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白水潭之狱(下)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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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桑梓儿对石越抱有极大的信心而石越亦确有乐观的理由但是事情却并非总能尽如人意。

    韩维接到皇帝的手诏之后和曾布面面相觑几次过堂孙觉、桑充国谈笑自若程颐辞色俱厉现在唯一能定案的只有段子介阻差办公。邓绾却大言不惭:“二公何必担心若让邓某用刑还怕桑充国不招数日之间便能有结果。”

    韩维冷笑道:“屈打成招那是冤狱不是定案。”

    曾布也说道:“桑充国一介书生若抵讯不过死于堂上我们三人都脱不了干系当务之急是搜捕那十三名学生。”

    邓绾只不住冷笑:“桑充国什么也不招天下之大怎么去搜捕那些人?”

    争论不休之下结果三人干脆各自拜表。

    韩维上的结论是:“孙觉、程颐为《白水潭学刊》编审其纵容之情属实。然臣以为书生议政并非有罪宰相当宽弘以待以免阻塞言路。桑充国实不预此事此邓绾无事生非当无罪释放。段子介阻差办公杖责二十。臣另有表弹劾邓绾……”

    曾布则拜表:“孙觉、程颐纵容之情自是属实难逃其罪。桑充国实不预此事。段子介阻差办公当杖责释放。”

    邓绾又自有不同:“查白水潭之案桑充国实为主谋。其素代石越主持校务凡诸事未经其手焉得施行?然臣沮于韩维、曾布多有掣肘遂不得定其罪实。孙觉、程颐二人或有官命在身或当世之所谓大儒者却肆意纵容门生诋议朝政攻击大臣下狱之日又阴使门生故吏喧哗于市井当中其心实不可测。若不严惩难戒来者。段子介一举子腰怀白刃公然胁迫朝廷命官目中无全王法名为圣学弟子实无异于亡命之徒臣以为当革去功名永不叙用。又十三主犯逃逸不知所踪当行文各路通缉。石越管教失当白水潭所致竟皆为亡命无法之辈平日已于酒楼拳脚相向一朝有事或逃逸王法或持刃抗命臣实忧之。请议整顿白水潭学院勿使鱼龙混杂后患无穷。臣另有表弹劾石越无礼法治邪说等十事弹劾韩维与石越为朋党沮丧断案等七事。”

    三人表章同时奏上立时引来轩然大波。

    赵顼本来想从轻处置这件案子快快结束。不料三个法官意见各有不同而且至于互相攻讦真是让他无比气愤。而段子介竟然以白刃拒捕更让他觉得不可理喻。而三个宰执大臣的意见却完全相反。

    王安石认为公开诋毁朝政有损朝廷变法之威信这件事自当严惩。而从段子介等诸事看白水潭的确鱼龙混杂的确需要整顿。对于桑充国他反而没什么意见毕竟桑充国还不值得他重视只要给天下人做了一个样子告诉他们朝廷推行新法的决心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顺便能在白水潭施加自己的影响力这件事就算是可以了。

    冯京没有办法和王安石正面交锋就干脆击攻邓绾其心不正判案必然不公。当韩维所说为是。而白水潭学院纵有轻狂之士亦与石越无关对白水潭学院也无大损因为没有人可以保证几千人里没有一两个轻狂之人的。

    王珪谁也不想得罪干脆来个称病躲得远远的。

    韩维和石越因为受到邓绾的弹劾不得不暂时避让等待皇帝做最后的裁决因为邓绾是谏官他是有特权的。其实韩维是避之惟恐不及恨不得受邓绾弹劾不用去管这宗差使。只是心里恨邓绾恨得牙庠庠的连续上表弹劾邓绾一直翻老账骂邓绾人品不堪是王安石的奴才。

    而石越却断非坐以待毙之人。皇帝的心意一日三变一方面自然觉得王安国等人说得对读书人议论时政并非坏事甚至是好事;一方面又觉得王安石说得有理让这些胡说八道对变法所需要的威信是个极大的打击自己犹须保护这些坚持变法的臣子在这件事上断难退步。对于白水潭学院一面他又偏向石越以为石越所学实在谈不上什么邪说白水潭学院自有可取之处;另一方面他又不能石越的百家争鸣政策更不能接段子介拿着弯刀拒捕这样的事情。

    赵顼的心意如此摇摆不定做臣子借机互相攻讦那就在所难免了。更何况朝廷的大臣本来就因为政见不同而面和心不和。

    然而看到邓绾步步紧逼王安石意欲插手白水潭之后石越已经没有丝毫退路了。本来他还是希望在这件事上能够不了了之和王安石有一个妥协。但是白水潭学院是石越心血所系可以说是他辛苦经营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这般成绩的老巢是他心中影响历史转轮的能量之源。王安石想借机加深对白水潭的影响力那是把石越逼上了绝路。

    李丁文虽然不知道石越心中所想但是他的看法与石越也是一样的。白水潭学院是石越名望所系将来从这个学校走出来的毫无疑问都是石越系的精英从长远的眼光来看石越的政治根基必然以白水潭为主。如今王安石想要插手白水潭无论是对石越的现在还是未来都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在王安石现在把石越对皇帝的影响力减到一个相当的微弱的境况下石府纸窗红烛之下一个阴谋开始发酵。

    开封府的酒楼里有人在窃窃私语:“你知道吗?皇上本来有意释放孙觉的结果被邓绾进谗言而阻止了。”

    “早听说了韩大人和石大人听说都官位不保呢……”

    “你们都不知道吧?王相公要整顿白水潭学院了。凡是和新法不合的全部要赶出白水潭学院。”

    “是啊白水潭十三子可能被通缉呢。”

    “你们知道什么呀?其实这件事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石大人献青苗法改良断了一些人的财路他们在王相公面前构陷所以石大人和白水潭才倒霉的。”

    “谁说不是呢这次写的文章就有说免役法不好的。”

    “哎桑公子挺好的一个人就这么被关着出不来了。”

    “是啊段子介还要被革了功名呢。”

    “石大人连胄案虞部的差使都不管了称病在家看样子真是出事了。”

    “这还假得了吗?先是国子监再是白水潭。听说丞相府已经在商议派开封府的逻卒上街敢说新法坏话的立即抓进大牢。”

    各种各样的耳语风一样的传遍了开封府的大街小巷。关于孙觉和程颐会充军刺配的小道消息关于石越韩维会被罢免的谣言关于王安石要把白水潭非议新法的学生全部赶走的传闻被人们说得有鼻子有眼。

    而事情的发展似乎也在渐渐证实这些传闻非虚。先是王安国再次上书问皇帝为何不遵守诺言本来说释放孙觉的结果又没有放了而案子拖延不决现在人心浮动。然后又从胄案虞部得到证实石越的确是称病了而且已经向皇帝请求致仕。接来韩维再次请郡的消息也传来了。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一场政治风暴正在袭来。

    事情在熙宁四年十二月初十爆发起因是久拖不决的情况下王安石坚持让邓绾主审此案。结果邓绾第一次开堂就对桑充国用了刑桑充国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消息被狱卒传了出来桑夫人当场昏倒而在白水潭与国子监却无疑是点燃了火药桶。

    原本情绪就很激动的学生们顿时失控而程颢因为弟弟系狱数次上表营救都没有结果当天去了石越府商议对策没有人管制的学生在张淳、袁景文等人的率领下整个学院有三分之二以后差不多四千多人一起写了状词前往登闻鼓院击鼓上告而国子监受了一肚子鸟气的学生也有三四百人过来声援。

    登闻鼓院判官见了这个声势哪里敢出来接状纸。邓绾还是他顶头上司呢。学生们眼见不行一气之下有人使把登闻鼓院的鼓给砸了。然后前往御史台要求御史台管这个事。御史台正好御史中丞出缺没有人主事而大部分御史都和王安石不太合的更加懒得出来管有人叫了个小吏出来告诉学生们:“这件事你们应当去找王丞相或者去开封府。”

    学生们又一起到了开封府韩维已不管事邓绾早已回去。开封府推官下令紧闭大门也不想出来惹事。此时学生们已是围着开封城绕了一圈跑了无数个地方都是互相推诿连个主事的官员都没有见着心里哪个气愤呀。有人便提议去王安石府国子监的人对于各位宰相执日的情况了如指掌便马上有人反对:“王安石现在在中书省执印去他府上没有用。”

    一个叫李旭的国子监学生站了出来厉声喝道:“诸位我们一不作二不休不如叩阙上书。诸位以为如何?”

    张淳、袁景文早有此意就是不知道国子监的学生之意这时候见他们主动倡议哪有不同意的?便是学生中有几个老成持重之辈在这种情况之下也不能反对了。于是众人推举出几个文采较好的和张淳、袁景文、李旭一起共是十七人做为领袖起草奏章。

    这些人就在开封府前找店子买了文房四宝写了洋洋洒洒万言之书请求皇帝释放桑充国等四人赦免白水潭十三子罢邓绾废免役、保甲二法等等。文章写好后当众宣读通过众人便浩浩荡荡向皇城进发几千人跪在宣德门外的御街之上黑鸦鸦的一片差不多跪了几百米。然后由张淳等人带头三呼万岁之后放声痛哭一时间哭声震天连内宫都听得到。

    这是北宋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众官员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应付禁卫军虎视眈眈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些学生在汴京城里到处游行告状之时王安石便已得到消息正想叫人去趋散不料他们竟然跑到皇城来闹了。

    赵顼听到外面哭声震天早就叫中官去打听又命人火速宣王安石等大臣见驾。结果中官和王安石几乎同时到达王安石站在那里听李向安跪奏:“是白水潭与国子监学生叩阙上书讼桑充国之狱约莫有五六千人之众。”反正是估计他也不怕多说几千人。

    赵顼听了又是恼怒又是心烦因说道:“这些学生这样胡来成什么体统?”

    王安石亦皱眉道:“臣当出去将他们劝散。”

    冯京也说道:“臣当与王丞相同往。”

    枢密使文彦博也请求一起去。

    赵顼脸色才好看一点说道:“既如此劳烦诸卿。”

    三人在侍卫的保护下到了宣德门外王安石见竟然有这许多人也感到有点意外因问道:“你们来这里叩阙所为何事?”

    这些学生看见王安石可以说气不打一处来张淳傲然说道:“学生为白水潭冤狱而来为王丞相欲清洗白水潭而来为免役、保甲二法害民而来!”

    冯京见他说话无礼虽与王安石不合亦忍不住喝道:“放肆你竟敢如此无礼。”

    张淳冷笑道:“当此礼崩乐坏之世学生已不知礼为何物。似邓绾这种无耻小人亦可以为知谏院似桑充国公子、孙觉大人、程颐先生这样的正人君子却要受牢狱之灾被无妄之刑学生敢问诸位相公礼法公义何在?”

    袁景文也高声说道:“学生引经典议论时政实在不知何罪之有?历史上有此罪之时是周厉王时是秦始皇时是东汉十常侍乱国之时。颜子、子思子、曾子、孟子谁不曾为布衣?当他们为布衣之时议论时政可曾有错?配享孔庙的圣人们曾经做过的事情为什么就要禁止我们做?学生听说王安石之子雅善法家申商之学难道法家之偶语律反而是礼法的表现吗?”

    王安石冷笑道:“你们倒会强辞夺理既然自称圣人门徒难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都没有听说过吗?”

    张淳傲声道:“王丞相常常讥人不读书难道石山长《论语正义》王丞相也没有读过?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有说不在其位不能议其政。观孔子一生不在其位而议论其政之事举不胜举。王相公难道连这也不知道?”

    王安石哼了一声厉声说道:“强辞夺理!尽是巧言令色之徒。你们若要上书可去登闻鼓院可去开封府来这里做什么?惊了圣驾其罪不小速速散去。”

    李旭冷笑道:“登闻鼓院大门紧闭开封府闭门不纳我们上告无门只有告这个御状。我们一心为国并无私心哪怕什么罪名?”

    袁景文也说道:“请王丞相接我们万言书给我们一个答复吧。”说着便把万言书递给王安石。

    王安石接过万言书一看惨然变色说道:“罢罢。”递给冯京看了转身便往宫中走去。冯京和文彦博一看知道这万言书所说若是采纳等于是逼王安石辞相他们也不再多说什么跟着王安石去见皇帝。

    把学生们的请愿书交到赵顼手中王安石突然有了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他一心一意锐意变革可以扪心自问毫无自私自利之意完全是为了国家的昌兴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可是却被这众多的学子视为仇敌几千学子聚集宣德门前竟是为了废除免役法和保甲法。

    其实他根本没有想到学生们虽然提出废除免役法和保甲法却并非是他们聚集宣德门前请愿的本意但在王安石心中自然什么桑充国、什么邓绾都不过是一个借口学生们的目的自然是针对新法而来的。所以他才更加的失望。

    没有一个人是不渴望被理解的特别是一个有了一种高尚的目的之时被数以千计的学子误会、不能理解到这种地步王安石实在深受打击。

    赵顼听王安石汇报出去面见学生的经过草草看了一遍学生们的请愿书沉着脸说道:“诸卿此事当如何处置?”

    虽然心里很反感学生们这种极端的行为这是对政府权威的公然挑战但是赵顼也能明白这种事情处置不当史笔无情他在后世就会被天下人讥刺。他顶住层层压力推行新法锐意求治是希望在后世留下万世之美名否则以帝王之尊他何须自苦如何?如果将来史书之上记下他赵顼镇压学生后世会不会把他和东汉恒灵这样的昏君相提并论那实在可畏。

    王安石叩首说道:“陛下臣为相无能致有此变虽自问本心无愧于天地神明然而却终不能见容于世俗。因为臣的无能把陛下陷入今天这样的困境臣实在有负陛下厚望臣自问也没有能力再处相位上请陛下允许为臣归老了此残生。亦可以谢天。”说到最后心有所伤不禁老泪纵横。

    一生心血满腔报负竟然要如此收场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