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一)

字数:5500   加入书签

A+A-

    “放他娘的屁,还舔着脸说上山打胡子,我看他们现在才胡子,呸。”

    望着收粮队远远离去,钱圣元狠啐了一口,吓得村长孙有吉赶忙跑过来。

    “你小子不想活了?真让他们听见,不得给你扣个罪名当什么马路大。”孙有吉捂住钱圣元的嘴低声说道。

    “爹,钱大爷说的对,这群人就是胡子。”孙有吉的儿子孙鹏也看收粮队的人不顺眼,在一旁给钱圣元帮起了腔,说着,还捡起一块石头向收粮队方向丢去。

    看儿子敢向收粮队扔石头,孙有吉当即吓得魂不附体,骂骂咧咧的一脚踹了过去,“滚犊子!你也活腻歪了?”

    骂过孙鹏,孙有吉又沿着路望了望,直到再也望不见收粮队,才敢发声抱怨:“这帮狗日的,早晚都得被雷劈死!”说着,他又数了数手中的老头票,“哎!这东西快变废纸了。”

    孙有吉是八家村的村长,刚在收粮队那里将今年收的黄豆换成老头票。他住的地方叫八家村,村如其名,一共只有八户人口——钱、王、孙、赵、丁、康、袁、徐八家,八户人家世居于此,唯一的外人是村尾小庙里住的和尚。

    八家村的日子算不上富足,可只有肯干活,黑土地上就饿不死人,这八户人家也还勉强过得去,在这一年实行配给制之前,还能偶尔吃到集市上买回的细粮。数完老头票,孙有吉又和各户商量了一番,决定赶快将“废纸”换成过冬的粮食。

    赶早不赶晚,第二天天没亮,孙有吉便和村里的先生赵传福一起套好马车出发。

    “滚!别去给老子惹事。”

    孙鹏一直想去县城里逛逛,可他刚跳上车便被父亲一脚踹了下来。没农活干,也不能进城,他只好带着村里的几个孩子到河边抓鱼,一抓就是一上午。

    等孙鹏玩累了回家,他惊异的看到马车居然停在门口,跑一趟县城怎么都要明天才回吧,他心想。

    一进家门,孙鹏发现屋里挤满了人,包括小庙里的和尚,所有村民都聚集在自己家里,而本该在去县城路上的父亲和赵传福正坐在人群中间,脸色煞白。

    “村长,你说西边的李村全都…”

    孙鹏刚开门踏进屋子,片刻前还吵闹异常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大鹏啊,外面玩去,没叫你别回来啊,大人要商量点事。”没等孙鹏反应过来,站在门口的王德海就拉着他往外走,将他推出院子。

    孙鹏满腹疑惑,想溜进院子,却被王德海拦在院口,几次三番的推回到街上,“咋地了,王叔?我也没干啥啊。”孙鹏怕自己又惹上了什么麻烦,不解地问。

    “跟你小子没关系,小孩别问,去,去,外面去。”说罢,王德海两手把门一关,还插上了院门。

    越是不让自己听,孙鹏就越是好奇,他翻墙进院,蹲到窗户下偷听。

    “…是胡子干的?”孙鹏听自己的母亲问道。

    “不,不...知道。”答话的像是赵先生,声音颤抖。

    “见鬼了?”“难道是日本人干的?”“完了,完了。”...屋子里一时嘈杂起来,七嘴八舌的你一句我一句,中间还夹杂起女人的哭声。

    “日本人有枪,一枪一个,还用得着望天?”说话声低沉有力,是刚推孙鹏出门的王德海。

    望天?孙鹏感觉自己曾听父亲说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胡子,昨天来的收粮队不还说要上山打胡子么?完了,又闹胡子了。”

    孙鹏没能听出说话人是谁,可一听到有人说“胡子”,他顿时想起了望天的由来,不禁心头一凉。他曾听父亲讲过,有些心狠手辣的胡子会把人穿在木棍上,削尖了的木棍从屁股穿进自嘴穿出,人插在上面还要挣扎大半天。

    听了一刻钟,孙鹏被大人们谈话的内容吓得一身冷汗,不由得坐到地上。李村的人都死了,男的全被人砍掉了脑袋,那些脑袋就被摞在村口的路上;女的更惨,被插在路边“望天”。

    更让孙鹏感到恐惧的是父亲的话,“我俩到的时候,有一个还没死,就那么一扭一扭的在棍子上动,满嘴的血,还对着我俩笑…”

    没换来粮食,又来了胡子,屋里乱作一团,村民们在孙鹏家你言我语的吵到天黑,也没能商量出个对策。

    就这么人心惶惶的过了两天,这一天,钱圣元第一个坐不住了,平日里帮村民宰鸡杀猪的他胆子最大,一早出发去北面的康庄打探消息。

    经由康庄也可以到县城,只是要绕远路,村子里的存粮不多,再这么耗下去,别说是过冬,恐怕都熬不过下个月。

    大人们口中的“胡子”让孙鹏睡不着觉,每一晚,他都会趴在院墙上望向村外,打算用手边的粪叉保护八家村。

    这一晚,月色皎洁,墙头上的孙鹏突然看到村口出现一个人,这人正在向村里走,走得非常缓慢。

    “爹,”孙鹏喊道,“村里进人了!”

    听到孙鹏的喊声,孙有吉披上衣服冲了出来,手里拿着菜刀。

    “谁?”冲出院子,孙有吉看清了来人,是去康庄打探消息的钱圣元,“妈呀,圣元,你咋大半夜的跑回来了?”见钱圣元状况不对,孙有吉先将他搀回到自己家。

    钱圣元是八家村里的老光棍,村里只有两个没娶过媳妇的,一个是小庙里的和尚,另一个就是他。这家伙脾气不好,点火就着,见人就吵,最后愣是连个说媒的人都不愿意上门,媒婆们宁愿去老鳏夫王德海家劝他续弦。

    扶钱圣元坐下,孙有吉又嘱咐孙鹏去给他倒碗水喝。

    “钱大爷,水...”咣的一声,孙鹏一抖,手中的水碗掉在了地上,人也差一点顺势瘫倒。油灯下的钱圣元双目圆睁,目光呆滞,那双眼睛像是要被人从眼眶中挤出来一样。

    “钱家大兄弟,你是咋地了?说句话啊。”孙鹏的母亲问道,可等她看清钱圣元的脸,也被吓得捂住了嘴。

    “来了,来了…”钱圣元呆坐在油灯下,眼睛比刚刚睁得更大,他在那小声的喃喃自语,也不像是在回答孙鹏母亲的问题。

    “胡子来了?到康庄了?”

    面对孙有吉一家的种种疑惑,钱圣元只是不断重复着两个字——来了。

    正当孙家夫妇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时候,钱圣元猛得站起,一声不吭地走出门。等孙家夫妇反应过来再追出去,发现钱圣元已经走到了他自己家门口。

    院门没插,孙鹏跟着爹妈追进钱圣元家,看见他正坐在屋门口,手里攥着把杀猪刀。

    “钱家大兄弟,你要…”没等孙鹏母亲说完,钱圣元举刀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孙鹏见过宰鸡,也见过杀猪,可他从没见过这么多血,面前的钱圣元像是喘不过气一般“呃啊”的挣扎着,双脚还不停地用力乱踢。

    “村长,咋地啦?我地妈呀!”其余几户人家闻声赶来,也都被钱圣元家这一幕吓的傻了眼,有几个更是直接吐在了门口。

    哭叫,争论,半个时辰前还一片安静的八家村再一次变得人心惶惶。

    跑?往哪跑,临近的李村和康庄恐怕已被杀的一个不剩;留?等着胡子来八家村...争不出个结果,村里人处理好钱圣元的尸首便各自回家,打算等到天亮再作商议。

    回到家,目睹割喉的孙鹏是怎么都睡不着了,他握着粪叉在墙上紧盯着村口,脑子里只有四溅的鲜血和钱圣元那双快要瞪出来的眼睛。

    “胡子就这么吓人么”,趴在墙头上的孙鹏自言自语道。

    在孙鹏眼里,敢挥刀杀猪、在坟头睡觉的钱圣元是从没怕过什么的。他不知道自己在这趴了多久,父亲也并未呵斥他回去睡觉,许是想留个人把风。

    在墙上趴了半宿,孙鹏上下眼皮开始打架,隐隐约约的,他感觉村口出现了另一个身影,恍惚间,他又感觉这个身影沿路走进了村口第一户——王德海家。

    孙鹏实在是太困了,他就那么趴在墙头睡了一夜。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孙鹏发现自己睡在炕上,还盖着被,可他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进的屋。

    孙鹏洗脸出门,看到村里人正聚集在一起争论是去是留,仍得不出个结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王德海一家人呢?”和村民争论了一阵子,孙有吉突然发现人群里唯独不见王德海一家。

    孙鹏也正在人群里找王山和王柳,王德海家的两个孩子。小孩子好奇,赵传福的儿子赵德拉起几个小伙伴飞奔向村口的王德海家,孙鹏没有跟去,父亲的话让他想起昨晚村口出现的另一个人影。

    “老王还没起吧?”

    “吓病了?”

    “别看他壮实的跟牛似的,胆子小着呢,他媳妇在后山上吊都不敢去收尸...”

    村民们的闲话被村口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打断。

    等孙鹏赶到王德海家,门口已被人堵了个水泄不通,屋里传来还一阵阵哭喊。

    门口人多挤不进去,孙鹏跑到窗口,向里面一瞧,看到王德海一家三人正围坐在饭桌前,个个脸色铁青。这一家人怎么都不动呢?孙鹏又定睛看了看,发现王德海、王山、王柳,每一个王家人的脖子上圈着一片青紫。

    吊死了?坐着?青紫的瘀痕让孙鹏想起了王德海的媳妇。但更让他感到疑惑的却是王家人的表情,他们在笑,不是苦笑,而是那种满足的笑,就像是这三人面前正摆着一顿热气腾腾的年夜饭。

    D41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