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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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回:抵掌激谈小安徽蓄远志,各抒己见许老大暗推托

    三人跟着老周纵上跃下,翻过一块块高高低低的岩石,又穿过一片片葱葱茏茏的林木,来到一块被山捻子和野山蕉包围着的平地上。这里十分宽阔,总共建有十几间石屋。此刻,其中几间石屋顶上的烟囱里正飘出缕缕炊烟,看来,里面有人在忙着做午饭了。一群黑瘦汉子或蹲或坐地围拢在一间石屋的门前,一边赌些小钱,一边消磨时光。他们身边的地上横七竖八地撂着几把渔叉。还有几个汉子正在石屋间较大的那片空地上打着桩子,应该是准备晒渔网用的。

    将三人领到有人赌钱的那间石屋前,老周伸腿踢了一下正在坐庄之人,道:“小五哥在里面吗”

    那人仰头不满地瞧他一眼,显是嫌他打扰了赌兴,口中没好气道:“在,什么事”

    一指身后的包器及黄、韩二人,老周道:“包总旗带了两个朋友来找小五哥相谈。”

    瞧了眼包器,那人点了点头,不耐烦道:“快进去吧,别碍着我发财。”

    四人鱼贯而入。

    这间石屋里只有一扇不大的窗户,因而虽值正午时分,仍然不觉得怎么明亮。窗下,放着一把金丝楠木的西洋椅,同这间屋子内其他简单到有点儿粗陋的陈设相比,显得极不协调。

    椅子上,坐着个头发细软地紧贴在头皮上,肤色黑黄,身材纤长,似乎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少年。这少年的坐姿非常随便,一条腿懒洋洋地挂在椅子的扶手上,别一条腿顺溜着耷拉下来。他的穿着也非常随便,光着上身、只穿短裤,草鞋也被踢到了一爆光着两只大脚丫。此时,他的右手拿着一把小刀,正低着头,专心致致的在一块木头上雕刻着什么。

    一进屋,老周就冲那名少年道:“小五哥,有客人。”

    少年停下手,不急不徐地抬起头,嘿嘿笑道:“早听到外面有响动,原来是客人来了。”

    他的眼睛很亮,鼻子很挺,眉毛像一个八字,莫名给人一种愁苦的感觉。

    小五哥居然是个大孩子

    黄芩、韩若壁惊讶不已,不禁愣了愣。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五龙船的五当家会是个瞧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说着话,小五哥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瞧上去活力十足。

    包器迈前几步,哈哈笑道:“小五哥,最近可好”

    “好,好得很呐。”放下手里的小刀和木头,小五哥一缩身跳到包器面前,哈哈笑道:“有些日子没见了,不知包大哥此来是有什么好事关照,还是惦念咱们兄弟,特意跑来叙旧的”

    瞧他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是老练得紧。

    包器笑道:“瞧你这话说的,我来是有事相求。”

    小五哥头一扭,道:“都是朋友,哪有什么求不求的,包大哥可不能拿我们当外人哟。”

    说着,他转向老周道:“去,告诉伙房,今日有贵客来,让他们多加几道菜,前些日子留着的海参、石斑也可下锅烧了,我要替四位哥哥好好款待包大哥。”

    老周应了声,出去了。

    包器赧然一笑,道:“你也知道,我这人平素直来直往,最不会绕弯子,现下你如此客气,倒叫我怎么开口才好”

    小五哥佯作微愠道:“开口,尽管开口,不开口就不是我的包大哥了。”

    “那我可就开口了。”把黄、韩二人推至前面,包器直截了当道:“这两位是我的朋友,对我有恩,这件事原是他们求我帮忙的,我能耐有限,帮不上他们的忙,便想请你们给帮个忙了。”

    小五哥眼珠一转,略一迟疑后即道:“好说好说,不过,这里不是说正事的地方,等饭菜备齐后,我们饭桌上再详谈,可好”

    不等旁人开口应答,他已一把拽过包器的胳膊,将包器拖至那张金丝楠木的西洋椅边。

    包器这才注意到这件稀罕物,伸手在椅子上这里摸一下,那里摁一下,笑道:“前次来时没见有这张椅子啊,一定是小五哥新得的好玩意儿了。”

    “是不是好玩意儿,得试试才知道。”小五哥得意道:“来,包大哥坐。”

    包器坐下,前后左右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讶道:“垫了什么这么软和”

    小五哥道:“我也不知道,觉着像个棉花包。怎么样,舒服吧”

    包器点头,同时屁股颠了惮又感受了一番。

    忽然,韩若壁问道:“小五哥,你这上面刻的是什么”

    原来,不知何时,他已把小五哥的那块木头拿到手中仔细瞧看起来。

    木头上似乎刻着五个连在一起的、象波浪一样的,因为刻得很粗糙,加上还是半成品,所以只凭眼力瞧,说不准是什么东西。

    舍了包器,来到韩若壁身爆小五哥笑道:“是五座。我没事刻着玩儿的,让朋友见笑了。”

    脑中灵光一闪,黄芩插话道:“这五座是代表了你们五个兄弟吗”

    别有意味地瞧了黄芩一眼,小五哥不答反问道:“不知这位客人尊姓大名”

    黄芩道:“在下黄芩。”

    小五哥冲黄芩拱了拱手,又转向韩若壁道:“这位呢”

    “在下姓韩,名若壁,如蒙不弃,小五哥可以叫我韩大侠。”

    小五哥点了点头,称呼了一声,道:“韩大侠。”

    黄芩道:“我们一直跟着包兄弟叫你小五哥,也不知你姓甚名谁”

    小五哥笑道:“我姓王,名直,不过,四位哥哥都叫我小乙,兄弟们则叫我小五哥,王直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人叫了。“

    黄芩想了想,道:“那我们还是叫你小五哥吧。”

    王直道:“好啊,也显得亲切些。”

    歪着头,又瞧了瞧那块木头,韩若壁道:“龙霸浩海,船走南洋,既然起名五龙船,船上主事的汉子自然是不折不扣的五条蛟龙,与何干”

    王直伸了伸舌头,调皮一笑,道:“老实说,五龙船这名字是大哥给起的。我们船队里一多半的船都是大哥的。”言下之意,船是谁的,谁就有权给船起名字。

    听出他别有心思,黄芩哦了声,道:“那么,如果让你起,你会起什么名字”

    王直的眼光中露出无限向往之色,道:“不怕你们笑话,若是让我起,我就起名叫五峰船。”

    黄芩道:“为何”

    王直道:“江海缺的是什么不是霸气,而是沉稳,如果一条船行走于江海之间,还能沉稳如山,如峰,那就一定会成为江海贸易的终极老大。”

    黄芩哈哈笑道:“终极老大老大就老大,还终极听起来,小五哥的志向却是相当不小啊。”

    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家的脸颊,王直不好意思地笑了,道:“算了吧,虹搭的桥不能赚蛇扮的绳不能抓,到目前为止,我连一条船也没有,不过是瞎想想,做做白日梦罢了。”

    韩若壁道:“小五哥太谦虚了,想你年纪轻轻就已是五龙船上当家主事之人,足见能力超群,前途不可限量。”

    黄芩也点头道:“不错,我看好你。”

    一句我看好你说得王直的心头热乎乎的。

    包器也从西洋椅上站起身,笑道:“咱们小五哥的能耐可不是一般二般的,那件事,你们尽管请他帮忙好了。”

    王直忙道:“帽子戴得太大了,可是会遮住脸的,我年纪还小,脸不够大,包大哥千万别叫我没了脸才是。”

    包器听言又笑了起来。

    知道对方仍需多方试探,不可能这么快信任自己和黄芩,是以,急了反倒不好,韩若壁便没有立刻说明所求之事,而是随便闲谈起来。

    说话间,伙房派人来说饭菜已经准备妥当,就等小五哥领客人去吃了。

    王直答了声“知道了”,随及当前带路,将三人领至一间大石屋内。

    这间石屋比刚才那间要大上不少。里面,一张大石桌上摆着八个菜,其中有六个是各色海货,还有一盘豆腐、一碗时尸桌边有桶,桶里是饭,边上搁着盛饭的木勺儿。几人就座后,王直热情地招呼大家吃食。

    望着一桌子菜,包器皱了皱眉,道:“我说句话,小五哥别觉得不好听。”

    王直全不在意,道:“什么好听不好听的,包大哥尽管说。“

    包器十分不快,道:“记得上次我来时,和你们哥儿几个喝了个不醉不归,怎的今次却一点酒也没有了莫不是四位当家的不在,小五哥有意怠慢我们吧”

    “好汉没有酒,枉在世上赚没有酒确实是委屈了几位。不过事出有因,还请包大哥听我解释。”王直眉宇带笑,四平八稳道:“最近,哥哥们带着船队出海去了,家里留守的人太少,防卫方面难免有所欠缺,为防万一,我特地严明纪律,在岛上临时颁布了几项禁令,这禁酒令便是其中之一。”

    顿了顿,他又道:“禁令是我颁的,我若不带头遵守,拿什么服众所以,这一顿是万万不能有酒了,还请包大哥见谅。”

    包器听完,释然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小气了。酒这玩意儿,不喝不痛快,喝痛快了却容易误事,特殊时期有特殊禁令,咱们当然应该客随主便,一律遵守。”

    “能得包大哥体谅,我就放心了。”指点着一桌子菜,王直一面笑一面道:“人手不够,热菜、冷菜就一起上了,大家都不是外人,这添饭的活儿嘛,就当在自己家,各自动手,也随意些。”

    几人频频点头。

    黄芩盛了满满一碗饭,就着桌上的菜,滋滋有味地吃了起来,似是忘了来此何事一般。

    不知是受了感染,还是感觉饿了,韩若壁也跟着盛了饭,几口菜,一口饭地吃了起来。

    见旁人都不说话,包器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话题可说,也就专心去填自己的肚子了。

    一面吃着连名字也叫不出的海货,韩若壁一面赞不绝口道:“人人都道山珍海味,可要我说,这海味比山珍更胜一筹啊。”

    王直闻言,哈哈一笑,道:“你是不常吃的,我们天天吃这些个东西,早就腻味了,平日里瞧见鱼呀虾呀贝呀的,简直一点儿胃口没有。倒是一想起家乡的油煎毛豆腐,口水就往下流。”

    黄芩咦了声,道:“油煎毛豆腐莫非你老家是安徽的”

    王直讶然笑道:“这么看来,你跑过的地方、吃过的东西也不少吧,要不然怎么会知道油煎毛豆腐是安徽的一道吃食哈哈,我确是从安徽出来的。”

    黄芩笑了笑,道:“安徽到这里,相隔有万里了吧,你小小年纪,如何能跑得这么远”

    王直摇了,苦笑道:“命苦,说来话长,不提也罢。”

    知道他不愿多说,黄芩也就不再多问了。

    望了一眼黄芩,韩若壁道:“跑江湖的人冲州撞府,行踪遍布天下,安徽的跑来海上讨营生又有什么稀奇。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宁波的时候,到一个小酒馆吃饭,店小二曾说他们那里的一个小安徽也南下来跑船了。”

    黄芩略微回忆了一下,点头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王直听了,接口道:“宁波哈,我以前也在那里混过一段日子呢。就是在那里,我发现海上是个赚钱的去处,后来才辗转南下到了这儿。”

    黄芩、韩若壁相视一眼,韩若壁讶道:“店小二说的那个小安徽不会就是你吧”

    王直抿嘴笑道:“也有可能哦,以前在宁波,他们是叫我小安徽来着。”

    韩若壁晃脑道:“未见其人,已闻其名。要真是这样巧,我们和小五哥还真是有缘分呐。”

    几人都笑了起来。

    停顿了一瞬,王直问道:“黄朋友和韩大侠好像也是云游天下,见识极广之人,不知是打哪儿来的”

    韩若壁咽下嘴里嚼烂的鲜蛤,道:“中原。”

    王直咧了咧嘴,道:“要当我是朋友就别敷衍,中原可是大了去了,到底是哪儿”

    黄芩道:“京城。”

    虽然不是真话,但却很容易让人相信。

    王直道:“天子脚下皇城根啊,好地方。”

    韩若壁笑道:“地方虽好,买卖却不好做。”

    王直道:“韩朋友做的什么买卖”

    韩若壁叹息一声,道:“和你们一样,风声松一松,便是能赚大钱的买卖,风声紧一紧,杀头也不一定。”

    斜了眼韩若壁,黄芩道:“是啊,前些年风声不紧时,他去哈密做买卖,也算大赚了一票。”

    他这话倒真不算假。

    王直心领神会,大有相惜之意,道:“其实,我是真搞不懂朝廷的那些官儿们在想什么。说到底,我们是赚南洋诸国的银子,对大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他们不但不帮我们的忙,保护我们的利益,还时不时打压我们一下,当我们贼寇一般,搞得我们黑也不是,白也不是。”说话间,他转向仍在吃饭吃菜的包器道:“包大哥,我说这些话,你不会介意吧”

    言下之意,怕身为朝廷官兵的包器有什么想法。

    包器完全没放在心上,边吃边道:“哪有什么可介意的,我也不知道官儿们想的什么。我只知道吃这口饭是为了保家卫国,你们是大明的人,去赚红毛鬼子的银钱,我没意见。”

    王直嘿嘿笑道:“如果你有意见,也请暂且放下,全当没听见才好。”

    包器点头。

    韩若壁轻轻一笑,道:“官儿们怎么可能让老百姓搞懂他们的想法倘是有那么一天,他们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人了。”

    王直摇了,八字眉皱得更八字了,道:“你是说,他们适意的”

    韩若壁挤了挤眼睛,有意做出惊怕的表情,道:“这我可不敢说。”

    王直手一挥,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豪气冲天道:“如果我是皇帝,就一定会大力支持像我们一样的商人,派军队保护像我们一样的船队去到南洋各国进行贸易,赚取他们的银钱,换得他们的物资。而且,我还会鼓励海上贸易,让大明的商人到海上去做生意,把生意越做越远,越做越大。”

    说着,他站起身,连连道:“可惜啊可惜,咱们的皇帝没出过海啊,他哪里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外面的物资有多丰富。”

    包器丢下碗筷,一拍大腿,哈哈笑道:“小五哥,你可真敢想。”

    韩若壁听得愣了愣,道:“不过,依我看,大明朝的富饶主要还是来源于土地吧。”

    王直道:“我知道大明朝的富饶是来源于土地。可是,我们眼前的这片海洋比土地还要富饶成百上千倍,没在海上飘过的人是无法体会到这一点的。其实,你只看那些南洋的弹丸小国都可以飘洋几万里,从海上贸易中获得的财富,而我们的大明朝沃土千里,却不能出海三百里,岂非可笑之极”

    韩若壁道:“你别忘了,成祖在位时,有支船队横行海上,出海远不止三百里。”

    王直嗤笑一声,目光中流露出瞧不起人的神色,道:“我知道,三保太监嘛。他的船队也许可以算得上横行海上了,但做的却是铁板钉钉的赔钱买卖。要知道,我们在海上跑一趟,带去别国的不过是些农具、瓦罐,可带回来的却是海珠、象牙,期间获利,而那个什么三宝太监的船队走了上千里,可到头来只是花掉了大明朝无数银钱,我都不知道是该笑破肚皮,还是该哭瞎双眼了。”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由得越来越高亢:“大明朝因火德兴天下,我相信有一天,当它气数消尽时,就该是水德的天下了。到那时,倘不能横纵四海,就不能称雄天下”

    如果这一席话出自一名已过不惑之年的、管理海事的市舶司官员之口,黄芩、韩若壁或许并不会过多诧异,但瞧着面前刚过束发之年的小五哥,他们的心头俱连震几震,产生了一种极其怪诞的感觉。

    包器也呆在了当场。

    虽然,他早知五龙船的五当家年纪小却见识脯但却想不到小五哥能说出这么一番,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道理来。也因此,他的心里产生出一股不服气之感,立刻就想说些什么来压倒对方。

    良久,包器清咳了一声,道:“你的想法很有道理,但朝廷也有朝廷的想法,凡事有轻有重嘛。据我所知,朝廷现在已把大部分人力、物力、财力投在了北面,用以防范蒙古人。如此一来,当然顾不了海上了。”

    王直以鼻子发出哼的声响,道:“我却觉得,与其把人力、物力、财力都投在防备蒙古人上,还不如花多点劲,把大明的势力向海外延伸。甚至于不用朝廷花什么力气,只要不刻意打压我们这样的船队,我们要人力有人力,要物力有物力,要财力有财力,自己就可以把势力渗透到海上去。你说是不是”

    或许最后那句是不是只是个连接词,根本没有要别人回答的意思,因为几乎没有一丝停歇,王直紧接着又道:“我再举个例子,现在大明的国都在北京,可产粮的主要省府却在江南,于是朝廷每年都要派船队,通过漕运把粮食送到北京去。这里面,不说别的花费,光是每年春季为疏通河道花费掉的银两,岂止千万如果换成我来做,则根本不需要通过漕运,而是直接造一些大船,从海上把粮食运上北京,那样不但速度更快,而且花费也要少很多。更何况,真要懂得海洋的价值,又何必非要把国都定在同蒙古人靠得那么近的北京”

    包器无言以对。

    韩若壁则皱眉反驳道:“从海上赚风险怕是大了许多吧。海上的大风大浪绝不是人力能够与之抗衡的。”

    王直满不在乎道:“难道从运河走就没有风险了吗”

    韩若壁道:“也不是,不过总该比海上风险小些。”

    “想要没有风险可以啊,从陆地上用牛车拉着粮食走好了,只可惜路途遥远,拉的粮食怕都不够拖车的老牛一路上吃的。”王直手一摊,道:“对比各种方式,至少可以得出一条结论,那就是风险越大,利益也越大。实际上,现下,连我们私人都能造出足以对抗一般风浪的海船,何况一声令下就可动用全国物力的朝廷方才,你也说了,昔年三宝太监纵横海上,什么样的风浪没经历过,不都安然无恙吗所以,如果想把粮食从江南运到北京,从海路走并非不行,只要用的海船足够大,并且保证沿着近岸的路线航行,就根本不会有任何问题。再说,年年修长城,修运河,堆成山的银子好似流水一样花了出去,与之相比,新建一批大型海船的花费是翻几番再带个拐弯也比不上的。更不要说这些海船在不运粮食的时候,还能出海进行贸易,帮大明朝挣回无数银钱。”

    韩若壁听得目瞪口呆,都不知他的脑子里哪来的这些奇思怪想。

    用力吞了口吐沫,王直又慷慨激昂道:“依我看,咱们大明朝若再继续这般有出账无进账,无论国力怎么强、家底怎么厚,也迟早会被掏空的”

    突然间,只听见外面呜呜呜地吹起了号角。

    黄芩、韩若壁都不禁一阵紧张,以为出了什么事。王直却眉毛一挑,笑着跳起身来,道:“哈,老大他们回来了,正好,咱们一起去迎一迎。”

    当下,黄芩、韩若壁和包器随着王直一同迎了出去,直到刚才他们下船的岸滩边。

    只见,一艘的海船已稳稳地停泊在那里。

    黄芩第一次瞧见如此的海船,简直都瞧傻了。

    须知,他虽然久居毗邻大运河的高邮,也去过浩浩荡荡的沅江,算是看惯了各类船只之人,但河上、江上的船与这种海上的船比起来,当真是小巫见大巫,袖珍到了极致。

    以前,黄芩见到过的最大的船,船身长度不超过六十步。可现在,停在他面前的这艘船,却绝对是一个庞然大物,前后长度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步,左右宽度估计也要有超过五十步了,甲板上宽敞得简直可以跑马。九根高立在船上的桅杆,每一根都比一个壮汉的腰还要粗。现时,桅杆上的十二面船帆都已经降落了下来,但仍可想象得出,当船帆全部升起,被比江、河上强劲不知多少倍的海风鼓动张开时,这艘庞然大物在海面航行的速度,怕是比樊良湖上的蜈蚣快艇还要快上好几倍吧。

    这艘无比的船旁边还泊着三艘海船,但大小、规模都只有这艘船的一半左右。

    岸滩爆老周已经带领着一票兄弟排开队列,等着迎候四位当家的了。

    此时,最大的那艘船上,大部船员已经下船了,正前前后后地往岸上来,但仍有几人留在船上忙忙碌碌地收拾着什么。下船的人中,为首的是高高矮矮的四条汉子。不消说,他们就是这五龙船的四位首领了。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四肢短、脖子短,皮肤黝黑,筋骨强健,体格厚实的中年人。他的脑袋上一根头发也没有,而且像被用油打磨过一样锃亮发光,显得颇为突出。只瞧他昂首阔步的姿态,以及顾盼之间眼光中闪动的厉芒,就知不是寻常之辈。

    走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身材高瘦,稍微有点儿驼背,脸色阴鸷的黑衣人。这人长了一双眯缝眼,眼下有很重的眼袋,硕大的鹰钩鼻子几乎压到了上唇。他的两只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一双眼睛往四处转个不停,看起来应该是很不好打交道的那种人。

    跟在他后面的二人,有不少相似之处。首先,他们的身形相近,俱是又高又壮,远看仿佛两座铁塔。并且由于长年在海上行船,头上无有遮蔽,他们的皮肤已被晒得如同黑炭一般。其次,他们的衣着打扮也差不多,上身都穿着露出膀子的粗布背心,胳膊上那一块块高高隆起的肌肉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像缎子般幽幽的光芒,漂亮极了。再次,他们的走路姿势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挺着胸,昂着头,一副精气神十足的样子。这二人的不同之处只在于脸上。左手的这人,生就一张国字脸,狮鼻阔口,虽算不上英俊,但好歹五官周整。而右手的这位,则长了一张大饼脸,脸上的鼻子、眼睛、嘴巴全挤在了中间,像是完全没能好好利用那片宽阔的天地一般,因而形成了一副相当寒碜、丑陋、凶恶,以至于瞧上一眼就叫人顿生厌恶的面貌。

    王直见了,快步迎了上去,对当先一人拱了拱手,道:“二哥。”然后,未作停留,他又冲着后面的两座黑铁塔拱手道:“三哥,四哥,一路辛苦了。”最后,王直恭恭敬敬地一曲腰,冲着那个脸色阴鸷的黑衣人施了一礼,道:“大哥,这一趟可顺利”

    原来,那个长得阴森森的黑衣人就是五龙船的船主许老大。而走在前面的是二当家--飞鱼李剑杰。后面的两人,其中狮鼻阔口的是老三--黑鲨骆光祖,丑到极致的则是老四--丑夜叉杭猛。

    瞧了王直一眼,许老大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继而,他拿眼睛瞟了瞟黄芩和韩若壁。

    显然他早已发现了这两个生面孔,却一直没动声色。

    将目光转到包器的身上,许老大挤出一丝笑容,拱了拱手,道:“东西南北风,今天吹了什么风怎么包总旗亲临我这小小的放鸡岛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听起来不是很清楚,但却极有底气,仿佛不是从嘴里发出的,而是从胸腹间发出的一般,自有一番威势。

    包器笑道:“小小的放鸡岛许老大,你就别谦虚了。今日,我带了两个朋友过来,实是有事求你帮忙。”

    没有人瞧出许老大在心里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毕竟,包器寿兵,是要为朝廷做事的,虽说同五龙船有些交情,但真要是朝廷下令围剿他们,那点交情也就作不得数了。那种情况下,包器会不会假装攀交情,跑来岛上打前站、探军情也未可知,因此,他不可能一点儿防备也没有。不过,在感觉包器答话的语气没有一点儿异常后,他总算是放下了心。

    许老大笑道:“什么求不求的,包总旗何必这么客气大家一向合作愉快,只要包总旗传句话来,咱们五龙船能帮上忙的,定然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哪用得着总旗大驾光临呢”

    包器憨笑道:“这事儿在别人看来可能难比登天,但在你许老大的面前,却是不费吹灰之力,你可千万不要推辞呀。”

    王直也陪笑道:“大哥,刚才小乙同他们已经聊了一阵子了,这两位江湖朋友为人爽快,端的是条汉子。至于他们找我们帮什么忙,小乙还没来得及问,主要是大哥不在,小乙也不便擅作主张,还是等到大哥回来再详谈最好。”

    许老大眼帘微阖,奸笑两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几位朋友稍等,一会儿我们找地方坐下再谈。”

    说罢,他调过头,吩咐老周将把守在岸滩上的兄弟们组织起来,上船卸货,又安排船上下来的其他兄弟们回去歇息、休整。之后,五位当家和包器、黄芩、韩若壁一起回到了先前那间设宴款待三人的大屋内。

    此时,桌上早已收拾得一干二净。

    一众人等依次坐定后,王直叫人摆上了茶水。

    许老大咳嗽了一声,道:“不知二位朋友要我们帮什么忙”

    韩若壁打了一个哈哈,道:“我们想找一个红毛鬼。”

    许老大轻轻皱眉道:“找红毛鬼,做什么”

    韩若壁的眼珠转过一圈,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的一件东西被别人抢了去,一路追踪到此,最后得到的消息是:抢走我们东西之人和一个两只眼睛不同颜色的红毛鬼接上了头,所以才要寻这个红毛鬼的下落,也好顺藤摸瓜找到抢我们东西之人,把东西追回来。”

    虽然,在听他说话的过程中,许老大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但向来拨草瞻风的韩若壁却发现,当自己说到两只眼睛不同颜色时,那个光头,也就是五龙船的二当家--飞鱼李剑杰的两只瞳孔突然间收缩了一下。

    显然,他是知道有这么个红毛鬼存在的。

    琢磨了片刻,许老大道:“不知被夺走的是什么东西,竟如此宝贝,令得你们一路追袭到天涯海角来”

    韩若壁吸了吸鼻子,假装没听见。

    许老大也没在意,只摆了摆手,道:“不管怎样,如果他们接上了头,你们的东西恐怕就落到红毛鬼的手里了。在这片海域,红毛鬼来来往往,多如牛毛,想从中找到你要找之人,可不是件容易事。再说,那些红毛鬼的船快炮利,就算找到人,你们也奈何不了他们。”

    韩若壁微微抬眉,轻轻一笑道:“这一点我倒是不担心,我们的那件东西,红毛鬼是不会感兴趣的。而且,我可能肯定,那人来此并非为了把那件东西卖给红毛鬼。恰恰相反,我估摸着,应该是他想从红毛鬼那里买些什么东西。所以,我以为,那个蓝、绿眼睛的红毛鬼手上定然有着能吸引那人,同时不为我们所知的宝贝。”

    许老大奇道:“红毛鬼手上能有什么宝贝据我所知,屯门岛那边的红毛鬼最多,主要都是买卖香料的。至于我们这片海域,买卖丝绸、瓷器、茶叶的较多。有一些红毛鬼贼精贼精的,从海外番邦、夷岛收购进大量生丝,转手卖给我们,等制成丝绸后,他们再买赚转手卖回番邦、夷岛,从中赚取差价,期间获利能番四五倍。当然,我们也赚得不少。”

    忽然,那个狮鼻阔口的老三--黑鲨骆光祖插嘴道:“如果非要说红毛鬼手上有什么稀罕物,那就是他们的火铳和奴隶了。”

    “火铳和奴隶”黄芩忍不住问道:“红毛鬼还贩卖武器和人口”

    许老大不悦地扫了骆光祖一眼,显是嫌他多话。而后,他点头道:“他们有时也会贩卖一些人口,但大多来自吕宋、暹罗等海外番邦,同我们没甚关系。而且,那些番女又黑又丑,男丁也是瘦弱不堪,无甚出奇之处。”转念,他又道:“不过,他们的火铳相当厉害,确是比较抢手。”

    韩若壁顿觉有戏,追问道:“他们会贩卖火铳一般如何作,数量大不大”

    许老大道:“他们只是零星地卖一些自己船上多余的备用货,很少会大规模地贩卖。”

    韩若壁追问道:“既然火铳是抢手货,他们为何不大规模贩卖,难道嫌银子烫手”

    以瞧外行人的眼光瞧他一眼,许老大道:“因为如果大规模的贩卖,就不抢手了,他们肯卖,我们也不能买。”

    韩若壁讶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许老大道:“火铳是武器,数量多了便容易被朝廷盯上,上岸后很难有法子运赚出手也难。何况,万里迢迢运火铳来贩卖,于红毛鬼而言风险极大,毕竟,火铳的单价虽然较脯但制造起来估计不容易,成本也不低,加上很难有稳定的出货量,倒不如倒卖生丝、绸缎、茶叶、香料来得划算。”

    听他说得在理,韩若壁连连点头。

    黄芩也点头道:“我也觉得他们不可能向红毛鬼买武器。他们充其量才几个人,能扛几件武器回去如果只是买上三两个火铳,又有何用”

    韩若壁自嘲一笑,道:“既然他们已经和红毛鬼接洽上了,还上了红毛鬼的船,那么,只要能找到红毛鬼和他们,一切就都明白了,我们何苦在这儿绞尽脑汁。”

    许老大道:“恐怕很难。红毛鬼来去无踪,岂是说找就能找得到的”

    觉出许老大有怕麻烦,借故推托的嫌疑,包器顿感面子上有点儿过不去,禁不住道:“许老大,你可是五龙船的船主,这片海里的一举一动,还不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哪可能有你不知道的事呢就像上回,我们要抓那个红毛鬼,你不是一下子就找到那艘船的位置了吗”

    这时,王直插嘴辩解道:“包大哥,不是我们老大不肯帮忙,而是上一回,你要找的那个红毛鬼是平日里贩卖生丝的。说实话,对于那些个贩卖生丝、香料、茶叶、瓷器的红毛鬼,我们都知道的七七八八了;他们常年出没的几个岛屿、港口,我们也心知肚明,这才能很快给你消息。可是,那些整日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的红毛鬼,来来去去都鬼鬼祟祟的,我们确实不容易掌握他们的行踪呀。”

    听言,黄芩的眼睛一亮,道:“哦这么说来,你们是知道那个蓝、绿眼睛的红毛鬼的喽他做的究竟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买卖”

    看了看王直,又看了看包器,许老大道:“实不相瞒,你们说的这个红毛鬼,在我们的圈子里也算是臭名昭著了。他是做贩卖人口的生意的。”

    “啊”了一声,黄芩疑道:“这就奇了,我们要找之人,是绝不可能来此买卖人口的”

    虽然,他和韩若壁都知道,宁王手底下有一个庞大的、专门从事贩卖人口的组织,但李自然是何等人物现下又是何等时候宁王怎可能派遣李自然这样重量级的角色跑来高州,做一件相对而言鸡毛蒜皮的、买卖人口的勾当呢

    这是绝无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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