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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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若壁颇为失望地撇了撇嘴,道:“你今日倒是不错,有人请吃好的,还有人请住好的。”

    黄芩淡淡笑道:“好运来了,那是挡都挡不住。说不定,借着眼下的好运,我的公事也能尽快了结,就好回高邮去了。”

    看着已在较远的一张桌上,吃喝起来的冯承钦,韩若壁唏嘘道:“瞧那位晋商老爷的穿着打扮,家私何只万贯。”

    黄芩道:“他身上穿的和你一样,也是羊皮袄子,可瞧在眼里,总觉比你的要强一点。”

    韩若壁死死瞪着冯承钦身上的羊毛皮袄,恨恨道:“不是一点,是很多。他那件袄子的用料,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极品草上霜。”

    黄芩显是不知,问道:“什么草上霜”

    韩若壁收回目光,道:“草上霜是羊毛皮的一种,极其难得,因其毛附皮处呈灰黑色,而毫端却是清一色的云白,圆卷如珠,若霜落草上,故命名草上霜。”

    黄芩哈哈笑道:“如此说来,那客商的皮袄要比你的名贵多了”

    一路上,他那件杂色的狗皮袄子已被韩若壁嘲笑了无数次,现下听到韩若壁的皮袄也被别人比了下去,自然忍不住揶揄他两句。

    韩若壁唉叹了几声,吟道:“草上霜人生犹似西山月,富贵终如草上霜。”

    黄芩微怔了怔,道;“你说过,做买卖是为求财,可会对着这句诗发出感慨之人,又怎会不管不顾,舍了命地追逐财富”

    韩若壁倒了碗酒,喝了几口,才道:“令我感慨的不是这句诗,而是我明明知道诗句中的蕴理,却还是忍不住对财富无限。有了它,就能让我吃喝玩乐,享受无度,也能让我的兄弟们不愁过活。”

    “你瞧,这世上象我一样,明明知道却做不到的人,实在太多了。”他长叹了一声,道:“知为知,行为行,想要知行合一未免太难了。”

    猛然,他转头看向黄芩,莫名道:“就这,你比我强。”

    黄芩哪懂什么知行合一,只倒了碗酒,一口饮尽。

    韩若似乎来了兴致,又道:“小时候,在横山,师傅常说我心如明镜,有道缘,能修仙,叫我收拾心思,莫恋红尘,跟他一起成仙。不说成仙是否是他老人家,一厢情愿的痴人说梦,我只知道自己做不了道士。那时候,我一心想的是:下山捞最多的银子,喝最辣的酒,骑最快的马,追最漂亮的女人,睡最舒服的床,穿最华丽的皮裘”

    听到这里,黄芩忍不住噗嗤一笑,打断他道:“别吹了。那么多最字,还最华丽眼前那商人的皮袄就比你的华丽多了。”

    朝他狠狠翻了个白眼,韩若壁斥道:“滚一边去,你一个穿狗皮袄的还这许多话”

    黄芩见他有恼羞成怒的架势,哈哈一笑道:“我不说了,你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韩若壁苦笑了一下,道:“我娘生我时就死了,我爹被贬了官职,永不复用,穷困潦倒。他寄望于我,要我考取功名,替他再次入朝为官。那时候年纪小,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就照他的意思去做,十三岁时第一次就考取了秀才,使得我爹十分得意。同年,我爹病死了,临死前还叮嘱我,一定要完成他的心愿,考取功名。后来我遇上了入山寻道的师傅,一边跟着师傅学艺,一边继续读书,想完成爹的心愿。可惜,功名真不是容易考得,十年寒窗,没试过的人很难知道有多苦。之后连着九年,连考三次,一次未中,也就淡了。再以后,我给师傅留了封信,信上说,师傅老人家,你自己在红尘中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这才觉得厌了,入山寻道来了。可我还年轻。等我也和你一样,在俗世中滚过半生,享受的享受了,经历的经历了,再回来陪你老人家走那条得道成仙之路吧。然后,我就下山了。”

    黄芩有点想接口道下山就做了强盗头子可心中一沉,没有说出口,换言道:“你师傅入山前恐怕是位江湖高人。”

    韩若壁道:“我也曾缠着问他以前的事,可他就是只字不提。被问急了,就唬弄我,说是人老了,以前的种种过往早忘光了。”

    黄芩瞧着他,若有所想道:“是他唬弄你,还是你不想告诉我”

    韩若壁摸了摸下巴,道:“你觉得是怎样,便是怎样吧。”

    黄芩喝了口酒,道:“你十三岁就中了秀才,听起来很有读书的天分。”

    韩若壁自嘲笑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黄芩道:“那学艺呢听你话里的意思,好像学艺很轻松一样。”

    韩若壁道:“可能本质上,我不是读书、做官的材料,而有学武、学道的天赋吧。”

    说着,他缓缓地一气喝光了碗中残酒,道:“天赋这东西,往往要强大到超乎一般人的想象。”

    黄芩道:“你今日喝的不多,说的却太多。”

    韩若壁笑一笑,道:“我也没想到会说了这许多话。其实,我从不愿向人提及身世,就象不愿回顾过往一样。过去的,不管是好是坏,都过去了。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人生如白驹过隙,倘不能丢掉过往,及時行乐,岂非白白浪费大好时光。”

    黄芩沉默良久,道:“你的想法,我明白。”

    韩若壁以为他不过一句敷衍,摆手笑道:“这点上,你和我截然不同。以你的为人处事,如何能明白得了”

    黄芩干尽一碗酒,道:“因为很久以前,我好像也曾听别人说过类似的话。”

    韩若壁哦了一声,道:“哪个别人”

    黄芩稍稍停顿了一瞬,道:“不记得了。”

    他停顿的那一瞬极短,不过就是眨了两下眼睛的时间,可韩若壁却知道,黄芩一定没有忘记那个人。

    韩若壁故意笑道:“听起来,这人与我兴味相投,无缘结交倒是遗憾。”

    黄芩面色如常,接连喝了三碗酒,就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

    就在韩若壁准备再度开口时,四个威武行的打手被轮换了进来吃食,恰好坐在二人邻桌。他们坐下边吃边小声说话,腰间的武器也不曾离身。

    只听其中一个长着眯缝眼的汉子小声道:“你们觉不觉得这趟货太好赚了,有些蹊跷”

    他对面一个面膛发红的汉子笑呵呵道:“这趟货除了布,就是绢,不及银钱惹眼,极少会惹上强盗。所以啊,有没有蹊跷我不知道,好赚却是一定的。”

    又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狠狠啃了口馍,道:“一千匹布、一千匹绢,市价往少里说,也值五、六百两银子。按行里的规矩,包吃包住包行,再拿货价的一成作为报酬,也就是净挣五、六十余两银子,真是不少赚了。回头我们也可以多分点。”

    他转头瞧向对面黑面微须的汉子道:“元幸,你说是不是”

    元幸显然对此不感兴趣,含糊应了声:“是啊。”

    年长的汉子又道:“不过,那个姓冯的真逝怪,放着那么多家打行不请,偏要多费周折,多费银钱,请我们威武行来押货。”

    红面膛的汉子想了想,道:“也许是冲着我们名头大吧。”

    年长的汉子道:“可这批货不过是些绢、布,也不烫手,杀鸡焉用牛刀”

    眯缝眼的汉子故作神秘莫测的样子,道:“你们知道吗出发前,姓冯的请行主等人吃了一顿饭。”

    红面膛的汉子道:“不过吃顿便饭,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眯缝眼的汉子瞪大了眼珠道:“大惊小怪不过寻常一顿饭,就吃掉了二十两银子,你说该不该大惊小怪。”

    红面膛的汉子呆了呆,小声道:“比起我们的一顿饭,这实在是太多了。这帮商人真他奶奶的有钱。”

    年长的汉子听言,道:“嗯,八成是姓冯的太有钱了,没处使,所以随随便便请人吃顿饭,就要花那许多。”

    眯缝眼的汉子道:“原说那些有钱人请客吃饭,别说二十两,就是一顿吃掉几百两也是有的,但行里押这趟货,酬劳只有五、六十两,可姓冯的请我们行主吃一顿饭就花了二十两。比较而言,可就有些蹊跷了。”

    年长的汉子微作思考状,道:“被你这么一说,是有些怪。不过,兴许姓冯的家里刚生了儿子,又或是纳了房小老婆,人逢喜事的话,请客吃饭总会大方一些。”

    眯缝眼的汉子道:“哪那么简单,你没瞧孙爷和姬少爷都出来押货了吗”

    另二人互望了望,大眼瞪小眼,都没弄明白个所以然来。

    眯缝眼的汉子道:“这事不简单,我不信姓冯的这趟货会只赚几百两。”

    他还待再讲下去,却被元幸不耐烦地打断了,道:“货容易押是好事,我们一文不花,有吃有住,管人家赚多少银钱干嘛”

    此时,姬走到他们桌爆道:“别嚼舌根了,吃饱了就出去,换别的兄弟们进来吃。”

    四人发觉被二掌柜听去了,忙不迭地应下,匆忙跑出门外。

    姬心中暗笑:五十两你们哪里知道,冯承钦这趟货的押运费,可是五百两银子。

    韩若壁慢慢自长凳上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冲黄芩道:“炉火太旺,喝下的酒又呛,我这会儿烧着了一样燥得慌,就想到外面走一遭,好凉快一下。你呢”

    黄芩吃下最后一块羊肉,也站起身,都没抬眼瞧他,道:“你自凉快你的去,我要睡了。”

    二人一个朝前门,一个往后门而去。

    来到门口,韩若壁正要挑帘,却见棉帘一掀,携着股子冷风,进来一个鹰鼻深目的老宅和一个脸色惨白的中年人。

    这二人目光犀利,均是面挟严霜,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韩若壁不禁停下脚步,留意来人。

    二人见他不知趣地堵在了入口处,不免面露厌容。

    韩若壁冲二人点了点头,友善地一笑,以表歉意。

    老者视若无睹,中年人则冷冷回瞪了他一眼。

    韩若壁又耸了耸肩,侧身让过,方便二人往屋子中间去。

    只见这二人进到屋内,也不说话,先以目光扫视了一下周围,然后挑了个空桌坐下,相对吃了起来。

    韩若壁发现,他们的穿着、打扮,分明是威武行里的打手,可举止、神情又不似其他打手。其他打手轮流进来吃饭时,总要凑在一起,相互说说话,或稍稍打个招呼,可这二人根本不理睬旁人,只管独坐一桌吃自己的。

    韩若壁瞧够了,手掀棉帘,一边迈步出去,一边心道:威武行这趟货,真正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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