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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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回:机缘巧合揭开捕快之迷,船行南海夜探鲨鱼孤礁

    这日,晌午时分,放鸡岛上溽热难当,连海面上吹过来的湿风都带着一股子热浪,烧得人喘不过气来。将近立秋了,高悬在天空的烘烘烈日仿佛已经知道时日无多,抓紧时间使出浑身解数般尽情着,企图把每一块礁石、每一寸土地都晒得滚烫,叫人站不住脚。

    哗啦啦,哗啦啦

    宋素卿的那艘大船正在起锚,粗沉的铁索缓缓收起,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声响。

    被日头晒得白花花的甲板上,江紫台眯起眼,嘴角带着一缕笑意,手搭凉棚向四周眺望着,看起来心情很是愉悦。

    他这一趟,无往而不利,虽然奔波了上万里,一路吃了不少辛苦,但几乎不曾遇到什么头痛的麻烦事:宋素卿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当然一拍即合;平江沈家和五龙船这边也都顺顺当当地谈成了,没有遇到任何预想中可能出现的困难。

    这时,他不禁又回想了想,事情能进行得这么顺利,一方面是买卖本身的吸引力大,另一方面也是冯承钦的办事能力高。冯承钦实在太能言会道了,而且也太能摸得透生意人的心理了。总之,一切都办妥了,等他回京禀告父亲大人时,相必会得到不少嘉许吧。

    好像是要配合他的心情似得,暑气在不知不觉中下降了许多,海风也跟着温凉了起来,而且天上仍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没有哪怕一丝云彩。

    江紫台继续极目远眺,直到目力所能及的尽头,那里的天空完全是一望无际的蔚蓝。

    单调、沉闷,没有任何变化。

    可是,奇妙的是,远处的天空越是单调、沉闷,越是那么一副死蓝死蓝、无边无际的模样,就越能给人一种沉浸其中的、莫名的、多彩多姿的情绪。

    显然,此刻的江紫台就无限地沉浸在这样的一种情绪中。

    蹬蹬蹬的一串脚步声,一人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出现在甲板上。

    不是别人,正是这艘船的主人宋素卿。

    瞧见站在甲板上的江紫台,宋素卿的脚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之色,似乎略微考虑了一下。接着,他面带微笑着来到江紫台身爆客客气气地招呼道:“江公子,一个人在这儿看风景好兴致呀。”

    望见是他,江紫台扭头报以一笑,道:“家父常说,没出过长城在草原上纵马奔驰,就不知道地有多大。眼下,我这一趟来到海上,才知道海有多大啊。”

    宋素卿闻听,哈哈一笑,不假思索道:“江公子觉得是海大呢,还是地大”

    江紫台愣了愣,随即展颜笑道:“这还真是说不清了,都是大得没有尽头的。我曾听一位朵颜卫的异族朋友说起过,他们家乡的草原大得连天上的苍鹰都飞不到边。”

    宋素卿的笑声更响了,道:“苍鹰苍鹰根本不敢在海面上飞,因为直到它累死之前,恐怕也找不到一片可以落脚的地方,更不要说飞出大海的边际了。”

    听出宋素卿的话里隐有讥讽之意,江紫台稍显不悦,没有搭腔。

    似乎没能觉察出江紫台的不悦,抑或是装作没能觉察出,宋素卿自顾自地左右望了望,确定甲板上除了他们并没有其他人后,才又往江紫台身侧凑近了一些,压低嗓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江公子,有件事,我一直心存疑惑,只是不知当说不当说”

    江紫台皱起眉,咧了咧嘴,道:“既然已经问了,当说不当说都是要说的了,宋船主又何必吞吞吐吐的”

    宋素卿朗声笑道:“江公子快人快语,果然豪气过人。我是想问一问江公子,前日里我们遇见的那个姓黄的,当真是高邮州的捕快”

    听到宋素卿提起黄芩,江紫台没来由的生出了几分烦恼。本来,开始时,他还是很欣赏黄芩这个人的,甚至出于同为孤儿的命运,对黄芩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情,意欲同对方结为知已。在当时,他的这种感情是真实的、没掺一点儿假。可是,正因如此,当他从江彬那儿得知黄芩的身份有重大问题后,就感觉被愚弄了,心下愤恨不已的同时,对黄芩的看法也彻底变了样儿。虽说这件事已经被江彬压下了,可成见一旦形成,就难免会产生龌龊,因是之故,对于黄芩,江紫台再无半点好感。

    江紫台有点儿不耐烦了,道:“千真万确。你要是不信,去问冯先生吧,他怕是比我还要确定。”转念,他又不解道:“怎么无缘无故的,宋船主因何突然提及此人”

    宋素卿的脸上露出一种非常复杂、非常让人难以理解的神情,其中掺杂着几分迷惘,几分不安,几分兴奋。他缓缓道:“我想,我曾经见过他。”

    乍听此言,江紫台觉得脑子里靠近头顶部位的那根筋像被人触动了一般,突兀地跳动了一下,面上顿时浮现出感兴趣的表情,道:“哦你见过他在什么地方见过”

    宋素卿的目光变得迷茫起来,似乎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之中,一边想一边道:“那是七、八年前了,之前我都以为忘记了,但却没有皇宫我在皇宫里见过他。哦,不、不、不,不是见过他,是见过那双眼睛。对就是那双眼睛那眼神我怎么也忘不掉。”

    这段话,他说得断断续续,语速也忽快忽慢,显得糊里糊涂、很不清楚,令得江紫台一时间没能听明白说的什么。

    江紫台忍不住追问道:“什么什么皇宫,什么眼睛、眼神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好似即刻被人从睡梦里惊醒了一般,宋素卿回过神来,大喘了几口气镇定了一下情绪,才道:“那个人,我很眼熟。他的眼神很特别,我曾经见到过那样的一双眼睛。”

    更加听不明白了,江紫台将信将疑道:“你的意思是,你见到过黄芩的眼睛难道你能从眼睛辨识出一个人”

    宋素卿显得有些尴尬,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道:“不光眼睛,我还瞧见过他的脸。只是,那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候的他还很年轻,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变了许多,但依稀还是能瞧出当年的模样来。”

    用力咽了口吐沫,他继续道:“尤其是当他瞧你第一眼的时候,那双比漓江的水还要清的眼睛,却射出比刚开了刃口的刀还要利的眼神,就好像能一下子穿透你的心思一样这却是一点儿也没变啊。”

    江紫台一把攥住宋素卿的手腕,道:“你知道他是谁”

    下意识的,他攥得很用力。

    宋素卿吃痛地唉唉叫了两声,他这才发觉,于是松开了手。

    揉着生疼的手腕,宋素卿道:“我知道他是谁,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姓名、身份,可我知道,他是个可怕的刺客”

    “刺客”

    听到这个词,江紫台好像吃了一惊。

    宋素卿点头道:“是的,一个让我胆颤心惊了很久的刺客。”

    江紫台急忙迫道:“你快说。”

    宋素卿道:“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具体什么日子,我已不太记得了,我只记得当时我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和权顷朝野,在圣上面前说一不二的大红人刘瑾搭上了线。那一回我进京,从海外带去了不少奇技淫巧的小玩意儿送给刘瑾,讨他的欢喜。过了一日,他来找我,说拿了几样我送的玩意儿献给圣上赏玩,很得圣上的喜爱,还说晚上要带我入宫面见圣上,圣上很好奇海外的花花世界是什么样子,要我当面详详细细地讲来听。可是,没想到的是,那天夜里,宫里竟然出了刺客”

    “宫里出了刺客”

    江紫台的脸色突然间阴沉了下来,冷声道:“你此言当真”

    宋素卿点头不已。

    皇宫里出了刺客,不消说,自然是有人想行刺皇上,这可是了不得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奇怪的是,据江紫台所知,近十几年间,皇宫里从来就没有闹过什么刺客,唯一一个据说是对皇上图谋不轨的,就是刘瑾自己了吧。因为,在抄家时,曾从刘瑾家里抄出一把暗藏了匕首的折扇,据说,武宗正是由于瞧见了这把凶器,才对之前宠信不已的刘瑾动了杀心。

    那时,义父虽然尚未调入京师,但按说,宫里出了行刺这样的大事,不可能一点儿风声都没外传,更不可能连个记录也没有留下啊难道是宋素卿这厮胡言诳我江紫台心头疑云叠起。

    嘴上,他道:“你且详说来听。”

    宋素卿哪想到江紫台心里的一道道算计他铁青着脸,表情很是狰狞,好像回到了那个令他惊吓过度的夜晚一般。

    他回忆道:“当时,那个刺客是蒙着脸的,没带自家兵刃,右手里提着一根从侍卫手里抢来的长柄金瓜锤。那根金瓜锤,足有四尺长,锤头有四个拳头那么大,一般人两只手拿怕都嫌重,可他一只手舞起来却轻松自如,浑身上下简直滴水不透。当时,已经有百十个侍卫把圣上和刘瑾团团护住了,但那个刺客的身法如电,来去若风,绕着围成一团的侍卫们的外围来回冲突,寻找缺口,金瓜锤所到之处,血雨飞洒,惨叫不绝,惊心动魂极了。那许多大内高手,竟没有一人能拦得下他。侍卫们虽然护住了皇上,却无法保护皇上撤到安全的地方去。没人注意到我,我就远远地躲在一爆两条腿早已不听使唤了。其实,就算它们还听使唤,我也不敢站起来,因为那个刺客冲来冲去的,手上的金瓜锤又有四尺多长,我要是站起来,恐怕一个不留神,就被一锤打翻了。稍后,我找了个机会,矮身跑到几个被杀死的侍卫的尸首爆和尸首趴在一起,一边装死,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眼前的一切。那个刺客虽然蒙着脸,但一双眸子清澈如镜,闪闪发光,那种刺的人心痛的锐利目光,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吞了口口水,他接着道:“那个刺客厉害,但侍卫人数太多,而且毕竟人不是铁打的,慢慢的,他就有点儿体力不支了,步法也跟着变慢起来,冲突的杀伤力也不如一开始那么可怕了。于是,皇上身边的侍卫里的身手高强之辈便拉开阵势,舞动着手里的雁翎刀,主动冲上前和那个刺客交手,团团护住皇上的阵形也因此开始有了点儿松动,偶尔也会出现了一些豁豁牙牙之处。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刺客不知祭起了什么法宝,从他的左手里突然闪出了一道道疾如闪电的青光。我瞪大了眼睛,一眨也没眨,可还是瞧不出那是什么,只听一阵怪响连连声中,冲上去和他交手的几个大内高手,忽然间或者脑袋,或者脖子,或者胸口等等,总之都是人身上的重要部位,登时爆裂开来,漫天血雾弥散,惨不忍睹。那些人当即如同浸了水的稻草人一般纷纷跌倒了下去。与此同时,那个刺客也趁着这一丝空隙,撕开了侍卫们团团围起的阵形”

    听他说得生动,江紫台惊道:“那人真要刺杀小皇帝”

    宋素卿的脸上闪过一丝迷惘,道:“我不太清楚。”

    江紫台不信,道:“你看得那么真切,如何会不清楚”

    宋素卿道:“我的确看得很真切,不过,当时的情景委实怪异得很。”

    江紫台缩起眉毛,道:“怎么个怪异法”

    宋素卿大睁着圆圆的轱辘眼,道:“那个刺客刚冲入侍卫群的时候,刘瑾正挡在皇上的身前,看上去一副不惜以自家性命,也要保护皇上的模样,而那个刺客也正是冲向刘瑾去的。可就在一刹那间,皇上却突然恶狠狠地啊的大喊了一声,抢到了刘瑾的前面,张开手臂,像是反而要以自己的性命保护刘瑾一般。那时,皇上的年纪尚小,个头儿才刚到刘瑾的下巴,我瞧见刘瑾面上的表情变得又是惊愕又是惶恐。那个刺客似乎也被皇上的这一举动吓了一跳,脚下跟着慢了一慢。”

    江紫台也惊讶不已,心道:小皇帝对刘瑾真有那么好能豁出性命去保护刘瑾转念,他又想:也对,对那时的小皇帝而言,刘瑾的确是不可取代的、极其重要的人,是不能没有的。在小皇帝的眼里,只有刘瑾真的在乎他开不开心,想着法子带他玩,哄他高兴,而满朝文武则只会逼他学这学那,做这做那,满足他们要他成为一个好皇帝的愿望,而根本不在乎他的感受。

    宋素卿仍在继续道:“眼见刺客就要往皇上那边直冲过去,在场的侍卫们全都急红了眼,不要性命一般地冲了上去。就在那个刺客脚下稍慢了一慢的瞬间,至少已有十几把明晃晃的雁翎刀横七竖八地砍了过去。刺客见状急忙缩身闪开几步,左手又是一翻。这一回,他的位置正好在我眼前,离我极近,因此被我瞧了个清清楚楚。就见一大把铜钱从他的手里飞了出去,可一飞出去,我就又只能瞧见一道道青光了。那些铜钱,只要是打中了侍卫的,立刻便爆开一片血雾。那十几个由于腿脚快,率先冲上去的侍卫死的死,伤的伤,不死也是重伤,没有一个不挂彩的。”

    江紫台喉头一紧,浑身一颤,脱口而出道:“爆裂青钱”

    宋素卿盯着他,咦了一声,道:“爆裂青钱是绰号吗没错,他的钱真的好像会自己爆开一样,可怕极了。你也知道那人”

    紧张不已的江紫台只觉嘴唇干得厉害,不由自主地了,催促道:“后来怎样,你快说。”

    宋素卿道:“后来,就因为这么一耽搁,对那个刺客来说,哦,也就是你说的爆裂青钱,机会已经瞬间即逝了。马上,又有几十名人高马大的侍卫抢上去,把圣上和刘瑾紧紧地护在了中间,从外面连瞧都瞧不见了。他们显然训练有素,一个挨着一个,冲外面举起长刀,又布成了一个好似刺猬一样的铁桶阵。而那个刺客因为恶战了许久,力气已经消耗了太多,在一口气击溃了刚才的十几名侍卫后,脚下已有些虚浮了。这时,一名侍卫突然靠近他,猛然双拳齐出,看上去应该是类似百步神拳的内家硬功。拳劲凌空击中了那个刺客的肩头,打得刺客的身体大幅度地晃了晃,连手中的金瓜锤也把握不住,掉落在了地上。那名侍卫见状大喜,不容刺客有丝毫喘息之机,立即跳将上前,左右拳连二连三地疾速攻出,招招都是隔空伤人的百步神拳。那个刺客好像受了伤,没敢硬接,左闪右闪,一个不小心,连蒙面的黑巾也被侍卫的拳风扫落了。他闪身一边避让,一边极快地下一大片衣服,重新蒙上了脸面,因此在场真正瞧见他的脸的恐怕也没几个。不过,就在那一刻,我确是真真切切地瞧见了他的脸--那是个浓眉大眼,皮肤白皙的年轻人。最后,那个刺客见行刺无望,便杀开一条血路,逃出宫去了。”

    话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才又道:“前日见到的那个黄芩虽然年长了许多,但回想起来,眉眼口鼻和那个刺客还是极为相似的,所以,我确信,他们定是同一人无疑。”

    听到这里,原本对宋素卿的话半信半疑的江紫台已觉背后有汗水涔涔而下,心里已经信了八九分了。

    原来,上一次,黄芩奉命关外一行,捕获了冯承钦之后,江紫台曾派探子多方打探此前黄芩在关外的所作所为,并要求哪怕是极其微小的细节也要深挖细查,如实上报,绝不可大意放过。终于,被他得知黄芩曾经以极其邪门的功夫,把武功超凡、剑法出众的飞凰剑沈琼楼的整个头颅打得血肉横飞,脑浆迸裂,头骨飞溅,死状异常恐怖。本来,江紫台只道黄芩是炼就了什么恶毒的独门邪功,但在听取宋素卿详细地描述了多年前的那个潜入皇宫、意欲行刺的刺客以铜钱爆杀侍卫的场景后,他突然记起了江湖上传说中的一位神出鬼没的暗器之王--爆裂青钱。

    在江湖上,爆裂青钱也几乎销声匿迹了七八年了。

    突然间,江紫台心下一片雪亮。

    很显然,这位冒名顶替的高邮州捕快,就是在江湖上消失了多年的爆裂青钱。

    杀死飞凰剑沈琼楼的,并不是什么邪门武功,而是爆裂青钱的成名暗器--一钱买一命的爆裂青钱

    两下一印证,他心知宋素卿说得没错,当年入宫刺杀皇上之人,恐怕正是那个冒名顶替的黄捕头

    这时候,江紫台的脑子已经如同一台飞速转动的水车一般,一刻不停地运作起来。他在脑海里不断地回忆着那一本本他查看过的刑部卷宗。因为黄芩冒名顶替高邮捕快一事,他曾把那段时间的刑部卷宗全部找了出来,细细翻阅。当时,虽然有几本卷宗令他产生过疑惑,感觉难以解释,但都与黄芩无关,是以并没能找到什么值得特别留意的地方。但是,现下,当他从宋素卿的口中得知了当年有人行刺皇上一事后,便既自然而然,却又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一本曾令他匪夷所思、感觉完全难以解释的卷宗。

    这一刻,那本难以解释的卷宗忽然变得不那么难以解释了。

    江紫台记得,那本难以解释的卷宗里记录了刑部正在着手处理一桩京里发生的大案。处理这桩大案动用了刑部在京的所有精干人员,包括城里的捕快,而且锦衣卫也跟着出动了。当时红极一时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亲自下命,要求刑部和锦衣卫在整个京城区域内,盘查各类可疑人士,搜寻一个受了伤的江湖人。由此看来,这桩案子极其重大。但是,难以解释的是,卷宗里没有一个字说明案情到底是什么,也没有说明为何要搜寻那个江湖人,甚至于连案子是何时发生的都不曾提及,只说事关皇家机密,不得有半点泄露。

    不过,这本卷宗所属的时间,正好是那个已经不知所踪的“真黄芩”被派往高邮前后,所以江紫台才翻阅到了。

    初看到这本卷宗时,江紫台以为这桩大案可能与不明下落的建文帝有关,但现在想来,应该是刘瑾意图在隐瞒行剌事件的前提下,在京城里搜寻那名进宫行刺他和圣上的刺客。而且毋庸置疑的,从他刻意隐瞒案件看来,对他而言,隐瞒行刺事件比搜寻抓到那名刺客更为重要。

    当年刘瑾为何要反常地把宫里闹刺客这样天大的事给硬压下去呢

    这就非是江紫台能推断得出来的了。

    不过,后来刘瑾服诛时,坊间曾有传言,说刘瑾这个“立皇帝”早就想派杀手暗杀掉武宗那个“坐皇帝”,以便取而代之了,只是没等时机成熟,他自己已经东窗事发,结果被凌迟处死了。

    这样说来,会不会是因为刘瑾当时正在暗地里着手策划暗杀武宗一事,却不料被那个来历不明、横空出世的刺客抢了先机,乱了计划。他担心刺杀皇帝这么大的案子,一旦公开,免不得多方牵扯,他就很难对案件保有全权的控制力了,倘若如此,最后万一被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既然刘瑾已经在策划刺杀武宗的计划,就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如此一来,查案的顺滕摸瓜,反倒有可能摸到他的头上,那可就大大的不好了。

    有可能。

    也仅只是有可能。

    毕竟,后来刘瑾并没有实施传闻中的刺杀皇帝的计划,但是,到底是这个计划本身就子虚乌有,还是这一次闹过刺客后,因为某种原因令刘瑾改变了主意,取消了计划,就只有死了的刘瑾本人才知道了。

    江紫台想,定然是当时京里风声太紧,“假黄芩”才兵行险招杀死了“真黄芩”,摇身一变,成了公门中人,大摇大摆地从刑部捕快以及锦衣卫的眼皮底下离开了京城,前往高邮任职去了。可是,江紫台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假黄芩”在逃离京城后并没有远走高飞,而是真的跑去高邮走马上任,还一当就当了这么些年的捕快呢虽然,这一点令他很是疑惑,但还有更多的点能因此而吻合在一起,这就表明那位“黄捕头”当年潜入皇宫行刺皇上一事,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这件事事关重大,得赶紧回去禀告给父亲大人知道。跟一个曾经行刺过皇上的人有牵连,实在是太危险了。再说,宋素卿能够认出黄芩,难保皇上或别人认不出来。万一哪天有人碰巧瞧见了那个黄芩,并认出他就是当年行刺皇上的刺客,那么,曾经试图提携、任用黄芩的父亲怕也很难推脱得一干二净,到时便落了把柄给政敌,那可就真糟了。江紫台心中闪电般的掠过一连串不详的景象。

    之后,他心下一阵惶惑不安,草草地向宋素卿打了个招呼,推说累了,就回船舱里去了。

    已是深夜时分,一艘黑灯瞎火、一丝灯光也没有的海船,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行驶在海面上。海上的夜,和陆地上大不相同,在目力能及的范围内,看不到任何灯火烛光,只有满天闪烁不已的繁星。这些平日里在陆地上看起来颇为黯淡的锈,在海上却显得格外明亮。也正是这些明亮的星象,亘古不变的为海上的航船指引着方位。

    黄芩、韩若壁皆立于船头,运足目力,向远处眺望着。王直站在离他们身后不远的,从船舱到甲板的入口处。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颇为精巧的沙漏。这个沙漏不大,里面的沙也不算很多,估计约摸盏茶的功夫,一边的沙就会完全漏至另一边了。每当一边的沙漏完,王直就会把沙漏整个儿倒过来,让沙再从另一边漏回到原先的那一边。

    黄芩和韩若壁都知道,王直是在用沙漏计算时间。他只要在心里记下把这个沙漏翻过个儿来了几次,就能大致知道某段时间内他们的船往某个方向驶出了多长时间。

    虽然四周没有任何光亮,但凭借着天上的灿灿锈,黄芩、韩若壁还是瞧见了远处出现的一个黑黢黢的,看样子应该是一个小海岛。

    黄芩转过头,对身后不远处的王直道:“我瞧见前面有一个小岛。”

    这时的王直满脸严肃,沉稳地点了点头,向身后做了一个手势。

    很快,船速慢了下来。

    这时,王直仰头仔细观察了一下星空的方位,然后一边捏着手指掐算着,一边道:“从方位和我们出来的时间判断,前面的那个小岛应该就是鲨鱼礁了。不过,因为今天的水流顺,我们比预期早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嘿嘿一笑,他又道:“如果克利仙说得没错,科萨蒂十有八九就停泊在鲨鱼礁。”

    韩若壁眼神飘忽了一瞬,轻皱眉头道:“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克利仙叽里咕噜的说了些什么,但看神情和他一个劲的样子,似乎并不是很清楚科萨蒂的行踪呀”

    王直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笑道:“你虽听不懂弗朗机话,却是很会猜嘛。你说的不错。其实,是克利仙发觉我们来者不善,一副要找科萨蒂麻烦的模样,考虑到毕竟他们同为弗朗机人,而且虽然他不认同科萨蒂的为人,但彼此间总还有些交往,所以才不便直接说出科萨蒂的藏身之处的。但是,我和克利仙的关系一直很好,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还是隐晦地说明了科萨蒂的行踪。”

    韩若壁道:“怎么个隐晦法”

    王直道:“他说他不知道科萨蒂目前在哪里,只知道不久前科萨帝去了吕宋,目下正在回电白的海路上。你们可能不明白,这海上航行,最怕的就是迷路,所以一般稳妥起见,只要有可能,航船都是沿着陆地的边缘,在近海处行船。可是,从吕宋往我们电白这儿过来,基本走不了靠岸的路犀所以行程最是凶险莫测。也因此,常走这条路线的海船都尽量沿着熟悉的线路赚否则很容易出事。而他们弗朗机人从吕宋往电白这边来时,一般都喜欢走鲨鱼礁这条线路。正所谓走熟不走生,科萨蒂这次肯定也不会例外。所以说,克利仙表面上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却是隐晦地把科萨蒂的行踪泄露给我了。另外,鲨鱼礁离电白港不远不近,对科萨蒂这种又要同白港的买卖人做买卖,又不愿被港里的人得知船的踪迹的弗朗机人,无疑是最理想的泊船场所。所以,我认为,科萨蒂一定在鲨鱼礁上,没错的。”

    对海上航行的事,黄芩、韩若壁都是彻头彻尾的外行,实在插不上什么话,只得听王直的。于是,在王直的指挥下,这艘船缓缓的向远处的那座黑黢黢的海岛进发。

    又向前航行了一小段,黄芩突然手指着远处,道:“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韩若壁倒吸了一口凉气,道:“那是桅杆那里真的有船”

    王直见真如自己所料,当即兴起,几步上前,运起目力往那个方向看了看,却什么也没看到。他苦笑道:“二位大侠当真好眼力,我怎么什么也瞧不见”

    黄芩说道给他听:“那里有一个细细的、竹竿一样的黑影,不像是树木,因为那座礁光秃秃的,根本不像有树木的样子。肯定是桅杆。现在还只能瞧见一个尖尖儿,再往前走一段,应该就能看清楚了。”

    听言,王直脸色一变,立即快速地做出了一连串手势。

    稍后,黄芩、韩若壁感到船头慢慢地转了个方向,没再向鲨鱼礁靠近,而是保持着原有的距离,绕着鲨鱼礁的外围打起转来。

    黄芩不解地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王直面色沉凝道:“如果你们瞧得不错,就表示从这里已经能够瞧见他们桅杆的尖端了,这么高的桅杆一定是瞭望台。既然是瞭望台,理应有人日夜值守,要是我们的船置之不理,继续前行,很快就可能被瞭望台上的人瞧见,并因此产生警觉,对我们接下来的行事则极为不利。当然,负责瞭望之人也可能经常打盹偷懒,可我们实在没有必要冒着被科萨蒂发现的风险这么做。”

    喘了口气,他一边以手势指挥船只,一边又道:“我打算先绕到另一边去,在浅海处找个避风的、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先下锚,换小船,然后从后岸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他们那里去。对了,你们都会水吧。”

    黄芩、韩若壁均点头道:“没问题,就照你说得办吧。”

    转眼间,这艘船只在黑夜的掩护下,缓缓地向鲨鱼礁的后岸驶去。

    大约一顿饭的功夫后,船悄没声息地驶到了一处浅海。

    指挥船员小心地降下铁锚、放落小船后,王直对黄芩、韩若壁道:“来,我们换小船,准备上礁吧。”

    转身,他又叮嘱船上的几名副手好好守住各自的位置等他回来,然后就带着黄芩、韩若壁上了早已备好的小船。

    没多久,三人到达了鲨鱼礁的后岸爆韩若壁仰头一看,不由得心下叫苦不迭。

    原来,鲨鱼礁的后岸边尽是些悬崖峭壁,嶙峋怪石,根本没有一处可以停船上岸的地方。

    转头,他看向王直。

    王直神色如常,显是早有准备。

    按部就班的把船划到一块的岩石边上后,王直利索地将上小船前就准备好了的钩索的索头用力地抛了上去。可是,转眼间,索头又滑落下来。王直不紧不慢的又试了三五次,皆是如此。直到第七次,只听得咔嗒一声响,索头上的钩爪不知食住了岩石上的哪一处凸起,或哪一处凹陷,总之终于固定住了。

    用力拉了拉,确信足够牢固了,王直才道:“一起上的话,我怕钩索吃不住力,还是一个一个上比较稳妥。我先上去。”

    说罢,他手脚并用,极快地攀爬了上去。

    黄芩在仰看着王直瘦削的身影逐渐变小,直到在巨石的远端消失,和四周的黑暗融为一体。

    突然,韩若壁道:“你的心跳得真快,是怕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洋洋得意的意味,但又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含情脉脉的关切。

    此刻,韩若壁已紧紧地贴在了黄芩的身前,是以感觉到了对方的心跳加速。

    摇了一下头,黄芩道:“不怕,只是有点儿兴奋,也有点儿紧张。你呢”

    韩若壁滑溜地笑了笑,道:“你也会有紧张的时候”

    黄芩一挑眉毛,道:“当然有,又不是神仙,怎可能不紧张不过,不常有就是了。上一次我的心跳得象现在这么快,已经是很多年前了。毕竟,如果那个科萨蒂真在这里,就意味着我们马上要同李自然再度碰面。你不紧张吗”

    韩若壁得意一笑,道:“说实话,我的心跳比平时还要慢一些。你说我紧张不紧张”

    黄芩耸了耸眉毛,道:“那就是和平时不太一样了”

    韩若壁嘻嘻一笑,道:“你倒是奸猾,确实不一样。我的功夫比较特别,紧张的时候,心跳反而会变慢,和一般人的反应正好相反。”

    黄芩嗤了一声,笑道:“原来你也和我一样。”

    韩若壁叹了口气,幽幽道:“其实,做我们这行的最怕犹豫。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像眼下这种原本已经想好了打算放弃,后来却因为各种原因又要继续去做的买卖,都是很不吉利的。”

    黄芩胡乱地揉了一下他的脑袋,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吗”

    韩若壁理了理头发,道:“昨夜,我做了一个梦,很不顺的那种,因此有了一种非常不愉快的预感。”不待黄芩出言反驳他,他已然又道:“不过,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我的预感一向不怎么灵验,只盼这一次也能保持一贯的水准就好。”

    二人相视苦笑了一下。

    这时间,钩索突然左右大力地摆动了几下。二人心知是王直已经爬上去了,在招呼他们也快些上去。立时,二人不假思索,抛下杂念,沿着钩索,先后一溜烟地爬上了鲨鱼礁的后岸。

    一路上的路都极不好走。

    其实,很客观的说,那里根本就没有路。

    对于轻功超绝的黄、韩二人,这样的情况倒还罢了,可对于王直,真是让他吃尽了苦头。不过,好在他年纪虽小,忍受痛苦的能力却绝对是超一流的,一番跌跌碰碰,连滚带爬地冲撞下来,除了身上多了无数擦伤青肿,竟没拖什么后腿。

    路虽不好赚但什么人也没遇到,这方面倒算是畅通无阻了,这大概是因为科萨蒂没想到有人能从后岸登岛吧。

    这座鲨鱼礁真是名副其实,完全是由一堆堆被海水、海风冲刷成各种奇形怪状的礁石构成的小岛。岛上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几乎瞧不见任何树木,到哪儿都殊秃秃的。

    同放鸡岛相比,鲨鱼礁实在很小,因此,黄芩、韩若壁他们三人很快就逼近了前岸。之后,三人小心翼翼地隐蔽在一块大礁石后面,探出头来,查看前岸的情况。

    前岸是一个弧形的港湾,港湾的外侧是一片天然形成的沙堤,大概只有十余丈宽。沙堤外的海面风急浪大,并不适合停船,可一旦绕过了这条窄窄的沙堤,到鲨鱼礁的港湾内,则突然间风平浪静了。湾内的海水不深不浅,简直是绝佳的天然良港,倘是有心想造,怕也造不出这样的地方来。

    天功才真是神奇

    现时,这个港湾里正停泊有一艘大船。这艘船,从船体和帆的形状、式样看来,一望便知是异族的船只。远远望去,就能看见船头安置了一门巨型火炮,长逾六超巨腹长颈,威武不凡,模样与朝廷常用的土炮大不相同。

    岸的远端一侧有光亮和人声传来,想来是船上的人嫌船舱里狭小,老窝在里面不舒服,因而出来外面安扎下来。

    从黄芩、韩若壁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很难看清楚那些人在做什么,但听声音好像很热闹。

    一见到那艘船,王直的眼睛便闪闪发亮了起来。他压抑住心头的兴奋之情,道:“看我猜得没错,科萨蒂果然就在这里,那就是他的快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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