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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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堂屋内就剩下哈默达和马特儿阿訇相对而坐了。

    马特儿一改刚才的颜色,关切问道:“族长,您没事吧”

    哈默达似在冥想,没有说话。

    马特儿小声道:“那两个汉人十分可疑,关于哈多的事,说不定是他们造谣生事。”

    哈默达眉头微锁,默然不语地把信拿出来,擒在手中,只直直地盯着信封上的血点,良久不见拆开。

    马特儿以宽慰的语气又道:“哈多明明是跟随沙新长老,以联姻使者的身份去了哈剌灰的部落,同他们的族长杜韦商讨回、哈两族联姻一事,怎可能死在戈壁里依我看,这两个汉人的话,未必可信。”

    哈默达叹了声,终于拆开信封,展开里面的信纸,仔细看了好一阵子。

    他道:“这确是沙新的笔迹。”

    他的表情虽然没有变化,声音却象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马特儿哎呀了一声,黯然失神道:“那您的儿子哈多,他真的归真了”

    回人忌说死字,归真指死亡。

    哈多漱默达的次子。

    哈默达并不想判断儿子的生死,只将信递给了马特儿。

    马特儿接过,生怕看错了一般,从头至尾看了好几遍,才大惊道:“沙新说他暗里发觉,哈剌灰和瓦剌有勾结这怎么可能”

    哈默达沉声道:“至少沙新的信上是这么说的。”

    马特儿仍旧疑问道:“前年,杜韦部落不是还和一小拨骚扰哈密的瓦剌军队开过仗吗会不会是沙新判断失误了”

    杜韦所领导的哈喇灰部,漱喇灰人中一个不小的部落。他们的部落虽是游牧,可与回人习俗相近,信仰相同,只因喜欢头戴黑帽,所以俗称黑帽回。

    哈默达道:“沙新为人十分稳重。他既然写的如此肯定,必是握有确凿的证据。我相信他。”

    马特儿想了想,道:“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复杂了。”转而,他咬牙道:“亏了族长还把哈剌灰的杜韦列为联姻的最佳对象。不过,幸好只是在考虑,并没有决定把哈吉娜嫁过去。”

    哈吉娜漱默达唯一的、也是极珍爱的女儿。

    其实,除了从整个部族利益出发,侧重势力联合的得失外,哈默达也为哈吉娜考虑了很多,才把杜韦的哈剌灰部列为联姻的重要选择对象之一:在哈密,各个种族部落的生活习惯都迥然不同,只有黑帽回算是与他们回人最为相似的,所以他才最倾向于把哈吉娜嫁给杜韦。

    哈默达的语气异常沉重,道:“在那些求婚的部族中,我的确最中意哈剌灰的杜韦部,所以,他们的求婚使者到来后,我才会应邀派出我们的使者前去商讨此事。可没想到,没想了,他竟然”说到这里,他不禁唉叹。

    马特儿点头道:“杜韦的哈剌灰部与我们的部族实力相当,而且杜韦本人年青有为,在接掌了他父亲的族长之位后,短短三年内,就把领地扩张了一倍,同时部族内部也积极发展,强大了很多。照这样的势头走下去,他的部族很快就会成为哈剌灰中最强的一部。所以,我不懂,他有什么理由,要与被哈密各部族同视为死敌的瓦剌勾结呢”

    原来,在哈密,无论是回人、维吾尔人、哈喇灰人,还是汉人等,都经常遭受游荡的小部分瓦剌骑军,以及大量瓦剌马贼的骚扰、掠夺,因此当地所有人对瓦剌都又恨又怕。

    哈默达道:“杜韦这么做的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这么做了。”

    马特儿道:“大家对瓦剌的恨,杜韦看得明明白白,如果他真的引狼入室,必会成为众矢之地。是以,他与瓦剌的勾结绝对是个秘密,不可能让别人有机会窥见。沙新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哈默达道:“至于沙新是怎么发现他的秘密的,信上没有写,我们不得而知。”

    马特儿再次瞧了瞧手中的信,道:“信上只有草草几句话,而且沙新的笔迹十分潦草,应该写得极匆忙。”

    哈默达将信纸抢过,又看了看,道了声遭了

    马特儿道:“什么”

    哈默达道:“这信,定是沙新让哈多冒死送出来的。现在,哈多死了,我担心沙新身陷危机,生死未卜”

    马特儿搓着手掌,不知如何是好。

    哈默达面色奇冷无比,扔了信纸在炕头小桌上,转身下炕,就要往外去。

    马特儿感觉有异,一把拉住他道:“族长,做什么去”

    哈默达冷然道:“杜韦的使者还在我们这儿,我叫人割下他的人头,给杜韦送去。过了十几年安稳日子,也该到流血的时候了。”

    马特儿急道:“为着我们的族人,这事不可万万不可冲动啊”

    哈默达瞪着他道:“莫非你人老了,胆子也跟着小了”

    马特儿硬把他拉回头,道:“你先听我说,如果我说完了,你还要一意孤行,那我一定和你并肩杀到最前面去,来一刀,挨一刀,绝不退缩。”

    哈默达甩开他的手站定,道:“说”

    马特儿道:“目前的哈密可说有五股势力:其一,忠顺王。那是被明廷赐了金印的,名义上的统治者。我们虽未将他放在眼中,可也不敢过于得罪,毕竟在背后替他撑腰的是大明朝,若是得罪过了火,明廷就可能派兵出关平乱,大家也落不得好。其二,类似神光堡一样的汉人群体。他们的实力不差,钱也不少,但人数不占优势,又因为是外来争夺资源的,所以被哈密的其他各族所排斥。其三,以霍加为首的维吾尔一族。他们聚集在大树沟,很有钱,但武力较弱,很想拉拢我们回人,所以这次才会要派使者送长春子来,以求联姻。其四,以杜韦为首的哈剌灰人,”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瞧向哈默达。

    哈默达接口,恨声道:“他们俗称黑帽回,以游牧为主,素以性情凶狠著称,武力很强,但银钱很少。现在还知道,他们暗通瓦剌贼人。”

    马特儿道:“其五嘛,就是我们白羊镇的回人了。”

    哈默达烦闷道:“这些我早就知道,你此刻说来,到底是何用意”

    马特儿道:“我是想提醒族长,这哈密一地,并非只有我们和杜韦的哈剌灰部族。”

    哈默达已不似刚才一般冲动了,道:“我知道。”

    马特儿道:“虽说哈剌灰同我们实力相当,可那是因为我们在财、物上强过他们很多,而战力方面却相应弱了不少,这一强一弱扯平了的。我们如果公然与他们翻脸,决一死战,就算能够赢得此战,那也是强弩之末。族长,你莫忘了,离我们不远,就是汉人虎视眈眈的神光堡,再往北,还有坐山观虎斗的霍加。霍加在大树沟的实力,本来要逊于我们和哈剌灰,可此战之后,就大不相同了。你觉得我们一旦变弱,霍加真会放弃机会,什么都不做吗”

    哈默达冷静了下来,想了又想,道:“可是,杜韦暗通瓦剌,该漱密所有人的敌人。”

    马特儿道:“不错,不管是神光堡的汉人,还是大树沟的维人,只要真的相信杜韦一部与瓦剌勾结,定会和我们合力一处,把他们灭了。但是,您要怎么证明”

    哈默达愣了一瞬,目光飘忽不定地落在桌上的那张信纸上,然后,他泄气似地摇了。

    马特儿点头道:“不错,仅凭这封什么都无法说清楚的信,他们怎可能相信”他叹了口气,又道:“除非”

    哈默达道:“除非什么”

    马特儿哀叹道:“除非我们找到沙新长老本人,让他开口,把是什么令他确信杜韦暗通瓦剌一事,当着各部族首领的面,说个清楚明白。”

    哈默达失望道:“落在杜韦的手里,他怕是再也开不了口了。”

    马特儿道:“所以,眼下我们能做的,只有先不要声张,派些人跟着那个姓韩的去找回尸骨,确定是不漱多。如果是,就让哈刺灰来的使者带信回去,说我们已经做好了联姻的打算,但要等沙新长老回来,再商量具体事宜。”

    哈默达不解道:“这么做就能让沙新回来”

    马特儿摇了,道:“不能。这么做是为了试探杜韦的反应,那之后,我们才好决定怎么对付他。”

    哈默达无奈道:“也只能这样了。”

    马特儿道:“族长放心,人的命,主的定,杜韦胆敢与虎谋皮,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哈默达挥了挥手,道:“快要做礼拜了,你去叫唤礼的到宣礼塔上提醒大家,不要误了时辰。”

    马特儿走出几步,又回头道:“至于哈多还请族长节哀顺变。”

    哈默达道:“放心,我没事。”

    马特儿走后,屋内只剩下哈默达一人了,瞬间,他象是剧烈运动后的身体脱力一般,站立不稳,跌坐到炕爆禁不住起来。

    原来,就在刚才,突兀得知哈多死讯的一刹那间,作为父亲的他,几乎就要濒临崩溃。而他只所以能够控制住自己不被别人瞧出异样,全赖身为族长的那份强烈的责任感。可现在,孤单一人时,他再感觉不到自己是被所有族人依靠的族长,只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最普通的、痛失爱子的垂老父亲。那种简直象被人硬生生剐去一块心窝肉的痛苦潮涌而至,令得这经历世事,不易感动的老者再也控制不住了。

    哈默达的面上没有泪水,他的泪,流在了心里。

    大悲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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