

A+A-

    河岸爆轻云袅袅,冰轮斜挂,繁星点灯,夜风拂面,虽然蚊虫众多,却也算纳凉避暑的好去处。但樊良湖的西岸常有水贼出没,是以再是风凉景好,也没什么人愿意来此消散白天的暑气。

    渐浓的夜色中,黄芩正沿着河岸缓步而行。

    然后,他驻足不前,因为看见了一张床。

    “妙不可言”里的那张水床,正极不协调,而又四平八稳地摆在河岸边。

    仰面朝天躺着一个人。

    那人似乎正在专注地看月亮,看星星。

    不仅如此,那人手里还拎着个酒袋,不时往口中倒上几口。一边倒,还一边吟上两句诸如“瑶台飞天镜,云端结海楼”一类咏颂月亮的诗句。

    看来,他真是逍遥极了,也快活极了。

    酒的味道浓烈无比,掺进风里,吹至黄芩的鼻尖。

    醉死牛

    能喝得上醉死牛的人无疑就是韩若壁。

    这一瞬,旁边树上栓着的一匹神骏白马轻嘶了一声,仿佛告诉他的主人,等的人来了。

    见到黄芩,韩若壁立马扔了酒袋,一个鲤鱼打挺从跃将起来。

    黄芩见他咧开嘴,露出牙,满脸单纯的开心模样,就好像小孩子遇见了熟悉的玩伴一般,不禁有些轻松,有些宽慰。

    若非担心此人再生事端,必须探究一下,他绝不会来湖边见他,但此刻见到了他,心里却是不由一暖。

    可当黄芩的目光触及到韩若壁的目光时,又不由一阵怒火中烧。

    韩若壁直愣愣地瞧着他的眼神里,一分单纯也没有,有的只是禁欲已久的饥渴男子,一下看到了久违的老情人时才有的贪婪和。

    黄芩不禁剑眉紧锁,强压下火气,背过身去。

    而韩若壁则兴奋地伸手,重重地拍了一下黄芩的右肩,道:“这么快,我们就又见面了。”

    “啊”黄芩条件反射般转回身,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低吟。

    他的右肩被秋毫针所伤,虽然已无大碍,但是冷不防地被人这么重拍了一下,还是颇为痛楚。

    韩若壁突然一愣,即而坏笑道:“好,原来你也会受伤”

    这一刻,他的眼神才算恢复了常态。

    黄芩只得无奈道:“我是人,怎能不会受伤”

    韩若壁耸了耸肩膀,道:“你若不说,别人怕以为你是铁打钢铸的。”

    黄芩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人可不是街头的小混混,而是江湖上的暗器之王秋毫针。他躲在一边无耻偷袭,谁能受得了。就算练到了武功天下第一,也吃不起脑后一闷棍啊。”

    韩若壁呵呵笑道:“不过是个秋毫针,什么时候成了暗器之王了你不要弄错了,老一辈的暗器之王是八方风雨,而新一代的暗器之王是一钱的爆裂青钱。秋毫针虽是三针之首,但暗器之王还轮不到他吧。”

    黄芩“哼”了一声,道:“他不但有歹毒无比的秋毫针,还有一颗地动山摇,我看,要比什么暗器之王厉害多了。”

    韩若壁吃了一惊,好像第一次认识黄芩一样,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回,才道:“雷师季无用的地动山摇据说,那可是比重阔海的风雷火炮还厉害的玩意儿,居然也炸不死你”

    黄芩讪讪道:“说来真是运气。那日他在凉亭外暗算我,我中了两针,赶忙逃遁,他却紧追不舍。我逃到一个荒废的小屋处,自知再逃下去,难免被体内的秋毫针刺入心脏而死,便躲入屋中,摆下了几处机关,又挖了一个地洞,在里面一方面运功驱伤,一方面想诱他进来,结果了他。没想到,那居然扔进来一颗地动山摇,把整间屋子连同我布下的机关都炸了个粉碎。万幸的是,我鬼使神差地藏在地洞里,这才躲过一劫。”

    韩若壁听见,不禁呆了呆,而后突然笑道:“没想到你不但武功好,运气也好,哈哈。”

    黄芩道:“此刻回想起来,还有几分心惊肉跳。”

    “但秋毫针还是被你所杀。”韩若壁双手鼓起掌来,道:“恭喜黄捕头如愿杀得秋毫针杀他的时候,可觉得过瘾”

    黄芩回道:“你去试试地动山摇,就知道过不过瘾了。”

    韩若壁又道:“我听说,黄捕头在扬州装过流氓,也不知装得象不像”

    黄芩没有应他。

    他倒是自答道:“应该是象极了,否则怎能见到余大海”

    黄芩见他没完没了,便道:“什么时候北斗会的魁首连这类小事也要关心了”

    韩若壁道:“小事对我来说可不小。我交代过,凡是有关黄捕头的消息,一经探知,便要在第一时间通报我。”

    黄芩哼了声,道:“得你如此看重,怕不是什么好事。”

    韩若壁故作委屈之色,道:“你竟这样看我亏我还把被你看重,当成了大大的好事,总想去烧柱高香,谢过神灵呢。太不公平了”

    黄芩苦笑道:“你一厢情愿,关我何事。”

    转瞬,韩若壁面上流露出的表情,道:“我实在想象不出号称杀了不少人,却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的黄捕头,扮成流氓混混是副什么模样。若能让我亲眼瞧见,愿意折寿一年。”

    黄芩无奈道:“你若肯离开高邮,不再来纠缠于我,让我扮成什么都行。”

    韩若壁象是一下逮住了话题,激喜连声问道:“真的真的真的”

    见他如此激动,黄芩反倒不敢应答了。他心道:这个没脸没皮的,不知会想出什么怪模样,让我扮。还是不要理他为妙。

    没等黄芩多想,韩若壁突兀仰面向后,正倒在水,一面以身体摇晃着水床,一面大剌剌道:“黄捕头,你要缉拿问罪之人,除了一个秋毫针,其余我都帮你解决掉了。你准备拿什么谢我”

    黄芩目光一紧,道:“漕运的船,你也敢动”

    韩若壁翘起脚,道:“这就不关你的事了。你只要想想拿什么谢我便好。”

    黄芩不得不赞道:“北斗会连这种事都做的到,可见确有神通。”

    韩若壁支起身体,道:“不是北斗会的神通。是我的神通。”

    黄芩道:“你是北斗会的当家人,北斗会,还是你,又有何区别”

    韩若壁咧嘴一笑道:“有区别,因为我比较喜欢听你夸我这个人,而不是北斗会。”

    黄芩扫了一眼水床,讥讽道:“夸你时时不忘享乐”

    韩若壁拍了拍身侧的水床,道:“不如一起享乐”

    黄芩依旧站着,道:“我贱命一条,享乐不起。”

    韩若壁道:“你任何时候都得象一张弓,这样下去,终有一日会断弦的。”

    话刚说完,他伸手如电,一把扯住了黄芩的手腕,就势要将他拉至。

    黄芩见疏忽之下,被他得了先机,运力定住身形,冷声道:“你又起甚心思”

    韩若壁拉了几下,却拉不动他,只得松了手,叹道:“我那点心思,你会不知道”

    黄芩冷冷道:“我情愿不知道。”

    “其实,我只是想让你松弛一下。”韩若壁从水站起,立于黄芩身侧,手指夜空,道:“瞧见月亮没有,银盆似的。”

    黄芩抬眼望去,心道:原来今夜已是十五。接着,他疑道:“你约我来,真的只为看月亮这么简单”

    韩若壁痴痴望着月亮,道:“我约你来,是因为月圆之夜,你应该有些寂寞。”

    望着月亮,黄芩淡然笑了笑。

    韩若壁又道:“你知道我为何能觉出你的寂寞吗”

    黄芩没有一丝停顿地答道:“知道。”

    韩若壁小吃一惊,道:“真的”

    黄芩道:“因为真正寂寞的人是你。”

    一个人,心里感受到什么,眼里看到的就是什么。

    如果你是快乐的,那么,在你眼里,别人就都有找到快乐的理由;而如果你是寂寞的,那么,在你眼里,别人则只能与寂寞同行。

    韩若壁赞道:“说的好”

    黄芩道:“可你身边兄弟、帮众无数,热闹是真的,本不该寂寞。”

    韩若壁低头叹了声,道:“有时候,越是热闹才越是寂寞。”

    看着那么多和自己不同的人,营造起的热闹,他只会觉得更加寂寞。

    转而,韩若壁道:“你呢什么时候最寂寞”

    黄芩平静道:“我已把寂寞当作了朋友,为何还会寂寞”

    韩若壁听言,心头莫名一钝,竟为这个强悍无比的黄捕头心酸起来: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也没有牵挂,就象骤然而起,戛然而止的风一样,孤单漂泊在尘世,却居然可以如此毅然决然地面对寂寞,并与之为友。他有的不过是不愿提起的过去,一个捕快的职位,和保护一方平安的信念罢了。

    韩若壁不禁自问:这些足以支撑起他的世界吗

    想着想着,他的表情肃穆了起来。

    黄芩正巧转头瞧他,不由讶道:“很少见你一脸正经模样,想什么想的”

    韩若壁立时化为嘻笑道:“想你。”

    黄芩知他又没了正经,只摇了。

    静默了一阵,韩若壁将脑袋转向黄芩,催促道:“想好没有,拿什么谢我”

    黄芩声音平静,道:“你想我拿什么谢你”

    韩若壁故意调笑道:“以身相许,可好”

    黄芩的脸色有些发青。

    未及他发作,韩若壁又佯装成自己对自己说话,摇了,道:“一个大男人,又如此不甘示弱,当然不会说好让我再想想倒不如情债肉偿来得实惠些。又或者”

    听他在那里满口污言秽语,胡说八道,黄芩实在听不下去了,黑着一张脸,轻斥道:“闭嘴再说就抓你回去问罪”

    韩若壁怔住了,道:“问什么罪我何时落了把柄在你手里”

    黄芩道:“宁王的货算不算把柄”

    韩若壁轻轻一笑。

    黄芩厉声又道:“你的胆子真是不小,动了漕运,本该消声匿迹个大半年,却大摇大摆跑回高邮。更有甚宅还来招惹我这个捕快,真是瞧我不敢抓你吗你今日之举,实在大有问题。”

    韩若壁冷笑一声,道:“哪里哪里,黄捕头铁面无私,尺下亡魂无数,哪能不敢抓我。不过是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所以,觉得你才是大有问题。”

    这下论到黄芩怔住了,问道:“你想明白了什么事”

    韩若壁的目光落在黄芩腰间的那把匕首上,慢慢说道:“你的那把匕首,我入手两次,次次都觉得奇怪。可到底哪里奇怪,就是想不明白。不过还好,这几日我终于得了空闲,所以又仔细想了想,才发现了它的问题。”

    黄芩微有紧张,道:“它有什么问题”

    韩若壁道:“不管什么样的匕首,都是为了握在手里伤人的,所以重心必定在手柄上。而你的匕首,只要拿起它,再掂一掂,心细的人就会发现,这把匕首的重心在刃的最前端。所以,我入手的时候,才会觉得奇怪。”

    黄芩紧紧盯着韩若壁,一言不发。

    韩若壁继续道:“重心在刃上的,不是匕首,只能是飞刀。因为飞刀不是为了握在手中,而是为了飞出去取人性命。所以说,黄捕头的这把,不是匕首,只能是飞刀。”

    黄芩冷然斥问道:“匕首怎样飞刀又怎样”

    韩若壁重又躺回到水,在床角摸出酒袋,猛喝了一气,才眼波暧昧不清,道:“我在想,匕首变成了飞刀,黄芩会不会就变成了别人。”

    他又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道:“我让人打听过了,捕快营里从来没有会飞刀技艺的师傅。”

    他望着黄芩道:“把飞刀扮作匕首的模样,必是想遮掩什么。如此说来,黄捕头,你是想遮掩你的绝技是飞刀”

    他摇了,又道:“也不一定,各种暗器均有相通之处,或者你只是想遮掩你的绝技是某种暗器”

    到了此刻,黄芩才真正感受到了北斗会天魁的压力。

    韩若壁扬了扬手中的酒袋,道:“你若肯躺下来陪我喝酒,我便不将你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黄芩一动不动,沉声道:“我从不受人威胁。”

    韩若壁轻飘飘地笑了笑,象是早料到了他的答案,又道:“你不怕我不但把这个秘密公诸于世,而且还要追查得更深入吗”

    黄芩的目光如电,道:“你若真想公诸于世,就不会现在告诉我,给我杀你的机会了。”

    韩若壁仰天长笑了一阵,忽然坐起,道:“今晚,这里月光怡人、锈灿烂,不枉我特意回来一趟。”

    之后,他不再仰头看月亮、星星,而是一动不动地,专注地望着黄芩的眼睛,仿佛满天的锈、月色都到了他的眼睛里。

    黄芩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也瞧着韩若壁。

    他不动。

    他也不敢动。

    两人就这样对恃了一夜。

    清晨,韩若壁终于站起身,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黄捕头只要不找我的晦气,我自也老实的很。”

    黄芩道:“不管什么人,只要不在高邮犯事,都与我无关。但若在高邮犯事,纵是天王老子的晦气,我也要找。”

    韩若壁笑了笑道:“你的脾气很臭,偏我中意得很。这张水床不便携带,就送与黄捕头,全当教你学习如何享乐了。”

    黄芩道:“不是我的东西,我向来不要。”

    韩若壁不再罗嗦,无声地行至树爆解下白马,踩蹬上鞍。

    黄芩追加了一句,道:“一路顺风,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高邮。”

    韩若壁缓缓驾马而去。

    在马上,他一次头也没回,是以,黄芩瞧不见他的表情。

    瞧着那骑马离去的背影,黄芩心里似是闪过一丝失落,但又极其短暂,叫人分不清它是不是来过。

    待韩若壁走得没了踪影,黄芩又在湖边默然驻立了片刻,不知在想此什么。

    而后,他解下腰间的那把匕首,把玩了一会儿,随手一丢,“扑通”一声,落进了樊良湖里。

    这时,韩若壁已到了官道上,只见头顶上阳光普照,风淡云清。他松开缰绳,懒洋洋地任由马儿自行缓缓踱步前行,脸上笑意吟吟。

    看他此刻得意的样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春风得意马蹄疾。

    但昨夜,他既没占到便宜,也没打到野食,更无喜事可言,又为何如此得意

    韩若壁会如此得意,只因已打定了一个主意。

    他抄着手,在心里轻声道:江湖一旦成知已,明月他年鉴此心。黄捕头,不管你是何人,有多少秘密,都等着瞧好吧。

    第一部:良药黄芩,横山若壁完

    vv4811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