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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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正中下怀红货招致强贼,留笺示警袖手静观成败

    跟出四、五里后,韩若壁发现前面寸草不生的盐碱滩边上,有一片不大的芦苇塘。现时,那塘里已没了水,只有一个个的冰窟窿、一撮撮的枯草丛,以及一丛丛的芦苇茬。稀疏的芦苇茬不是惨黄,就是惨灰,全无生气地趴在冰面上,光秃秃、干棱棱的,平添无限死寂。

    芦苇塘爆暗淡的锈下,劲风中,影影绰绰的有十来个人,十几匹马正在徘徊、守候。被韩若壁追踪的四人加快步伐,直朝他们而去。

    韩若壁隐身于附近的一座凸起的荒丘后,远远地关注着那些人马。

    只见其中一个身材高大魁梧之人,迎上那四人,沉声问道:“大眼子,货探回来了”

    被唤作大眼子的抢前一步,拱了拱手,道:“回瓢把子的话,一共有四车货,装的都是极重的东西。”

    那瓢把子看起来是他们的头儿。他疑声质问道:“极重的东西,是什么东西”

    大眼子犹豫了一下,没说话。

    他的同伴上前答道:“点子防的甚严,我们跟了许久,也没找着机会混到近前查探。”

    瓢把子有些恼了,伸出右手指点他们,严厉喝问起来:“四个人,八只招子,难不成都白瞎了一个昼夜的功夫,娘儿们的娃子都生下来了,你们却连货是什么都没探出来,顶个屁用再去探来探不出货,给老子死在戈壁里喂野狼,别回来了”

    也不知是否因为对韩若壁假造的鬼火心生后怕,以大眼子为首的这四人俱一脸为难之色,原地踌躇着,似是不愿再去。

    另有一人颤声道:“瓢把子,你不知道,那地方邪门得很,有鬼啊”

    瓢把子上去陡然一脚,将那人踢翻在地,骂道:“亏得你有脸说掉下片树叶,还怕打破脑壳啊。娘的,怕鬼怕鬼别出来开山立柜,吃这尖挑、刀口滚的饭”

    那人倒在地上,一时间背过气去,只蜷缩着,少少地呜咽了几声。

    瓢把子看在眼里,更觉鄙视,就要抬腿再踩那人几脚解气,大眼子忙伸手拦住,道;“瓢把子,不用再探了,瞧骡车的速度,车上的载重必然不轻,定是红货,错不了的”

    红货是黑话,指的是金银。

    瓢把子身后一人缓声道:“既然防得如此之严,想来定是不好吃的羊牯。你们且说说看,这趟买卖象是哪路的是鹰爪孙的货,还是托线孙的货”

    这人的意思是,既然防得严,来的不可能是好劫的一般商队,是以寻问那几个探子,货寿府的人押送的,还是打行的人押送的。

    韩若壁在上混了不少年,至此心下已是雪亮:这些人话里话外不时窜出的黑话,令得他明白,他们不是马贼,就是流寇,而且九成是自关内流窜至关外来的。

    大眼子又冲那人拱了拱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喏喏道:“二当家,他们的招牌上好像是什么什么行,货车上还顶着个我不认识的字。这样看来,应该是哪个打行押的货吧。”

    二当家一挥手,便有人上来,把前个被瓢把子踢倒在地的人扶过一边去。而后,他轻叹了声道:“平日里逼你几个认字,比逼你几个吃素还难,今日知道用处了吧”

    大眼子不住地点头,口气讨好道:“知道了,知道了,以后一定听二当家的,好好认字。”

    二当家又问道:“说说看,随货的有多少人,看模样手底硬不硬”

    大眼子道:“随货的有近二十个丁,几乎个个都带了青子、片子,看他们的架势,点子极是辣手。”

    丁是指人,青子、片子都指武器。

    二当家“哦”了一声,兀自沉思不语起来。

    瓢把子瞧向二当家,道:“最近缺点子,只要够肥,纵是辣手也要拿下,否则就快没肉吃了。军师,你看怎么办”

    这么看来,这二当家还是他们的智囊。

    二当家仍在思考,沉吟不语。

    出去打探的四人中,另有一人道:“这趟货绝对是大买卖,若是得着了,肯定够兄弟们大半年不愁吃喝的。”

    瓢把子身后十几人听言都有些耐不住了,七嘴八舌地催促着。

    二当家微微点头道:“货是要拿下,不过,点子如果真辣,我们便不可掉以轻心,势必要想个万全之策才可。”

    瓢把子急道:“怎么个万全之铂你倒是说啊。”

    二当家得意洋洋地悠悠道来:“兵法上说先为不可胜,然后求胜”

    瓢把子见他就似要长篇大论开来,顿生厌烦,抑住了话头道:“快撂了那半天云里说书的臭毛病都知道你一肚子的兵法、战铂可横竖兄弟们也听不懂,就别浪费吐沫星子了。直说我们该怎么办”

    被扫了兴致,二当家很是不满,索性赌气闭起嘴,再不吐一字了。

    瓢把子见他闷声葫芦大发财一般,任你怎么船就是不言语了,心下懊恼不已。他后悔不迭地拍了通脑瓜,道:“真不开口了这不要了老子的亲命嘛。”边说边拿眼角扫二当家。

    那人依旧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知道触了那人的霉头,短时间找不到挽回的门路,瓢把子索性把手一挥,道:“管他什么万全之病格老子的,出来混,比的就是谁的命硬兄弟们,跟老子杀进客栈,掠了钱财回来,就有肉吃,有女人睡了”

    转眼,他翻身上马,说话间就要带头冲出去。

    这时,二当家一把扯住他的马缰,斥道:“自乱阵脚,有去无回”

    瞧他总算开了腔,瓢把子松了口气,服软道:“这样好了,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管听不听得懂,我和兄弟们都听你的。成不”

    二当家消了怒意,道:“我的意思是,不可莽撞下手,回去多叫上些兄弟,找一处地形有利的地方埋伏下来,然后,以逸待劳,以静制动,方是万全之策。”稍后,他又恶狠狠地补充道:“要想吃下这趟货,且不留尾巴,就定要先围牢他们,不能漏掉一个,然后一气杀光,不留活口。”

    此话深得瓢把子的心意。

    他思索了一会儿,道:“法子是不错,可是,前头分了两个方向,各有去处,一个往白羊镇去,一个往大树沟去。白羊镇是回人的聚集地,而大树沟则是维吾尔人的聚集地。我们尚不知道那趟货走哪个方向,又要去哪里埋伏”

    二当家冷哼一声道:“你那只猎鹰莫不是白养活的兄弟们没肉吃的时候,它还需每日鲜肉、净水地喂着。”

    瓢把子迷惑道:“你说的什么话,豆儿怎么白养活了前年我带着兄弟们去劫官货,差点死在戈壁上,若不是豆儿及时发现我还活着,引你们来找,我就真要烂死在沙石了。豆儿和一般猎鹰不同,灵慧得紧,加之训练得当,能耐也越来越大,”说着话,他回头扫了眼众人,道:“再过些日子,怕是比你们还要管用了。”

    韩若壁听闻,心下暗笑:豆儿是黑话里姑娘的意思,那么,那只猎鹰想必是雌儿。

    二当家笑道:“正因为它管用,此次才要驱策它前去,方便在空中遥遥监视货车,又不会引人注意。等它辨识清楚货车走了哪个方向,再飞回来通报我们知晓即可。”

    须知,鹰隼的目力本就极为锐利,如果是其中的优异品种,则更是厉害非常,一旦经过特殊的训练、调教后,则可凭借在空中飞旋的姿态,将探查到的对象的位置,通报给地面上的主人。

    韩若壁听在耳中,暗里一面心存怀疑,一面连连称奇。他博览群书,也曾在各类典籍中读到过无数灵禽异兽,自是明白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道理,因此这世上有象豆儿一样极具灵性的猎鹰存在,原也不足为奇。但是,在书中读到,和在现实中遇见给人的感受却是完全不同的,是以当他居然听到了现实中的版本时,便忍不住惊异连连起来。

    瓢把子喜道:“往白羊镇去的方向,有个二道岭,往大树沟去,则有个沙枣坎,都是伏击的好地点。”

    众人见来了好买卖,都兴奋不已,摩拳擦掌,恨不能马上下手。

    忽而,人群中有声音道:“瓢把子,咱们能赶得上吗怕只怕等豆儿回来报信时,人家的货车早走远了。”

    大眼子坚决道:“不会的。货车本来就走得慢,上面装的东西又重,更是慢上加慢,哪能和我们的轻骑快马相提并论。”

    瓢把子道:“不错,我们的马快,抢先埋伏绰绰有余了。”

    一群人又大致商量了一下,便纵身上马,飞驰而去。

    见人马已经远去,韩若壁从荒丘后长身而起,掸了掸衣襟上的沙土,脸上都要笑出一朵花来了。

    他如何想得到,一个时辰前,自己还在遗憾没法子不动声色地查探威武行的这趟货,一个时辰后,就无端杀出一拨马贼,要劫了这趟货了。

    韩若壁心中自问:莫非是老天临时编排了一出好戏,特意演来要我瞧的

    转身,他主意已定,施展轻功,投入夜色中赶奔而回。

    到了客栈附近,趁人不备,韩若壁蹑手蹑脚地潜回了自己的单间,躺倒在土。

    虽然折腾了快一整夜,他却不觉疲劳,此刻不但睡意全无,反而竖起耳朵,一门心思只监听外面的动静。

    这么做并非因为睡不着,而是他不想由于贪睡,错过了威武行的起程。

    卯时未到,天光刚刚破晓,这间无名的客栈里便人声嘈杂了起来。

    威武行的人起来梳洗,准备上路了。

    那十余名打手一边整理行装,一边吃干喝稀,有说有笑,显是心情不错。而孙有度、冯承钦则叫起驼子掌柜及店内伙计,令他们给大家备齐干粮,也好清算银钱。

    一阵咚咚咚的砸门声,搅得熟睡中的黄芩头痛不已地打开了门。

    门口是一脸神秘的韩若壁。

    未等黄芩开口,他已催促道:“快些收拾整理,我们一起走。过会儿,我请你看场好戏。”

    以为他真要扮戏子唱戏,黄芩呆了呆,道:“你不会真想在我面前,咿咿呀呀地学女子唱戏吧”

    韩若壁不耐烦地催促道:“不是文戏,是武戏。保管精彩得紧”

    黄芩见他神神鬼鬼,越发不安,道:“昨夜的事还没同你计较,今日又发的什么癫”

    听他提起昨夜,韩若壁这才想起查探的结果还未得知。

    紧张兮兮的忽然用力推了黄芩一把,韩若壁将对方逼退一步,紧跟着纵前一步,挤进屋内,反手迅速关上了房门。

    他小声道:“昨夜你可探到什么”

    没防备,被他推得一个踉跄,黄芩正欲发作,听他如此一问,只得答道:“时间紧迫,我只能稍加试探。当时触手的三个箱子中,有两个奇重无比,另一个倒是寻常得紧。那两个奇重无比的箱子里有茶香飘出。我猜那个商人定是藏了黑茶在里面。”

    话到此处,黄芩又皱眉道:“可令人想不通的是,若加装的只是黑茶,不至于那么重”

    韩若壁哈哈一笑,道:“别想了,说不定今日就有人替我们把这迷题给解了。”

    说着,他拉了黄芩就要出门。

    黄芩挣脱了,反身携了背囊和腰袋,道:“真不知你急什么。”

    韩若壁一边打开房门,一边回头甩了个飞眼给他,揶揄道:“急着和你双宿双飞,成不成”

    没等黄芩反唇相击,二人就见门口立着个冯承钦。

    冯承钦本来正好打这房门口经过,无意瞥见他两个竟然从一个单间里出来,又听到韩若壁那句双宿双飞,顿时呆在原地。

    韩若壁拍了拍他的肩膀,嘻笑道:“晋商老爷,一大早的,你在我们门口装的什么门神”

    冯承钦象避瘟神一样,缩后一步,手指他二人,惊得嘴都合不拢了,道:“你两个两个大男人,竟然有断袖之瘾”

    韩若壁轻蔑一笑道:“怕得什么,纵是我瘾再大,对你也无一丝兴趣。”

    黄芩则不闻不问,象是与他无关一般,一侧身让过二人,走向前堂。

    韩若壁赶忙也跟了上去。

    留下的冯承钦在原地恨恨道:“这契兄、契弟的,也不知羞耻。明明是睡一间屋的,偏生又夺我们的单间,真正恼人”

    待黄、韩二人结清帐目,来到院中时,姬和姚兰芝夫妇已站在院内,指挥打手们各伺其职去了。

    韩若壁一阵风般自姚兰芝面前掠过,到马槽边牵起白马,回头冲她邪里邪气的一笑。

    姚兰芝微觉有异,低头一瞧,顿时面色凝结。

    只见,她衣裳的袖口处,不知何时已被粘了枚折叠成蝴蝶状的纸笺。

    姚兰芝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将纸笺拆开,只见上面笔迹洒脱地写了四个字:

    前路有警

    她不禁怀疑地瞧向韩若壁。

    韩若壁双手一摊,点了点头。

    姚兰芝料定这只纸蝴蝶就是那小子的杰作。

    稍后,她迅速来到姬身爆俯耳道:“与我们同客栈的两个小子不一般。”

    姬疑道:“怎的”

    姚兰芝将纸笺递给他,道:“刚才,他们其中一人从我身前晃过,然后,不知为何就多了这个。我怀疑是他们放的。”

    姬未及先看纸上内容,而是沉吟了一瞬,道:“你当时竟没能察觉”

    姚兰芝微有愧色地摇了。

    姬揣想道:“这样看来,他们绝非一般路人,必有古怪。”

    接着,他低头看了眼纸笺上的内容,顿时目光警觉道:“什么意思”

    姚兰芝道:“看字面的意思,应该是提醒我们,这趟货已被人盯上了,就要在前路下手。”

    姬道:“我是想问,他们为何要向我们示警”

    姚兰芝道:“我想不出。”

    姬凝重道:“管不了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且留在这里,提醒兄弟们打起十二分的警惕,我把这个拿去给孙爷瞧瞧。”

    姚兰芝点头应下。

    那面,姬和孙有度嘀嘀咕咕地商讨着什么,这面,行里的打手们已整装待发。

    姚兰芝叫过元幸,道:“你替我整鞍备马,我有件东西忘在屋里了,要去取一下。”

    元幸依言照做,姚兰芝则携带随身包裹,反身穿过前堂,来到后院,往夜宿的单间而去。

    进到屋内,她的脸色陡然严肃起来,立刻将房门反锁,转身行至桌爆放下随身的包裹,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件皮护腰,摊于桌面。

    这件皮护腰很宽,足有四寸多,上面插着三大三小,共六把飞刀。

    飞刀虽小,可刀光慑人,精芒闪动。

    姚兰芝解开最外面穿着的宽大皮袄,翻手脱下,把皮护腰沿着腰线仔细围了一圈,牢牢系在腰间。接下来,她整了整护腰的位置,使得自己无论是用左手,还是用右手,都可以最方便、最自然地抽出其中任何一把飞刀。之后,她分别以左、右手逐一尝试着从护腰上,把每一把飞刀拔出,再插回,再拔出,再插回,如此反复了几次。在她手里,那些飞刀的拔出和插回,不但快的几乎难以目视,而且都象抹了油一般,顺滑异常,悄无声息。

    这样的动作,她之前必定苦练过无数遍。

    对每把飞刀的情况都感觉满意后,姚兰芝又从包裹里取出两件皮护臂,分别戴在两只臂膀的前臂处。

    这种皮护臂比较特别,并非普通外家高手常配的用以保护手臂的,外表带有铁钉的皮护臂,而是暗器好手专用的,内置夹层的皮护臂。此种护臂的夹层虽然不厚,却足够放置许多顺手好用的暗器,方便连续发射,省去了一攒射空后,再到包囊中去取暗器的麻烦。

    姚兰芝的两件皮护臂上,各有四个长形的夹层,里面放着她惯用的暗器。

    武装好后,姚兰芝迅速穿回皮袄,收拾好包裹,转身离去。

    办妥这一切,她前后只花了一盏茶的功夫。

    当面带微笑的姚兰芝回到院中时,没有人发现她和刚才有什么不同。

    而后,她向元幸招呼了一声,便拉缰上马了。

    孙有度、姬也相继上马,领着威武行的车马威风凛凛地出发了。

    韩若壁和黄芩则骑马遥遥跟在车队后面。

    快到岔路口时,北风变得强劲起来,有少量雪花开始在空中飞舞回旋。

    元幸驾马来到孙有度身侧,报告道:“孙爷,这一路,客栈里那两个小子,总是远远地跟在后面,会不会有问题干脆派个兄弟去质问一下吧。”

    孙有度劈头盖脸教训道:“亏你跟我跑了七、八年,连这点江湖常识也没有真有问题,能问的出来吗再说,这戈壁滩上的路又不是我们威武行铺的,人家走人家的,我们走我们的,凭什么去质问人家”

    元幸当即没了声音。

    孙有度缓和了一下语气,又道:“不过,那二人的确有些问题。这样吧,你多调几人压在后面,随时注意他们的动向,小心提防是真的。”

    元幸得令而去。

    他哪里知道,对黄、韩二人,孙有度心里的防范意识比他来的要早得多。从出发前,瞧见姬拿来的纸笺时起,孙有度就开始不安起来。

    他的这种不安,不仅是对未来路途中,货物安全的不安,也是对黄、韩二人的不安。孙有度想不通,这二人是出于什么意图,向威武行发出的警示。如果说是江湖上的朋友得到消息,仗义相告,那至少会当面说清,哪会做得如此鬼祟。

    可是,不安归不安,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那只是一种完全不顶用的情绪,不但与事无补,有时更会坏事,所以,他让姬别放在心上,尽心尽责地监督兄弟们加强戒备就好。

    孙有度明白,不管纸笺上写的是真是假,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加强戒备。

    一到岔路口,威武行的车队便往大树沟的方向去了。

    韩若壁仰首望向空中,只见雪花纷扰的苍冥中,一只猎鹰正如离弦之箭,疾射而去。

    除了韩若壁以外,其他人谁也没注意到。

    低下头来,韩若壁恢复了神色湛然,也仿佛没有注意到一般。

    这时,黄芩拉缰止马,道:“威武行是往大树沟去,同我们并非一个方向。”

    韩若壁果断道:“跟上去。等看过戏后,我们再调头去白羊镇。”

    黄芩此时已料定他昨夜必有遭遇,于是道:“为何今早一起来,你就决定跟着威武行不说,这戏不看也罢。”说罢,拨了马头就要往白羊镇的方向去。

    韩若壁本也不想刻意隐瞒,于是把昨夜的事大致告诉了他。

    黄芩心领神会道:“我明白了。那些马贼穷凶极恶、人数又多,既以为瞄上的是肥羊,劫货时势必大动干戈。你跟来,无非是想从旁观察,瞧瞧威武行的能耐有多大,估量一下他们的实力。万一那长春子真在其中,到时也好斟情下手。”

    韩若壁点头道:“是存了这心思。我还指望马贼能炸开几只货箱,让我瞧瞧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宝贝。不过,也许威武行实力不济,干不过马贼,被人劫了货去,也未可知。”

    黄芩道:“哪那么容易,天下第一打行的交椅可不是好坐的。”

    韩若壁冷言冷语道:“谁知道呢,也许他们的名头,根本就柿名钓誉来的。”

    一念闪过,他转向黄芩,怪异笑道:“同时,我也想等等看,在身为公人的黄捕头面前,光天化日之下,马贼们能否把货给劫了。换言之,你真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行凶逞恶吗”

    言下之意,他想知道面对即将发生的劫道,身为捕快但处事手段古怪的黄芩会怎么做能不理不睬地置身事外吗

    黄芩稍稍催马,跃前一个马身道:“那你慢慢等吧。”

    往大树沟去的路上,柳絮小雪纷纷而下,随风乱卷,不知何时在黄芩的睫毛上满满落了一层,冻结在上面,象两把白色的小刷子,随着眼皮自然的眨动,一上一下,忽刷忽刷的。

    韩若壁睁大了眼睛瞧去,只觉那两把小刷子上上下下,每一下都象刷在自己的心尖上,撩的一阵赛过一阵的痒。

    真正奇痒难耐。

    他忍不住用手在心口处挠了几下。

    可很快,象被传染了一般,挠了心口的手指竟也似痒了起来,而后传染到了所有手指。

    韩若壁只觉恨不能立刻飞身而起,跨上黄芩的坐骑,在他眼皮底下,挨个儿伸过十根手指,让那两把小刷子仔仔细细地,一根一根地,全都刷过一遍,才得过瘾。

    当然,他知道,现在这念头只能放在心里想想,想要实现的话,怕是要多费不少手段,等待不少时日吧。

    心痒之下,马背上的韩若壁越来越不自在,走不多远就扭身,望一望黄芩,再走不多远,又扭身,望一望黄芩。

    黄芩感到他的目光老是盯着自己,当下侧目问道:“看什么看”

    韩若壁直言不讳道:“当然是看你。”

    黄芩愕然道:“我有什么好看”

    韩若壁摇了,笑得别有意味,欲语还休。

    觉出他的笑容色迷迷的,黄芩立刻后悔问了,干脆阻止道:“住嘴。”

    韩若壁争辩道:“我还没开口,住什么嘴。”

    黄芩黑了脸道:“你已打算要开口了。”

    韩若壁笑道:“其实,我是想看清楚你到底是怎样一个铁石心肠,霹雳手段之人,也好想明白须得用什么法子,使什么招数,才可征服。”

    黄芩怔了怔,继而冷声道:“征服我你莫非在说胡话”

    韩若壁笑道:“你如此反应倒是不出我之所料。我甚至可以断言,你之所以会有如此反应,大抵因为自负极强,认为但凡强大之人便不会令别人产生征服的念头。其实不然,相反的,对手越强,征服产生的就越大。比如,嗜好登山之人开始时也许还甘心攀登一般的山岭,从征服它们中获得,但随着自身的经验越来越丰富,寻常的山岭便满足不了他们,再也无法使他们从攀登中得到了。之后,他们就会不顾性命,涉险去攀登那些孤峰的悬崖峭壁,越是那种少有人去的险峻山岭,他们越是喜欢。他们喜欢在攀登的途中,体验攀到高处的无力和眩晕,以及那种一不小心就可能坠下万丈深渊,尸骨无存的紧迫危机之感。对他们而言,只有攀登上这样的山岭,才算是体验到了征服所带来的无以伦比的。”

    黄芩哦了声,淡淡道:“瞧不出,你对嗜好登山之人知之甚多。”

    韩若壁手指自己,道:“因为在这一点上,我和他们一样,是喜好征服高山峻岭之人。”

    黄芩不赞同,道:“对于征服,我却有不同的看法。”

    韩若壁笑道:“愿闻其祥。”

    黄芩道:“打个比方,你历尽艰辛,穿越了茫茫千里的旱海,可以说是征服了它;你排除万难,攀登上入云的,也可以说是征服了它;你精疲力浆横渡过波涛汹涌的大江,同样可以说是征服了它。但旱海、、大江一直在那儿,也许未必亘古不变,但至少在你的有生之年里,是瞧不见它们因为你或其他任何人产生什么变化了。它们却能引得似你这种人千辛万苦、排除万难,为的只是从它们身边走过,和它们亲密接触一次。呵呵,也许,从它们的角度来看,该是它们征服了你们这种人才对。这就好像当我双手撑地,倒立在地上时,怎知是大地托起了我,还是我托起了大地其实,许多很平凡的事,换个角度看,也许就会显得伟大,而许多极精彩的事,若是换个角度看,则无比平凡。征服在我看来,只是看东西的角度罢了。”

    韩若壁侧目而视,道:“哦对于征服,你倒是别有一番见解。抑或宅你的意思是,刚才我想着征服你的时候,其实是你在想着征服我哈哈,换个角度来看,那也是无妨的。”

    黄芩瞥他一眼,继续道:“和征服这种情绪一样,许多情绪都是十分美妙的,但它们同样十分虚幻,就仿佛一场美梦。这些情绪其实只是一种迷思,而不是真实。真实往往要严酷得多。当你被某些美妙的情绪笼罩时,甚至感觉可以与天地同寿,与日月争辉,可脆弱的躯体却只有不足百年的功夫,终会衰弱垂老,化为灰烬,连痕迹也没法留下。这才是无法忽视的真实。所以,我只想抓住真实,并不想征服什么。”

    韩若壁深思了良久,长叹了一声道:“你说的不错,情绪再美妙,也受限于;见识再广博,也受限于寿命,这就仿佛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一般。”

    黄芩诚然道:“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

    韩若壁道:“这话的意思是,朝生暮死的渺小生命,永远不会明白什么是月初月末;只能活一个夏天的知了,又怎能知道春天秋天。”话锋一转,他扬眉笑道:“但是,我的情绪对你而言,当然是虚幻的,但对我而言,却是真实到不能再真实了。所以我不喜欢多绕弯子,目下,我就喜欢征服黄捕头这座。原本,我以为男人都喜欢征服这种情绪,而就算有几个不喜欢这种情绪的,至少也会喜欢征服这一词句。怎的瞧黄捕头的意思,却好像不喜欢”

    说这话时,他仿佛忘了,男人喜欢的征服一词,可绝不是与被字连起来用的。征服与被征服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这种选择性健忘此时出现在韩若壁身上,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

    见他完全忽视了自己之前的话,黄芩牙根一紧,就想挥手给他一掌,但还是忍住了。

    经过几次的相处,他知道不管韩若壁脑子里是怎么想的,那张嘴总是靠不住的,若是听他胡说一次,就出手相斗一次,二人怕是要从早上打到夜里,连睡觉都免了。况且,这人不但脸皮厚,武功又好,真要打起架来,黄芩怕也讨不到太多便宜。

    他只在心中默念:莫要理他,莫要理他

    其实,黄芩本可张口回敬他:你也是男人,以你对征服的理解,且让我征服一次,就知道男人喜不喜欢了。但又怕话一出口,不要面皮的韩若壁不但顺杆子直爬,张口就应下,再纠缠上来,难保不会嚷嚷出更为恼人的言语来。为免省事,不想与他打嘴仗,是以,那话黄芩只在嘴边打了个转,并未说出。

    韩若壁却不放过他,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便揪住了再问道:“咬了舌头了怎的不答我”

    黄芩叹了口气,想了想道:“征服还是用在女人身上最合适。”

    韩若壁道:“其实,女人比男人想象中高明,她们中的大部分只不过表面上装出被男人征服的样子,真离了男人,倒极少有不能活的。”

    黄芩道:“只有那些钻逾墙之辈才对女人大有研究,难道你也是个中翘楚”

    韩若壁爽朗一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坦然承认道:“以前,我确可当得上阅女无数四字。”

    接下来,他敛去笑意,炽热的目光似是无色的火焰,直射向黄芩,道:“可自从遇上你,一起的时间越久,就越是想着念着,现在不管醒了睡了,心里都只装了你一个。”

    说这话时,韩若壁眼神中的温度,象是要把人烤得融化掉一般。若是换作旁人,怕会不由自主地避开这样热烈的目光,可黄芩丝毫没有闪躲,泓澈的眸子坦然地迎上了韩若壁的目光,凝目望向他,眼光冷得如同枝头上两团冻雪,又似深潭底一片坚冰。

    韩若壁愣了一瞬,以为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妥,被他瞧出了。

    黄芩沉默良久,才款语温言道:“你若是认真的,我劝你一句。”

    他说话的语气和以往大不相同,别有一种推心置腹的恳切。

    韩若壁十分受用,但觉定是自己如此直白的表态,令他有了回应,是以,难掩一脸的振奋之情,道:“什么”

    黄芩垂首一哂,面色渐冷道:“彩云易散,好梦难长。梦可以乱做,却终究当不得真。”

    韩若壁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才仰天笑道:“梦是我做的,当不当得真,自然也由我。你若无意于此,只当我一厢情愿,自说自话好了。又劝个什么劲”

    黄芩不再说话,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前面的骡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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