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终南捷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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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楚云儿那里回来的石越紧接着就引起了四月份的一场风暴。因为唐棣等人还没来得及接到任命这也让他们在这场风暴依旧担任着助手的角色。

    熙宁三年的四月本来应当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季节却也是个多事的季节。在朝廷中王安石开始了对御史台新党异议分子的大清洗自御史中丞以下一大批台谏官员被皇帝赶出了朝廷。而在民间则是刚刚出版《论语正义》、拒绝赴博学鸿儒科考试的石越再次刊发了惊世之作——《疑古文尚书伪作论》。

    〔作者按:《尚书》又称《书经》或《书》在某种意义是中国最早的政治典册集据说保存了上古三代到夏商周三代的一些政治资料历来是中国的重要经典儒家更是奉之为“五经”之一。因为秦始皇焚书又历楚汉战乱几乎失传到了西汉初年才由政府派专人到一些仅存的《尚书》专家那里由那些老先们背诵专人抄写整理成文后来被立为五经之一因为是用西汉的文字写成的所以叫《今文尚书》《今文尚书》一直流传下来都是西汉整理的版本。而所谓《古文尚书》是西汉孔子的后代孔安国在他自家的墙壁里发现的因为用更古老的文字写成所以叫《古文尚书》。《古文尚书》孔安国版本也是真的因为《今文尚书》是整理出来的所以实际上还不如《古文》全。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古文尚书》后来失传了到了东晋才有人又献上一部《古文尚书》这一版却是假的了。东晋以来流传下来的自然都是假的《古文尚书》。这是经学界有名的一桩公案。——这一段介绍请不要计入收费字数中。〕

    这本书的内容无非是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和惠栋《古文尚书考》的主要内容证明东晋梅本《古文尚书》是伪作。另外还一部分内容更是直接攻击《今文尚书》除开《西周书》之外也全部是后人伪作。

    这本书就是石越和唐棣等人自《论语正义》之后一直在做的事情之一当时今古文《尚书》并没有分开一直是合在一起出版的要到朱熹才开始慢慢怀疑到今古文《尚书》便把今古文《尚书》分开来讲。此时石越直接攻击《古文尚书》是一本伪作而《今文尚书》则大部分是战国人写的伪书如何可以不引起轩然大波?石越费尽心思弄出这本书并公开刊发的目的一则是为了进一步确立自己在学术上的地位;二则是想要颠覆当时人们对上古三代的认知关于三代最原始的资料出自于《尚书》一旦《尚书》的真实性被质疑那么其权威必然大大下降而石越便可以重新解释经典构建一个新的上古三代;三则是引发一点疑古的思潮。

    如果说《论语正义》一出来是赞扬远远多过批评的话;那么《疑古文尚书伪作论》一出来便是让许多人目瞪口呆舆论几乎是短暂性失声。而等到最初的惊愕之后留给众人的便是一种复杂的心情。《古文尚书》之伪几乎是无法辩驳的事实了反正是东晋人献的不是什么古以有之的东西大家也能平静的接受。但是对《今文尚书》的质疑却未免有证据不足之嫌。一时间批评的声音都是针对《今文尚书》部分而来其中攻击得最卖力的便是陈元凤。只不过他的反驳完全是一篇对石越人品的责难在学术上实在没有太多的意义。而石越对《今文尚书》某些部分是否伪作并未给出定论这些反对的声音没有引来石越的辩护反而引来了不少著名学者的辩护。

    《疑古文尚书伪作论》的出版真正引发了一次学术界的大讨论其直接结果就是朝廷明示天下从此考试不再考《古文尚书》;其后遗症是今文经与古文经的战火由此重新点燃这是石越所始料未及的。

    但是四月的风暴并非仅此而已。在四月下旬石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自己创作的作品《三代之治》出版。这本书全文不到五万字是一部乌托邦式的著作以复兴上古三代(尧、舜、禹)的名义讲叙了一个理想化的世界包括社会、文化、政治制度等等诸方面的内容。石越与苏东坡所谈的民主议会的思想便反映在这本书中。其中心思想无非是天子是受命于民而非受命于天得民意者方能治天下又指出天子最可倚重的不是士大夫而是老百姓……

    石越先空洞化对三代的记载然后对上古三代进行自己的解释借三代的名义抢占对儒家经典的制高点再辅以对儒家经典的重新解释完成对儒家学说内部的改革——这是后世对石越的种种行为的解释。当时的宋代在文化上实际上和汉武帝时代的情形非常相像经学经过两晋之变在唐代复兴却又慢慢让位于诗赋到五代士风沦丧可以说在宋代迟早要有一种新的学说来占领思想界的王座这完全是一种客观需要。所以先有所谓古文运动然后有王安石的三经新义最后有朱熹完成的理学……群雄逐鹿最后理学捷足高登主导中国数百年的思想史。此时石越的作为不过趁古文运动已到最后的辉煌正准备完成它对晚唐以来艳丽的文风最后一击而王学尚未问世理学影响未大之际趁虚而入以一系列的新说加入到这个思想界王座的竞争之中。

    在《三代之治》的序言之中石越提出来“复古、朴实、求是”三原则继承古文运动的精神他公开说三代无书汉人之文风最合三代的精神文章应当学西汉;而做人或为文都应当讲究朴实无华不应当追求浮华的东西文景之世皇帝诏书如同白话;又三代尧舜禹汉代文景没有皇帝给自己加尊号他们的令名照样传之于后石越甚至大胆的在文中呼吁皇帝不要给自己那种长而无实的尊号——这一点其实是谋定而后动赵顼对于加尊号的确是没有什么兴趣终其一生没给自己加什么尊号;石越又提出来“求是”要求大家做事讲证据重实事。

    《三代之治》一经出版几天之内就被抢购一空汴京城的读书人争大眼睛想看看石越的新作让桑氏印书馆赚了个十足。而之后引起的议论更加超过《疑古文尚书伪作论》毕竟后者是一部考证的书真正能从中间找出问题来辩难的都是比较高明的人物;而《三代之治》则主要是一部空想理想社会的书但凡空想只要是人便可品评一下得失的。

    ……

    “自古以来君为天、臣为地君为乾、臣为坤子明所谓议会以士绅百姓议论官府以黎庶与九五为一体似有混乱阴阳乾坤之嫌?”王安礼谨慎的问道。

    石越随手画了一个太极图交给王安礼微笑不答。王安礼看一了会突然开怀大笑:“原来如此妙妙。”

    唐棣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闹什么玄虚柴贵谊忍不住悄悄问桑充国桑充国微笑道:“这还不明白?阴阳一体方为宇宙。世间至道极阴便是阳极阳便是阴。九五之尊为极阳黎庶百姓则为极阴二者表面看来相距悬殊实则一体也。”

    ……

    “子明于《三代之治》中倡议天下普设学校立图书馆欲使天下人皆得读书识字。然则自古士农工商各有所事此天命也子明欲使人人皆为士可得乎?”苏轼虽然是杰出之辈脑子里却未免还是有那些等级观念。

    “在下闻孔子曰:有教无类。未闻孔子以士农工商而有教与不教之别矣。且士者本出于农也故有耕读之家。工、商之间亦未必无贤者陶朱贾人也傅说工人也二者非为不贤。君以为工商不得读书乎?以为读书不可以为工商乎?”石越悠然答道。

    ……

    《三代之治》自问世之后其中称赞者固然不少但是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以为然之处所以问难辩析便成了家常便饭。而对《三代之治》持最激烈意见的人便认为这本书是无稽之谈荒诞不经不过是《准南子》之类的杂家之言殊不足道。但是大部分的读书人却多多少少对书中提出的理想社会很有兴趣其中提出的“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之类的理想更是被大部分儒生认为这正是儒家经典所说的“大同之世”。普遍的质疑还是集中在某些具体措施之上。

    据说皇帝就曾经很认真的问王安石:“石越《三代之治》可以施之于世否?”王安石敛容答道:“此非臣所能知也。惟其中议论颇有迂阔之处其谓耕者有其田自井田崩坏以来历代无人能复之如何能得耕者有其田?又谓广立学校臣以为州县立学已属不易全国遍立所费几何?此石越所未深思矣。然其意甚善亦未必无可采之处。”

    王安石这还是持平之论。又有人在皇帝问到议会制时愤愤不平的答道:“此石越欲离间于君王与士大夫也其心实可诛。”弄得年轻的皇帝一脸愕然说道:“不过论是非而已何至于此?”

    且不管这种种议论当《三代之治》出版之后新党看到的是一个包含着改革思想的年轻人慢慢崛起虽然他已经通过曾布向王安石表明一种中立的态度但是王安石并未引以为嫌毕竟中立不是反对他还是乐见这个难得一见的奇才诞生的——虽然反对派诸大臣对石越的举荐依然让他很不快。而在旧党一面司马光等人欣赏石越的才学赞赏他不愿当官的人品;苏轼和石越有不错的私交;另一些元老大臣看重的却是石越虽然身世不明却一向以北方人自居他长得如高大看起来也像是个北方人——至少北方人比南方人要可以相信得多况且这个石越的确也是很有才学的他又是司马光等人举荐过的从私交上来讲大家对他更无恶感。所以在旧党中普遍也没有人刻意去阻挠皇帝新一轮的征诏——虽然对于石越写在书中的某些观点很多旧党是不以然甚至极度反对的。

    不过也有人认为当时新党与旧党对于征诏石越的任命并无阻扰不过是因为大家的精力都放到了朝廷中关于变法引发的政治斗争上去了没有人愿意花时间来对付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以致莫名其妙的树敌。而同时石越表现出的才学也足够构成朝廷征诏他的理由了。

    所以在五月份宣诏使者再一次来到桑府重演了三月的一幕。虽然皇帝的诏书比上一次更加恳切而对石越的评价也更高但是石越依然用老的理由回答。而最夸张的是走之前那个宣诏使者说的话都和上次那个人说的一模一样……当然他口袋里也不免装了一贯钱。

    苏轼和王安礼不约而同的来桑府苦口婆心的劝石越出山结果发现“其志甚坚”也就无可奈何只是万难死心。而石越则拿出了正在写的几本书的草稿很快就把二人给吸引过去了。

    略略看过之后王安礼问道:“子明这些奇技yin巧之说虽然颇得精妙然于世道人心何用?”苏轼也点头显见二人有同样的疑惑。

    石越笑着背了一段经典:“伏曦造琴瑟芒作纲芒氏作罗女娲作笙簧……”这是《作篇》里面的内容讲叙的是上古圣贤发明创造的事迹任何一个历史系学生应当都不陌生——因为这是必修课的内容。

    好不容易背完石越才说道:“奇技yin巧若为无用则伏曦、女娲、黄帝、舜、禹等古之圣人为何皆有发明?此非奇技yin巧也此圣人之事何得谓之奇技yin巧?今者以为此等事不过小人之学君子鄙之此所以今之不如古也。”

    虽然觉得石越未免有点不通但是《世本》中的确有这一篇讲古之圣人发明创造的故事若依石越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二人虽然都是辩才无碍的人但是对于石越的这种观点倒也一时想不到哪里有什么不妥。

    王安礼温厚的一笑说道:“子明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过也真让人难以驳难。只是把工人之事当成圣人之事只怕士子们不太服气。且这些东西甚至不是工人之事而是杂学。”

    苏轼爽声笑道:“杂学便杂学古之君子于经典之外骑射博物、天文算术之学无所不通。身兼数家之学的今日也未必没有。只是如子明这般博学似乎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又如此年轻真是所谓生而知之者。”苏轼有这等见解其实并不奇怪今人因为偏见往往以为古代的儒生连算术都不会其实中国古代便是到明清八股横行的时代许多的儒生对于天文地理、算术植物以及占卜算卦都是颇为精通的只是他们受“君子不器”的影响大部分人不愿意以全部的精力去钻研这些只是当成一种业余的修养这一点上和石越的立意就大有不同了。

    让苏轼如此夸赞石越的几本书被后世称为“石学”也称为“杂学”这几本书分别是《算术初步》、《几何初步》、《地理初步》、《逻辑初步》这四本书加上其后的《物理初步》、《化学初步》、《生物初步》并称“石学七书”陆续在熙宁三年的六月份出版。

    这几本书的内容可以说相当的浅薄其可贵之处是提出了一些理论要点并且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对科学技术进行理论性的总结与归纳。当时宋代的技术积累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各种技术发明让现代人都瞠目结舌有些现代人出于傲慢与偏见以为中国人第一个发明了火药而没有用于战争——但实际上在宋代的兵器谱上火药兵器数以千百计!其他种种发明与创造几乎让人怀疑那是一个现代社会——但是独独缺少的是科学理论的出现也可以说是中国文明在这方面的天生性缺陷也可以说是历史没有给中国文明这个机会——但是不管怎么样如果说中国文明和现代科学之间隔着一扇门那些门的钥匙叫“科学理论”那么此时石越无疑是告诉了中国人那扇门的存在告诉了他们打开门之后所会发现的世界告诉了他们钥匙制造的关键接下来的就是中国人凭自己的聪明去制造钥匙推开那扇门了。

    这就是“石学七书”的意义所在。从此中国的科学家们不再全部把精神致力于解决一个个的技术问题而是开始去总结发现科学理论再以理论来指导技术的创新……这是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学习过“石学七书”在有限的时间内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你只是知道了一些“杂学”看起来并无用处但是对于那些已经在科学领域达到一定高度的来说无疑是让他们眼前豁然开朗。

    虽然这几本书的意义非常凡响但是对于石越来说却是只能苦笑的事情。因为他始终是一个文科生《算术初步》还好一点至少有初中一年级的水准;而《几何初步》就实在太简单了号称为“书”可全书不过一万字讲了一些简单的公式;《物理初步》还不错许多理论记得很清楚至少也有初中水平;可是《化学初步》完全就是一本理论书他怎么可能记得住那些分子式?那不是开玩笑?全书罗列各种理论与化学现象数十条提出各种问题近百个两万多字写完估计一般人根本看不懂;《地理初步》提出地圆说在中国倒并不会导致迫害实际上汉代对此就有不少假说只是人们不相信那是那难免的了——估计结果就是被人当成《山海经》第二;《生物初步》没有说物种起源——他不想引起太大的麻烦只是说了化石的作用又说了一些人体的构造之类虽然生物是石越学得最好的但是也是最难写的全是顾虑;《逻辑初步》是一本纯粹的哲学书最好写的一部书。

    “石学七书”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引进了阿拉伯数字和字母文字这两者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大宋的出版物里为此石越不得不特别写了一个“凡例”为此做出详细的解释。这个凡例的字数竟比一本书还长……虽然用字母文字表达不是没有办法可以替代但是石越毕竟是受现代教育你让他改成另一种东西来解释一些公式他本来就不太明白的头脑肯定会更糊涂何况引进一些符号文字并不是一件坏事。阿拉伯数字和字母文字的命运迥异前者很快就被广泛采用后者一直只有一些精英阶层用来做学问用。

    六月的夏日出版的“石学七书”并没有引起很大的轰动。人们已经慢慢习惯了石越带来的一个个的惊奇关于他的种种谣言开始流传在市井之间最好的说法说他是“文曲星转世”所以这么年轻有如此好的学问连皇帝都两次征诏他;而最坏的说法是他是一个大骗子他骗了一个垂死的学者的文稿然后刊发于世骗取名声所以皇帝征诏他不敢应诏是怕露了马脚……

    不过“石学七书”依然在比较小的圈子里引起了注意而大部分赞扬的评语都是从这些小的圈子流传出来的。所以也有不少读书人明明看不太懂也要买几本回去充充门面——当然《地理初步》和《生物初步》、《逻辑初步》例外不出石越所料《地理初步》只有少数人识货大部分当成海外奇谈来看真正的《山海经》宋代版对此石越只能苦笑;《生物初步》引发的结果则是惊奇我的心只是供用血液的?我们是用大脑思考?这实在有点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算了当笑话听吧……《逻辑初步》在有学问的人眼里“虽则不无道理然亦名家之言矣略胜古人非正道之学”。这三本书是导致“石学七书”又称为“杂学”的主要原因。

    但不管怎么样朝廷在六月下旬明诏天下以后公文、考试必须采用“标点符号”允许使用“阿拉伯数字”记数都是对石越某些倡议的认可。而紧接着对石越的第三次征诏也不能说完全与“石学七书”无关。

    只是石越依然毫无新意的用一个老理由拒绝了完全不理会诏书对他这个用了两次的理由进行了批评。

    “这个石越真的不想做官?”年轻的皇帝未免觉得有点奇怪才二十多岁就不想做官实在少见不过一般朝廷也没有征诏过二十多岁的“博学鸿儒”。

    “陛下臣不敢妄说只是石越断非无意功名之人否则不会在半年之内刊发著作十本。”王安石倒是很理解石越想做隐士的话你出什么书呀?

    “那是什么原因不愿接诏?”皇帝更奇怪了。

    “依臣妄自揣测或者是对博学鸿儒科不以为为然。”王安石不负责任的说道。

    “何以见得?”皇帝有点不快了博学鸿儒你不做你石越又不是身有功名的人难道想要我直接给你官职?

    “这个臣也只是揣测。”

    ……

    不管怎么样石越三拒博学鸿儒科的征诏让他名噪天下。有些人就不免要为此皱眉毛了认为他是故意如此以博虚名。而石越对于自己成为大宋的名人显得宠辱不惊毫不在乎的样子。“石学七书”出版后他的日子就渐渐过得悠闲了唐棣等人陆续放了外官一个个到地方上任去了他除开和桑充国谈谈学问问一问印书坊的情况;便是和苏轼、王安礼把酒言欢纵论古今;又或者在家里陪着桑梓儿品评诗词丹青……总之七月份除开天气热一点之外实在是石越过得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而桑俞楚也非常高兴因为家里出了几个进士又住着一个石越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早已不同往日……想想家里接钦使都接过三次了有几个商人见过这个世面?虽然他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心里轻松却是必然的。何况唐甘南来信说他在杭州一切顺利那边的地方官也知道他家里有一个进士唐棣和石越关系非常一般想想石越是皇帝屡诏不起的人若有一天大用那肯定是显宦呀谁也不愿意这时候得罪唐家——加上唐甘南是最知情识趣的人隔三岔五各个官员都有礼物送到那自然一切大开方便之门了。唐甘南详细问了桑氏印书馆的情形正和他商议是不是要在杭州开个分店呢。不过这事还是要先听听石越的意见无形中众人都开始唯石越马首是瞻了。

    把唐甘南的信给石越看了之后桑俞楚问道:“贤侄之意如何?”

    石越考虑了一会说道:“江南读书风气日炽印书坊也特别多竞争定然激烈这事还是给二叔自己处置吧。只需告诉二叔若要印书就可不拘一格经史子集到佛道典藏诗词曲艺到评话杂谈只需有人买便可以印。另外我听说江南杭州颇多能工巧匠二叔可以试试彩色套印若能成功定然受欢迎。”说着又把彩色套印是怎么回事给说了一下。

    桑俞楚点头称是。

    石越又笑道:“我们这边用的方法也可以和二叔说说便是做棉纺未必不可以用这些方法。做生意自然是成本越低越好的。”

    “那是自然。”

    “小侄还有一事想和伯父商议。”石越开始谈起自己计划中一个大动作。

    桑俞楚习惯性的摸了摸短须说道:“但说无妨。”

    “我想创办一个书院讲学这事还须伯父周全。”石越微笑着看了桑俞楚一眼。

    桑俞楚略略有点惊讶不过这神色一闪而过。不去当官却想去教书而且要办书院这个石越的想法倒真是奇怪。桑俞楚沉吟了一会才说道:“凡各地办书院或有地方官支持或有士绅合力资助才能够维持一所书院日常的开销。士子们大抵并不富裕多是平时耕种闲时念书半耕半读方能勉强生活。以贤侄今日的声誉创办一所书院倒并不困难……”

    石越倒没有想到这许多因此也在心里计议了一会才说道:“官府的支持且不去说它开封府虽然会支持但我等先不必计算在内。如今之计先选一处好地方置办学舍。附近的乡老对于在本地办学当无反对之理再拜会附近的士绅请他们一起出资赞助。如此当无太大障碍?”

    桑俞楚摇了摇头微笑道:“置办学舍等等不必找别人贤侄要做的事我断无旁观之理。这笔钱不必劳动别人。这中间最大的困难是书院士子们的生活如何保障以贤侄如今的名声想来读书的士子们人数必然不少要长期养活这许多人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石越听他担心这个不禁哑然失笑:“我这书院有所不同。当日孔子给三千弟子讲学难不成还要养活这三千弟子?各地书院半耕半读那是因为其弟子都是附近乡党子弟那都是有几分义学之意。朝廷办学校那是为国家养材所以要给这士子们发月禀。我这书院却另有规模。凡是来此学习的士子每年交学费一贯食宿自理书本笔墨皆请自理须连学三年方得卒业……”当下和桑俞楚细细说清直把桑俞楚听得目瞪口呆——这样的书院也会有人来?

    虽然半信半疑但是依然由石越和桑充国在开封城西南十里处叫“白水潭”的地方选了一个院址。那本是一处白姓家族的公地几个小土丘上种着一片果树林子附近便有一个水潭颇见清幽而且离官道也不远石越与桑充国一眼就看中这地方。白家的族老听说是要在这里办书院本就很高兴。族里几个读过书的秀才都听说过石越的大名和族长们一说起那更无不答应的道理。那块地他们愿意用半价出售条件就是在书院中顺便办一个义学让白家的子弟免费上学先生的食宿与礼金皆于白家出。这个要求也是很寻常石越寻思着自己虽然本意并不想办一所蒙学但是也断没有拒绝的道理便一口答应下来。

    地址一定下来便开始建学舍。石越一心想着要早一点建好桑俞楚便也不计成本青砖、石灰石、木材全部是用买。看着那一堆堆的石灰石石越当时就有点纳闷了:“这时候人们就兴用石灰粉刷房子了?”找人问了才知道这石灰石不单是用来做粘剂也是用来整齐地面的用石灰石和黄土整齐的地面光滑无尘那用了功夫的几十年都如镜子一样平整。只是因此要花的人力物力不是一般人家能承受起的。

    石越自小也是农村长大的小时候家里烧红砖盖房子、粉刷墙壁、用水泥砌地面可以说他这一代人只要农村的就没有人没有经历过。而且这些事情是必须要自己动手帮忙做事的挖黄土用砖模做砖的事情他小时候不知道做过多少此时因为要快点盖房子也来不急炫耀一下自己的“杂学”这怎么样烧红砖的学问也不就闷在肚子里不说了不过土法烧水泥的方法此时正好用得上用石灰石混合百分之二十的粘土烧出来便成为水泥——水泥有一段时间紧俏时不少人家自己烧不料到此时派上了用场。用水泥做粘合剂、用来粉刷地面不知道比原来的方法要快多少倍。

    他这点小发明被那些砌匠们惊为天人几个秀才本来以为石越不过是关心房舍的建筑才整天泡在这里他们便不肯放过这个和名人交流的机会时常过来请教此时见到石越还有这种手段无不佩服万分一个个大呼“能者无所不能”。

    如此在白水潭忙忙碌碌石越隔三岔五就会往这边跑一趟也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这院舍才一切妥当。这段时间里石越和白水潭的村民们都变得非常熟悉了因为族长要求族里的男子轮班去给学院义务帮忙而村民们来做事也是完全当成给自己家里做事一样非常的卖力——石越是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见过这种淳朴的场面了。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石越见当时便是中等人家也是用土砖盖的房子——这土砖盖的房子自有其好处但是最大的坏处就不通光经柴火一熏更显得阴暗这里毕竟是郊区比不得汴京城里家家都烧炭。石越便教他们烧红砖的方法虽然成本比土砖要高毕竟要用到煤但是比起青砖来却不知道便宜到哪里去了。而且他平时说话非常和气谁家实在太穷他也会忍不住动恻隐之心随时送点钱呀物呀一时间整个白水潭的村民对他都非常的喜欢连方圆十里的人都知道白水潭来了一个很和气的大人物不仅仅学问让那些秀才举人们佩服据说隔离李家的李秀才读的书就是他写的;而且连盖房子烧砖的事情连那些老师傅也比不上他——但凡传闻必有夸大村民们暗地里早就开始传这个石公子是某某星宿下凡专为扶助赵宋官家建太平盛世而来的。

    其实以石越的本意则全然没有在乎诸如水泥、红砖这样的东西。之前棉纺、印刷以及几本书著作的发行那都是他有意为之他也相信这些东西是他扭转时代之轮所必需的助力凭借着他对历史的了解自然明白棉纱业是英国工业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而印刷业无人不知道“谷登堡星系”那是一个时代的开始;几本著作的发行不仅仅是为自己博得一个地位也是为了慢慢的影响人们的思想——这些都是他为了实现自己抱负而有意为之的东西。至于水泥、红砖能改变什么他可能想都没有想过……不过当他亲眼看到自己“发明”的东西能够派上用场的时候心里那种成就感和写成一本书之后的感觉并无二致。

    ……

    整个人沉浸在一种“终于建好了”的喜悦中的石越高兴的和白水潭的村民们一起庆祝着他到这个时候才告诉苏轼和王安礼他打算在白水潭办书院本月就要开始招生希望他们到时候能来书院讲学并要他们推荐一些知名的学者。

    但是他显然不知道在白水潭筹办书院的两个月里朝廷内的新党旧党之争愈发激烈司马光希望能够尽最后的努力劝说王安石可以谨慎行事然而却被王安石大义凛然的驳回。他在经筵上给年轻的皇帝读他正在写的《资治通鉴》时借题发挥指着和尚骂秃驴直说吕惠卿是巧言令色以惑国君的奸诈小人把吕惠卿气得在心里头咬着牙齿骂了他祖宗十八代。

    吕惠卿屡次在皇帝和王安石面前借机挑拨想除掉司马光报那一箭之仇而司马光毫不在乎继续请求皇帝罢均输、青苗、助役三法由此重重得罪了新党。本来因为司马光名声很大连辽国人也知道他是个能臣所以皇帝一直能够优容于他但他屡次进谏终于让求治心切的赵顼认定了他是新法最大的绊脚石是王安石所说的“异党之赤帜”也就是反对党的旗帜。而司马光也终于认为自己和执政大臣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想离开朝廷到地方上去官向皇帝请求外放皇帝一气之下竟然让他去永兴军做知军。

    不料司马光也真是硬气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按照宋代的惯例朝中大臣去地方做官在走之前有权利要求见皇帝一面或为提要求或为听指示谓之“朝辞进对”。司马光在朝辞进对的时候所说的居然还是要皇帝罢均输、青苗、助役三法。皇帝岂能不悖然大怒这个老头真是顽固一般的坚固呀!

    司马光现在还在汴京因为他毕竟是名臣皇帝也不愿意逼他太甚他便是在汴京拖上两三个月不去上任也没有人会说他。这几乎已经是宋代的一种惯例了。

    与司马光同样遭遇到大麻烦的是苏轼居然有人污告他卖私盐!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摆明了是一种政治陷害而阴谋的主角又一次是新党。当苏轼穷困之时大臣韩绛赠银三百银他都没有接受此时居然被指贬私盐、丝木求利简直让人哭笑不得。而他不接受韩绛的赠银也被看成是表面上的沽名钓誉之举。皇帝甚至当着司马光的面说:“苏轼这个人不是好人。”

    遇到这种百口莫辩的事情苏轼也只能束手无策。明明人家要陷害于你而且摆明了禀承朝廷执政大臣的心意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到底不过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官吏虽然略有文名却比不上司马光声名远播碰上这种时刻他也只能心灰意懒听天由命偶尔写点诗文发发牢骚。

    毫不知情的石越把自己的门帖递给苏府的管家之时才发现苏家上上下下眉间都略带愁容。

    他和苏轼算是颇有交情了见了面也不客套便直问缘由苏轼把前因后果说一遍完后反而笑道安慰石越:“此不过庸人自扰而已便是君实(司马光的字)亦未必有事王附马和我说已有人找太皇太后和太后说去了皇上亦不过一时受人蒙弊子明皆不可因此而灰心失了上进之意。当此之时忠臣义士更应当挺身而出。”他口中的王附马是宋代著名画家王诜和苏轼私交甚好。

    石越想了半天暗暗叹道:“果然走到了这一步哎……”一时嘴快竟然脱口而出:“司马光罢知西京留守改不了的命运。”

    苏轼瞪大眼睛望着石越问道:“你怎么知道?现在是罢知永兴军呀?”

    石越自知失言只好圆谎:“旁门左道子瞻兄幸勿外泄小弟一时失言了。”

    苏轼本来受佛教影响甚深对这些一直半信半疑此时心里对自己的前途也忐忑不安便有点想通过这些神秘主义的东西求一个安慰他又素信石越之才学断非江湖术士可比便笑道:“子明有这种异能可否为愚兄卜一卦?”

    石越暗暗叫苦心想你苏轼的命运我本来是知道但是现在只怕早就变了我拿什么给你算准去?可脸上也只能强笑道:“智者不必知命尽人事而已。孔门弟子不宜信奇门之说。”

    苏轼听了纵声笑道:“正是正当如此。倒是愚兄俗气了……”

    因又说起石越这两个月筹办白水潭书院等等事谊苏轼正容说道:“讲学于山野为国家育才亦是正道此孔子当年所为。然而国家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子明之才在庙堂而不在江湖君当三思之。”

    石越笑道:“小弟谨记了。”

    苏轼又说道:“王介甫置审官院分东、西一主文一主武以分枢密院之权前几日有紧急军情说夏夷大举犯塞韩绛请赴边境总领军事其意欲留王介甫在朝中矣果然其后王介甫亦请御敌终以韩绛赴西北。此真国家多事之秋矣。我苏轼一人荣辱原不足道就怕执政误了国家。”说罢连连叹气石越只管安慰。

    从苏府告辞后石越也不回家直奔碧月轩楚云儿那里细细思考下一步的对策。楚云儿也不敢打扰只在旁边静静陪着他。

    石越拿了几根筷子并排摆在桌子上那是朝廷中欣赏自己的有份量的大臣……司马光罢职了;苏轼朝不保夕;欧阳修早就到地方去了;陈襄也被罢了……算来算去旧党中的其他人此时也一个个不免兔死狐悲心萌退意吧?真正能在皇帝面前给自己说话倒只有王安礼和曾布了。

    “没办法人算不如天算学院的事情只能靠后一点了。”石越暗暗叹了口气。迟早是要入仕的难不成在白水潭讲学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转轮吗?没有一定的权力或者说不能有效影响到权力决策层靠一点一滴的积累不知道要花上几百年的时间自己并没有这种耐心。

    “楚姑娘给我唱离骚吧?我要听那一句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石越停止了计算对楚云儿笑道。

    楚云儿听到石越和自己说话本也蛮高兴可突然听到这两句不太吉利的话脸不知怎的吓得煞白好一会才轻声说道:“石公子这离骚太不吉利了。换一曲柳三变的《定风波》吧?”

    “也罢也罢。”石越无可无不可的笑道。“本想来点悲壮慷慨的给自己壮壮行……”

    “壮行?石公子要远行吗?”楚云儿不解的问道。

    石越爽声笑道:“不错正是要远行。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之路亦不知何处是个尽头……”却听楚云儿早已漫声唱开:“……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悔当初不把雕鞍锁……”石越亦跟着哼道心里却暗暗问道:“我能把雕鞍锁吗?我能把雕鞍锁吗?那长安道上可再没有回头客……”

    人也跟着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