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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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4年7月19日,广州电厂宣布停止供应市民用电。龙潜就是在这一天下午从日本飞回了广州,晚上四个人安静地吃了一顿美妙的烛光晚餐。

    虽然一开始龙潜去日本受训是为了回来后就兼任宪兵大队长的,可一直拖到8月任令都没有下来,而此时盟军飞机时不时在上空盘旋,政府部门不断裁员缩体,市面上粮油大涨,隐隐得连表面上的安稳都做不到了。龙潜似乎也很心急,每天早出晚归为他的仕途奔波。

    在这天天糟心的日子里,龙宅到底还是出了一桩喜事。爱梅写了差不多两年的小说在报纸上发表了,不过才连载了五期就引得很多太太小姐追捧。

    《南洋旧事》,作者:蒲公英

    “爪哇没有冬季,当然也没有腊梅,腊梅是一个女孩。虽然家庭贫困需要她每日手脚不停地辗转在不同雇主家做工,可这些俱不妨碍她脸上的笑容。

    今天腊梅需要到新雇主家里打扫卫生。门铃响过一遍后,一个高个子男人给她开了门。‘你是乔其介绍来的?这是你今天的薪水,打扫完了,带好门自己离开。’男人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钱,放在门厅边的矮柜上,然后离开,没有给腊梅说话的时间......”

    蒲公英是爱梅的笔名。还在香港时,有一次陆达慧和爱梅聊天,说道了各种花所代表的意思。陆达慧说蒲公英代表再次重逢前的分离。爱梅刚开始有些茫然,但在陆达慧的解说下很快就明白过来——风来,蒲公英分离四方,可再次开花时,山坡原野都是它们的身影。

    “这个腊梅根本是爱梅,还有这个东阳明明就是龙潜的影子。”陆达慧拿着报纸看得津津有味,边看还边唠叨,“爱梅真小气,我要她给我看后面的故事,说什么也不给。还是一家人吗,非让我跟外头那些人一样追报纸。”

    “爱梅是有钱人家小姐,龙潜才是穷小子,一点都不一样。”陈义天笑道。

    陆达慧才没听陈义天说话,意犹未尽地看完最后一个字,仰躺在沙发上直嗷嗷:“怎么办!我好想知道腊梅最后和东阳好了没,还有今天出了一个叫夏启海的,不会最后腊梅和他好了吧?”

    陈义天上去拍她肩膀,让她坐起来给他让个位子:“一本小说怎么会只有两三个人物,这才刚开头,也许到最后头你才发现原来是那个夏启海和东阳好了。”

    一席话逗得陆达慧哈哈掩嘴大笑。

    两个人正说说笑笑间,听得院子里响起汽车喇叭声,陆达慧起身一看,正是他们谈论的小说圆形之一龙潜回来了。

    “嫂子,麻烦让厨房加两个菜,我......我上去找阿梅。”龙潜对在门口迎他的陆达慧说道,进了门,也只对陈义天点点头,就直奔三楼而去。

    陆达慧一脸的莫名其妙;“他——上三楼了?”

    “去厨房叫人做几个好菜吧。”陈义天答非所问。

    陆达慧也没揪这个事,去了厨房。

    三楼书房,龙潜推门而进,不管坐在书桌前爱梅诧异的表情,直径走到博古架前,把藏在一铜镜后的窃听器关掉,才又走到爱梅的书桌前。

    这会儿,爱梅仿佛才找回嘴巴,淡淡道:“其实不用那么谨慎,他们监听的不止你一个,谁会有精力二十四小时监听啊。”

    “阿梅,”龙潜一滞,方又说道,“我有一个机会进军部,但是——”

    爱梅突然打断龙潜的话,急急道:“我们应该要一个孩子了,结婚这么多年,是时候要一个孩子了。”

    “雪瑶要和我结婚,是结婚——我们离婚吧。”终于说出离婚两个字,龙潜仿佛卸下了心中大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日子定了吗?”

    “嗯,他们用旧历选的,订婚定在壬申月葵酉日,结婚是在甲戌月甲戌日。”

    “到底是几月几号?”爱梅蹙起眉头,不耐烦地问道。虽已回国七八年,她还是搞不清什么甲乙丙丁戊己庚辛。

    这时候,龙潜倒是难得好性一次:“一个是9月6号,一个要到11月6号了。”

    “嗯。”

    爱梅若有所思,她不开口,龙潜也不说话,静静地,只有闹钟滴答的声音。

    “阿潜——”

    “诶!”

    许久之后,一个缓缓开口,一个殷勤接话。

    “阿潜,你放心,你已经走了九十九步,我绝不会阻止你走着最后一步。我们离婚后,送我离开广州吧,到哪里都好。你先别说话,听我讲完,如果我在广州,总会让别有用心的人拿着做文章,我不想影响你和雪瑶小姐。所以一定送我离开。还有,今天才8月15号,也许老天会怜悯我,给我一个孩子的......”

    “阿梅,”龙潜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也许,也许你以后会遇到一个爱你的人,你们生儿育女,会一直幸福的在一起,白头偕老。”龙潜说到最后,不得不强忍住声音的颤抖。阿梅和另一个男人白头偕老会是什么样子呢?他想,在某个傍晚,阿梅和那个人并肩坐在长凳上,看夕阳西下,讲儿女家常,也许也会聊到曾经的岁月,安祥而幸福......那时候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那时候自己还存在吗......

    “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阿潜,我们赌一把,有与没有都是我的命。”爱梅说道,看龙潜还是没有答应的打算,遂又威胁道,“如果你不答应,那我绝不同意离婚,她雪瑶想要进门,就只能委屈她当姨太太了。”

    爱梅稚嫩的威胁让龙潜有些心疼,又觉得有些好笑,他安慰自己,就答应她吧,哪里来的二十天,等找到合适可靠的船就送她去澳门,也许十天都不到,哪里会那么幸运地有了孩子。

    爱梅一步步得威胁,龙潜一步步得退让,最后他答应了她,但到底还是要看老天爷的意思。

    楼下已经摆上了丰盛的晚餐。腊肠炒芥蓝、虾皮鸡蛋羹、咸鱼茄子煲、白菜香菇海参煲、豆豉鲮鱼炒油麦菜、海带丝鱼丸汤。每次爱梅下楼吃饭,菜品总是很丰盛。

    “喝点酒吧。”爱梅笑着提议。欢快的语气,俏皮的声音,让陆达慧一瞬间以为他们还在香港。

    龙潜则听话地自己跑出去,从车上拎了三瓶清酒进来,并歉然表示现在只有这个。

    他们默契地谁都没提离婚的事情。陈义天和陆达慧虽然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但也识趣的什么也不问。四个人兴致勃勃地聊天,畅快地喝酒。与陈酿相比,清酒的度数不高,但不代表爱梅不会喝醉,更何况有龙潜对她百依百顺,刚开始还需她眼神示意,后来只要她杯中酒将尽就立刻给她满上。菜刚刚下了三分之一,爱梅就醉了,用筷子敲着自己的碗边,非要大家停下手中的筷子听她唱歌。

    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

    你曾坐在红河的岸旁,我们祖先流血的地方

    送我们的勇士还乡,我不能和你同来,我是那样的惆怅

    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

    我为你违背了爹娘,离开那遥远的南洋

    我预备用我的眼泪......

    以前偶尔能听到爱梅唱歌,都是细声细语的,今天醉了酒,反而是扯着嗓门吼。可还没等她吼完,就忍不住开始抽噎起来。

    “嫂子,”爱梅可怜巴巴地拉着陆达慧的手,“我不想哭的,我不想坏大家的气氛,是眼泪它自己要流哇。嫂子,我心里难受,闷得慌,一闷这眼泪就要流,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不想哭的。”

    “你醉了。”陆达慧笑道。

    “没有,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信,我讲给你听!我要和阿潜生孩子。诶,这是好事情,不应该哭,可你看看!”爱梅指着自己的眼睛,眼泪还在扑簌簌往下淌。

    听到爱梅说生孩子,陈义天和陆达慧都立刻眼带询问地看向龙潜。龙潜无奈地一叹气,把爱梅从椅子上半拖半抱起来:“你醉了,我送你上去。”

    “阿潜——”爱梅倒在龙潜怀里,不哭了,嘻嘻直笑,命令道,“你抱我,抱我上去!”

    这一晚,龙潜和爱梅终于又睡到了同一张床上。

    23号这一天,龙潜在天刚泛鱼肚白的时候就急急忙忙出了门,那时候爱梅还在甜美的梦中。梦里,他们一家四口在扶桑花道上散步,儿女双全,真好。梦还没醒,龙潜已经回来。

    “起来吃早饭。我已经买好去澳门的票了。再晚些就是台风季,路上不安全。”龙潜温柔地扶着刚醒的爱梅坐起来。

    “嗯。几点的票啊?我行李还没收拾。都怪你,我现在身上还没劲。”爱梅娇嗔着在他腿上拧了一把。石头一样硬的腱子肉,根本拧不动。顺势找了个舒服姿势窝在龙潜怀里。

    “不急,傍晚的船,船上睡一晚就到了。法币、军票都不管用,只把那些黄鱼带好就行。我让人在那边把房子买好了,就在大三巴附近。一个人万事多留一个心眼,虽然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也不可无。那个人......只要老实本份,对你好就好,再别找亡命之徒,嗯?”

    “听到了。”

    “嗯。我也没什么嘱咐你的。”龙潜苦笑,“我自己都把日子过得这么混账,哎——”

    对于爱梅要走,陈义天和陆达慧觉得是意料之中又情理之外的事。这几日,他俩突然好得像是坠入了热恋,陆达慧就隐隐担心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爱梅因离婚而离开。

    “我在澳门非得再弄一门生意出来,毕竟当了那么长一段时间的经理,还是学到一些本事的。”爱梅一开口,龙潜就紧张地坐直身子瞪起眼来。“嘻嘻,就开一杂货铺子。”爱梅安慰性地拍着龙潜的肩膀让他放松。“也好,卖点针头线脑什么的,单纯不累人。”一想不过是俩柜台的买卖,龙潜终于放下心来。

    1944年8月24日,报纸副刊刊登了一则离婚启事,“龙潜先生与曾爱梅女士已协议和平离婚,谨启告各亲友知之。”虽然是一条不仔细看就会错过的信息,但不妨碍人口相授,一传十,十传百。

    “我就猜到他们会离婚。”

    “是离婚还是休妻啊?我肯定龙潜看不上他太太,哦,是前妻,从没带她出席过各种宴会。”

    “离婚太正常了。龙区长一表人才,文武双全,他太太听都没听过,这两个人不相当,肯定会离婚嘛。”

    “诶,那雪瑶不是......”

    “这话不好说,别说了。”

    “人家当事人都不避讳,有什么不好说。”

    ............

    在外头一片流言蜚语中,当事人之一的龙潜坐在三楼露台上看报纸。

    “外面起了风,天很快就暗黄下来。腊梅加紧速度做最后的收尾工作,洗干净抹布和拖布,再晚一点她怕下大雨。热带风暴来袭,实在不适合户外走动。滴滴答答,屋外开始落起小雨,腊梅把最后一张抹布拧干挂在绳子上,舒了一口气,这时候外面应该还有电车开。

    ‘你会不会抹桌子啊,满桌子都是水!’客厅里传来东阳的咆哮声。腊梅急匆匆从水房跑进去看。水瓶倒在地上,桌子上已经盛不下这一整瓶的水,稀里哗啦淌了一地。根本不用想就知道这是东阳的杰作。腊梅恨得牙痒痒,想破口大骂又怕得罪这个富家子,毕竟他给的酬劳比那些主妇太太多了近一倍......”

    看到这里,龙潜的嘴角隐不可察地向上勾了起来。他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和爱梅吵架冷战了,每次爱梅打扫完卫生就会立刻离开,坚决不跟他说一句话。那天,气象台预告会有十年一遇的台风。爱梅用钥匙打开他家的门时,他着实惊了一下。爱梅看也没看他,就开始收拾满地满桌的垃圾。后来,天一下黑了,外面刮起了风下起了小雨,他怕爱梅倔强地坚持要走会出意外,把门边上还没提出去扔的垃圾又倒了出来......龙潜噗地笑出了声,那时候的自己真傻,凭什么就认定爱梅会因此留下来。

    爱梅啊,那个天真、倔强、善良、深爱自己的爱梅啊!龙潜笑着笑着,心就突突地痛起来。SJGSF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