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初有头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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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氏这病已经有了十来天,当日蒋氏二人流产之时好似听说好多了,如今居然加重了,最近大家都只顾着流产一案,便没有多想到她那边。

    早上,三少爷杭天瑾就请了太医来给她请脉,太医说得话还是那么着,让好好休养。风荷过去看她时,房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杭天瑾没有出去,一直陪在屋里。

    一听风荷来了,杭天瑾忙出来迎接,勉强笑道:“四弟妹来了,瑞宜她身子不适不能出来,倒是怠慢四弟妹了。”杭天瑾眼圈发青,容颜憔悴,瞧着倒像是他生了一场大病,浑没有平日的谦谦君子风。

    风荷心中暗暗诧异,三爷对贺氏的感情如此之深,贺氏不过病了几日他就成这副样子了,昨日见他的时候还不错啊。不过面上丝毫不露,浅笑道:“三哥说得什么话,自己人哪儿来得这么多客套。何况我本是来看三嫂的,若叫她为了起来见我而不顾身子,那才真正是我的罪过了。丹姐儿不在房里吗”

    杭天瑾一面领着她往屋里走,一面回道:“她年纪还小,瑞宜怕过了病气给她,让她跟着嬷嬷去五妹那里玩耍。四弟一早就出府去了吗”

    “不正是,一日都闲不下来。走得早,并不知道三嫂的身子不好,三哥可别与他一般见识。”丫鬟打起帘子,风荷迈步进入里间,临窗设着大炕,梅瓶里供着几支玉兰花。一副黑漆刻灰填彩人物围屏隔断了床边的视线。

    绕过围屏,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黑漆透雕的罗汉床,挂着天水碧的云烟帐幔,此刻挂了起来。

    贺氏无力地歪在秋香色的迎枕上,盖着姜黄绣花的缎被,松挽了一个髻儿,只插了一支白玉的簪子,别无他饰。

    她的脸色的确不大好,本就不甚丰腴的身子渐渐瘦削下来,能隐约看到凸起的锁骨,双颊雪白,没有一丝血色,目中无神,薄薄的嘴唇白得有点发青,恹恹地躺在床上懒怠说话。她的手搁在被子上,瘦骨嶙峋的样子,十指尖尖,叫人心下害怕。

    风荷不由大吃一惊,不过几日没见,贺氏如何就成了这副样子她紧走几步,轻唤了一声:“三嫂。”

    贺氏好似发怔,听到风荷的叫唤才醒转过来,视线望向床外,见是风荷嘴角浮起苦笑:“是四弟妹啊,叫你费心了。”

    “三嫂怎就病得这样重了,那两个太医不好,就再请了别的过来,咱们家又不是那等请不起太医的。不是说是伤了风吗”风荷在贺氏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丝嫉恨,不过就那么一瞬,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原就没有什么,只是身上懒懒的,想多歪着,祖母与母妃那里还要四弟妹多多伺候着了。”她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是赞赏,瞥了杭天瑾一眼,没有与他说话。

    丫鬟搬了一个黑漆的小圆凳过来,风荷就势坐在床头,轻声劝道:“三嫂就是素日太用心思,咱们人活着,就这么一世,若不能痛痛快快了,还有什么意思。依我说啊,三嫂只管好生保养身子,旁的都不用想,不是还有三哥吗,闲来无事领了慎哥儿、丹姐儿去给祖母母妃请个安。身上懒怠就多躺几日,谁没个病痛的。”

    风荷时常觉得贺氏活得太憋屈,从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每日就像王妃的跟班一样,王妃到哪她就在哪,王妃说什么她都赞好。半年来,没有见她开怀笑过,没有听她喜欢过什么,永远都是贤妻良母佳媳的模范,只是未免太累。

    贺氏看着风荷的眼神空虚而飘渺,似乎透过风荷看着什么,摇头苦笑:“我没有四弟妹的福分,挨日子罢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哪儿由得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说句不该说的话,我是真心羡慕着四弟妹,人人都说四弟不好,可是看他待四弟妹,却是真心的,出了那样大事都没有疑过四弟妹。四弟妹生来就比旁人多了一段福分,禁不得我都眼红了。”

    她的话听着有那么点不对劲,整个杭家,要说羡慕风荷的怕是只她一人。如果说夫婿好,五少爷那才是真正的好榜样,成亲一年多,房里还没个通房,三爷也不错,就一个妾室姨娘,并不常去。比起来,风荷过得实在是十分悲惨的日子了,每日自己夫婿去了哪里都不知道,院子里还有一群姨娘们等着看她的笑话。

    可是,风荷听得出来贺氏的话是真心的,所以她更加诧异。她不由回头去看立在一边的杭天瑾,杭天瑾的神色有点不大正常,像是不悦又像是无措,他没有发现风荷在看他,只是盯着贺氏,满面哀愁。

    风荷对这对夫妻不大看得透,就懒得再去琢磨,笑道:“三嫂这话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非要论出个好歹来,三哥待三嫂那才是没话说得。四爷能有三哥一二分,我都阿弥陀佛了。”

    杭天瑾的面色可疑得泛起红晕,假作回身去问丫鬟:“咳,怎么这么久还不上茶,都磨唧什么呢”

    很快,就有一个绿衣的丫鬟捧着茶上来,她身段苗条,瓜子脸型,皮肤娇嫩得似能掐出水来,一身衣饰都是上等的,不像是丫鬟,倒像是主子。只见她行了个标准的礼,声音清脆悦耳:“请四少夫人吃茶。”

    当她出去时,背影让风荷熟悉,偏又想不起来,她蹙了眉。

    贺氏眼中好似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丫鬟,她的兴致比开始好了不少,主动与风荷说笑起来:“丹姐儿听她五姑姑说四弟妹的字写得好,还缠着要我送她去跟四弟妹学呢,我在这些上面都不大通,不过是个睁眼的瞎子罢了,日后四弟妹有闲心就帮我督促丹姐儿几句,别让她跟她母亲一样。”

    风荷不好推辞,只得应道:“丹姐儿那么可爱乖巧,愿意与我玩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就怕没本事教她,反害了她正经上学。”

    “四弟妹太谦了,我虽没有看过四弟妹的字,但想着四弟妹这样伶俐的人儿,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极有灵气的。倘若四弟妹早几年来咱们家,兴许我还有机会跟着四弟妹学点风雅之事,哎,如今却是不能了。”她虽是与风荷说话,可是眼神总是有意无意瞟向杭天瑾,而杭天瑾看着屏风发呆。

    风荷呆得浑身不舒服,就有意告辞离去,可贺氏居然长篇大论起来。她一向寡言罕语,轻易不肯开口,半年来风荷听她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一会子的功夫多,不得不叫人疑心。

    直到杭天瑾开口打断:“你身子不好,说这么多做什么,还是好生歇歇吧,四弟妹院子里也有事,等她得闲了再说不迟啊。”她强笑着止了话头,却上下打量风荷。

    风荷忙趁着机会告辞,杭天瑾一直送她出了院子。

    待到她走得远了,杭天瑾才快步回了房,屏退了所有丫鬟仆妇,坐在床沿上,握了贺氏的手,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贺氏用力抽出自己的手,眼角滑落清泪,偏过头去望着床里,低声呜咽道:“我是何苦,我是何苦你还不知吗”

    “我,我那日不过信口一说,你怎就当了真。咱们夫妻十年,我待你的心意莫非你还不明白,何苦至此呢。”杭天瑾轻轻掰着她瘦削的肩膀,语气已经哽咽。

    “你的心意你的心意我应该早就看清的,可恨我傻了十年笨了十年,我以为我那样能博得你一分半点的情意,孰不知我竟是大错了。我每日小心做人,委屈自己,我是为了什么,我不过为了你平平安安,为了丹姐儿有个好归宿,为了慎哥儿能有个将来,我何曾愿意那样了。母亲说的话,我一句不敢驳,她吩咐的事,我尽全力做到最好,可那又有什么用,敌不过她待别人一个笑。你说,我有什么意思”

    她猛地推开杭天瑾,背身伏在迎枕上,抽抽噎噎,哀戚惨伤。

    杭天瑾轻柔地将她揽在怀里,低声诉道:“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我当时只是想起了你,想起你初嫁给我时,那么单纯而羞怯的笑,我对她绝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是我没用,是我让你日日费神,没有一日安生日子过,是我害得你变成这样。这些年来,你心中的苦我比谁都清楚,可我不得不去争,不然咱们都是死路一条。母亲是个固执的人,你在她那里受了委屈,可她是我母亲,我能说什么,你多担待她一些。”

    贺氏哭了半晌,抬起头来,一双泪眼直直盯着杭天瑾,字句清晰地问道:“我为你受任何委屈我都心甘情愿。但你敢发誓,你对她果真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吗,她的才情、她的聪敏、她的美貌,你果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吗,你吟诗作画时从来没有指望过旁边站的人是她而不是我吗

    我配不上你,我根本就配不上你,你是京城出名的瑾公子,才名远播,而我算什么,我除了会奉承王妃教导孩子,我还会什么。我不能陪你春花秋月,不能陪你煮雪论茶,不能陪你弹琴作画,我恨她你懂不懂我恨她啊。

    当她第一日来,我就不可遏止得去恨她。她为什么可以笑得那样灿烂,她为什么可以不理会杭天曜的众多美妾,她为什么可以不怕王妃我行我素,她为什么不用看人眼色过日子。她有的,我都没有;她敢做的,我都不敢。每一见到她,我就觉得那是对我巨大的讽刺,我缩着身子做人,十年来在杭家淡漠得就像空气;而她一来就光彩照人,她随随便便就能成为杭家谁都不敢惹的四少夫人。

    你说,我焉能不恨她”

    杭天瑾的脸色苍白而凄楚,有泪涌上他的眼圈,他被贺氏的一句句凄凉之语压得抬不起头来,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话,他一句都驳不了,她的所有痛苦,他不能替她承担,而最让他不能承受的是,他自己才是贺氏真正痛苦的根源。

    他只能聂诺着道:“虽如此,你也不该动手啊,一切本来可以不被任何人发现的,你何必为了她而搭上你自己呢。现在,只怕有人心中开始起疑了,到时候事情将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啊,你懂不懂”

    “你怪我是不是,你怪我自作主张,坏了母亲的好事。你放心,一切我都会承担起来,绝不会连累到母亲与你。我只求你寻个脾气性子能容人的,丹姐儿与慎哥儿都小,你要好生待他们啊,不要因为我而怪责到他们头上。其实,我宁愿以后代替我的人是她,至少我相信她不会为难了两个孩子。”说罢,她再一次掩面痛哭。

    她当年亦是如花岁月,她当年亦是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然而,不过短短几日,她就发现,她这辈子都不能随意的笑随意的哭,那个她满心愿意托付终身的人的母亲对她严词告诫,而她为了这个男人,心甘情愿把一切都忍下来。

    大嫂是青春守寡,而她与大嫂有什么不同,她的日子能比守寡好到哪儿去。偏偏她对这个男人死心塌地,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做,为了她不惜自己的青春年华。到头来,她又算得了什么,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别的女人身上。

    杭天瑾终于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他泣不成声:“求你,别这样、你知不知道,我对你有多少愧疚。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他却不知,他这句话来得太晚,对这样的日子,贺氏早就不存任何念想了。她孤注一掷得去搏了一次,就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风荷蹙眉看着春光灿烂,对贺氏,她从来没有过多关注更没有多少了解,只知道她是刻意得守拙。但今日,贺氏的举动太奇怪,有一种如释重负后的勇敢,是不是她的身子真的不行了还是她

    午后歇了晌,杭天曜回来了。他的面容沉郁,让沉烟守着门口,自己拉了风荷回房。

    风荷心中一个咯噔,猜到了是花有问题,越发紧张起来:“是不是花的问题”

    杭天曜抚摸着她的后背,快速啄了啄她的红唇,轻道:“是。宫里有个积年的沈御医,专给皇上皇后看病,他说夹竹桃的确有毒,而另一种花是晚香玉,开花时极香,对人身体不好。

    几十年前,宫里有位颇得圣宠的贵妃有了身子,后来都五六个月了,孩子居然没了。一时间,宫里的太医挨个诊了脉,都看不出什么问题,后来听说是闻多了晚香玉,时常头晕心慌,以致流产。一开始,圣上不信,后来太医们拿了猫狗做实验,果然在晚香玉丛中生活的猫狗几乎没有一个能平安生下后代来,就是有那么一两个,最后都没多久就死了。

    所以,宫里是严禁这种花的,但碍于当时情势此事并没有外传,是以外边的人们都不知道这一点,时日一久就淡化了下去,也没什么人记得。晚香玉是外来的贡品,寻常人家见不到,咱们家人中都没有几个识得,不料就出了这样的差错。

    只怕府里也就祖母认识这样花,可惜祖母不爱香花,花没有送到她房里,不然兴许能够避免这样的结局。”

    风荷闻言,先是叹了一口气,随即正了脸色,说道:“照这么说来,起初那人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得害了五弟妹与柔姨娘的孩子,却不知为何后来改了主意,添了红花一节,难道是为了陷害我不成”

    那人一开始利用花来行事,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且不想被人发现疑到自己身上,可是后来的形事显得鲁莽而粗糙,全没有开始的严密细致,是不是中途才起意嫁祸自己的

    杭天曜亦是点头称是:“我也这么想,红花的计谋仔细推敲起来非常不严谨,很容易被人看穿,不过是利用了大家心中的恨意而已,时间一长就会发现里边的不对。比起利用香花,简直不像出自一个人的手笔,叫人纳闷。”

    “这个先别猜了,关键是谁在背后导演了此事花的来源有没有打探清楚了又是谁分别把这两样花弄到了二人房里”只要能查到这个,真正背后主使的人就有眉目了,虽然她心中有了那么点头绪,但没有证据之前,她是不会胡乱猜测定罪的。

    “事情复杂散乱,估计要到明日才有消息。尤其是那晚香玉,是王妃亲口说得送到二人房里,只怕没有这么容易呢。”杭天曜首先就排除了是王妃陷害风荷,以王妃的手段心计,不会使出这样低级的计谋,她若想动手一定会有十足的把握置人于死地。

    风荷原想与杭天曜说说贺氏的病情,话到嘴边又住了口,她还要想想。

    夫妻二人正要开口说其他,外面却报道太妃请二人去前头,小二姑奶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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