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拗相公(上)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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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间所谓的“伟大”其本质不过是“执着”但“执着”的另一面却是“顽固”。

    ——某个自诩为“智者”的人

    从熙宁四年的冬天开始开封城的天气就一直是阴沉沉的沉闷的天气和大宋权力中心的气氛一样让人感到压抑与难受使许多人都喘不过气来。

    冯京捧着一大堆公文如往常一样走进中书省那简单的厅堂里王安石请辞王珪请了病假现在掌印的宰相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冯京吩咐了各部曹的官员把公文按轻重缓急分类整理好交过来自己便坐在案前埋头开始办公。少了王安石的中书省气氛也显得格外沉闷。

    冯京顺手翻了一下公文瞄了外面的天气一眼自顾自的说道:“看这天气说不定有大雪要下。要知会一下开封府寒冬大雪的天气可不要冻死人才好。”

    有人听到冯京说话便应道:“冯相这事曾大人早就吩咐下去办了开封府推官断不敢怠慢的您尽管放心。”

    冯京心里不由闪过一丝不悦曾布这个“检正中书五房公事”出了名的眼里只有王安石这件事虽然是好事但是连自己这个当值的宰相都不知会一声就径自施行也让人心里真不舒服。

    但他毕竟是久经宦海之人心里虽然不快脸上却不动声色的笑道:“他倒想得周到。”又问道:“各地青苗法与京东西、两浙、河北东三路试行青苗法今年的报告交上来了吗?”

    “前天就交上来了曾大人和几位大人合计这件事要等丞相回来了再处置方为妥当压在那里呢。”

    冯京听见这话心里更加不快。但又不好发作倘是发作倒是好像自己盼着王安石永远不能回这中书省一样了。他暗自苦笑一下打量一下中书省的官员十之**是王安石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俊杰这些人办起事颇有干劲辩论起来也头头是道自己在中书省的作用原来也不过是签字画押而已。便是王安石请辞但是他那巨大的阴影依然笼罩着中书省中书省的大小官员们小事自己下令施行大事留待王安石回来冯京有点不明白自己呆在这里有什么意义了。

    把目光漫无目的投向窗外冯京突然感觉到王安石像极了院子里的那棵巨大的古槐树无时无刻不用自己的枝叶罩着中书省的院子。一股心烦意乱的感觉冒了上来冯京突然有种无力感觉悟到自己是没有办法取代王安石的。他挥了挥手无力的说了一声:“知道了。”便开始继续办公。

    王雱一边取下披风一边走向房子里。房子里的几个人见他进来都起身相迎。王雱忽然感到胸中气血翻滚咳了几声方勉强笑道:“我来晚了。”

    “公子你已经说服丞相了吗?”有人急切的问道。

    王雱一听声音便知道是谢景温因摇了摇了头叹道:“我父亲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你派人送信给吕惠卿了吗?”

    谢景温点了点头:“送了。不过元泽这合适吗?你不是说吕惠卿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吗?”

    王雱苦笑道:“事急且相权眼下这时节只有吕惠卿能说服我父亲。如果办这件案子的是吕惠卿而不是邓绾的话石越演不出这出双簧。”

    有人恨声说道:“邓绾行事也是太孟浪了如今搞得我们这么被动。”

    王雱冷笑道:“事后怨人于事何益?石越这一招我们谁又能料到?只不过本来以为邓绾是个玲珑之人做事会有分寸才让他去办这件事他是想当御史中丞想疯了居然这样小看石越。”

    有人笑道:“现在说这些也晚了。曾布当时首尾两端也是石越能得逞的原因。曾布虽然捍卫新法但是和石越私交不错我们也是失算了。”

    王雱循声望去说话的却是新上任的监察御史蔡确也是御史中丞的有力候选人之一对了邓绾的落马他心里只怕是在暗暗高兴。王雱心里冷笑口里却说道:“邓绾罢知永州并没什么要紧的他始终是礼部试第一名的进士迟早有一天能回到开封府。这里都是自己人大家开诚布公当务之急有两件事第一是说服我父亲不要辞相否则新法前功尽弃;二是白水潭案的主审官一定要是我们的人否则他们气焰一旦嚣张以后就很难压服下去了。”

    谢景温点了点头:“元泽所言甚是。”

    王雱又说道:“冯京向皇上推荐的人选是周敦颐如果真要是他来做主审官那白水潭案肯定全部是无罪释放。”

    “吕惠卿丁忧曾布虽然精通律法但是他已经指望不上我们现在能推出的人选又是谁呢?”谢景温问道。

    王雱不动声色的说道:“开封府出缺我以为皇上之意白水潭之案的主审官就肯定是新任的权知开封府这个案子审得好权字去掉就是迟早的事情……”

    他这话一说许多人的目光立即热切起来但是很快又全部黯淡下去。想想自己的资历和要面对的案子的棘手这些人都还算有自知之明的。

    王雱有点失望的望了这些人一眼说道:“同判国子监李定、常秩都是可以推荐的人选。我会找机会向皇上推荐但是各位也要配合我最好是搜集一下白水潭不法乱制之事各位御史谏官正好顺便做功课。”有宋一代御史谏官每个月必须有弹劾的表章交上去所以王雱称之为“做功课”。

    众人哄然大笑有人便打趣道:“这件事蔡兄正好一展身手。”

    蔡确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王雱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恶心。

    丞相府王安石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比起宋代官员生活的奢华来说王安石这个背负着“敛财”之名的宰相生活却过得十分俭朴。宋代官员俸禄颇丰一般一家人平均每人可以请三个以上的奴仆服侍起居。但是王安石一家十多口人请的仆人不过七八人。

    自从王安石为相之后这样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间就越来越少虽然这次是王安石在仕途上遭遇挫折但是对于王夫人来说国家大事不是她能关心的自己的丈夫儿女能一起团聚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每一顿饭她都竭力营造一个快乐的气氛出来。

    王倩儿一边吃着饭一边偷眼看自己的爹爹朝局之事她并不陌生但是做为女孩子却是不可以随便说这些的。王安石似乎显得有点衰老但不想让人担心他依然强打着精神装出一副笑脸来。桌上摆了七八个简单的菜王夫人知道自己丈夫的习惯把最好吃的菜摆在王安石面前。因为王安石吃菜从来没有什么挑剔他只吃桌子上离自己最近的一碗菜。

    为这个还有个笑话有一次有人对王夫人说:“丞相很喜欢獐肉吗?”王夫人很奇怪的问道:“怎么可能?我都不知道。”那人说道:“因为我有一次看丞相吃饭桌上别的菜他都没有动只有獐肉被他吃光了。”王夫人笑道:“一定是饭桌上獐肉离相公最近所以他就只吃这个了。”那个人便上了心第二次便故意把另一盘菜放到王安石面前果然王安石吃菜时就只吃那一盘菜。

    王安石这个生活习惯全家老小没有不知道的。因此家里吃饭的时候往往把最好吃的菜摆在他面前他也是牛嚼牡丹浑然不知道分辨味道好坏。

    王倩儿看到父亲又是只吃面前的一碗菜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便一边撒娇一边给王安石碗里夹菜:“爹爹尝尝这个……还有这个……”

    王安石看着自己这个宝贝女儿温言笑道:“好好。”

    王雱回到家里进了饭厅正好看到这一幕便笑道:“还是妹子有办法。”又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父亲、母亲。”

    王安石看了他一眼问道:“去哪里了?快一起来吃饭吧。”听公公说了话王雱的妻子连忙起身帮王雱装好饭。

    王雱应了一声坐下来说道:“方才皇上召见我。”

    “哦。”王安石淡淡的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王雱迟疑了一下说道:“皇上要我劝说父亲回中书省主持政务。”他倒不是假传圣旨。

    王安石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筷子停在碗里。

    王旁笑道:“哥看你一回来就说公事先不说这些吧我倒觉得爹爹早点学张良归隐并不是坏事。一家人开开心心也挺好。”

    王雱半开玩笑的说道:“你什么时候长进过尽出些臭主意。父亲一身经邦济国之术不把它施展出来难得要收死在胸中吗?况且皇上是明主难得君臣相知若不能有所作为岂不为后世所笑?张良归隐那是他帮刘邦打下了数百年的基业功成身退。现在新法变到一半小遇挫折便说归隐真要被后人笑话的。”

    王旁一向说王雱不过便不再说话只小声嘟哝道:“何苦为了一个不见得正确的理想把天下的怨恨都揽到我们王家身上。”

    他说话声音虽然小坐在他旁边的王雱却是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悖然大怒厉声问道:“弟弟什么叫不见得正确的理想?”

    他这么高声一说顿时全家人都听清了王安石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王旁从小就有点害怕自己这个哥哥无论是自己还是周围的人态度都让他觉得自己没有王雱聪明有出息。这种过份杰出的父亲和兄长的阴影下使得王旁的性格与父兄竟然截然不同。这时听王雱厉声喝他便不再说话只是闷声吃菜。

    王雱却气犹未尽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时生起气来胸中气血翻腾竟是想要吐血一样。他好强的生生吞住那口气血脸色有点惨白的说道:“我们是不见得正确的理想难道那些庸庸碌碌之辈反倒是正确的?坐视着国家一日一日被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们掏空而无力挽救反倒是正确的?”

    王旁有点不服气的低声说道:“我可没有这么说。”

    王雱不听这句话还好一听气又上来了他狠狠地盯着王旁突然冷笑道:“好啊那你说说我们怎么样不见得正确了什么样又是正确的了?”

    王旁偷偷看了一眼王安石的脸色见他一直沉着脸原来就挺黑的皮肤更显得黑得可怕了。他哪里敢惹父亲生气就打定主意退一步算了。当下低着头不再说话。

    王雱见他不再说话便继续劝说王安石。王夫人虽然感觉气氛不对但是这毕竟是男人的事情她不好进言便笑道对王雱说道:“雱儿辛苦一天了吃饭吧来看看这个兔子肉味道怎么样……”

    王雱一边对王夫人笑道:“娘知道了。”一边继续对王安石说道:“父亲你不是常告诉我们做事贵在坚持的吗?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困难只有坚持下去才会有最后的成功。现在的新法就需要你的坚持呀!”

    王旁在旁边听得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他生性不愿意和父兄争执只好默默的吃饭狠狠的咀嚼着口里的青菜王安石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吃过饭后王倩儿把王安石送到书房这段时间王安石难得有空做为经学大师的他便开始在家里读石越的《论语正义》、《三代之治》并开始动手写《孟子注》。王雱也跟了进来帮他整理资料。

    王倩儿见父兄开始忙碌起来便告退回自己的闺房穿过几道走廊一道郁郁的笛声从后花园传来笛声中似有说不清的烦闷与担心。王倩儿循着笛声走去到了后花园的池边果然是二哥王旁在那里吹笛。

    “二哥你有心事呀?”王倩儿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轻轻的问道。

    王旁叹了口气:“妹子。”

    “是不是因为爹爹的事情?”王倩儿问道。

    “是啊妹子二叔和三叔都和我说过现在爹爹变法把天下的怨恨都归到我们王家身上对我们王家很不利呀。”王旁也只有在自己这个妹妹面前敢肆无忌惮的说话。

    “可是爹爹也是为了天下的苍生呀?如果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国家变得富强就算我们王家受一点委屈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我虽是女流却也知道如果有利于国家与百姓即便是对自己有害的事情我们也不应当回避的。”王倩儿理发理垂下来的头发清声说道。

    王旁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妹妹你也有这种见识如果你是男儿身爹爹一定喜欢你更甚于大哥。”旋又叹道:“但是我没有这种远大的理想与抱负我更希望爹爹与哥哥平安。你也看到了哥哥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还要这样争强好胜天天算计。这不是一件好事呀。”

    王倩儿幽幽的说道:“二哥你也不必自谦。你也是个进士出身学问才华又何曾差了?你担心爹爹爹爹也是知道的。但是你知道爹和大哥的脾气天生的热血心肠。虽然这一次爹爹实在有点心灰意懒但依我看爹是迟早要复出的。”

    王旁急道:“妹子你也希望爹爹复出吗?”

    王倩儿有点茫然的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个女孩终究不明白天下大事的。”

    王旁叹了口气说道:“是呀你是个女孩子不明白但是爹爹和大哥却都是人中之杰可是他们也自处于错误之中而不自觉呢。只怪我没用不能说服他们。”

    王倩儿有点奇怪看了王旁一眼问道:“二哥你怎么可以断定爹爹与大哥身处错误之中呢?”

    王旁苦笑了一下说道:“现在天下的士子都知道这件事情。爹爹主持变法青苗法上上下下议论了许久又是试行又是设提举官结果搞得天下怨声载道。叫好的人没有抱怨的人多。但是石越略一改良现在三路试行石法成绩斐然。前几天听浙江的士子说单是两浙路官府也没有掏出一分钱尽收入五十万贯虽然水害不断但是两浙路因为改良青苗法施行得当再加上农业合作社的施行农时没有耽误也没有饿死一个百姓出现一个流民大家都能尽心尽力在自己的家乡恢复生产。两浙的百姓上书朝廷希望允许他们给石越立长生牌位。这种事情是爹爹的新法能想像得到的吗?”

    王倩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瞪大了眼睛望着王旁她是不太相信这个世界还有比她父亲更能干的人。

    王旁看了王倩儿一眼自嘲式的笑笑“你不相信是吧?我也不相信。但是事实如此我不能不相信。现在被爹爹贬到杭州的苏东坡在那边大兴水利。曾布说两浙今天治绩如此之好新法之功不可没——但那是自欺欺人无人不知道那是石越的功劳——现在朝廷可能要派大员去那里专责兴修水利把农田水利法贯彻好以期标本兼治。这也是爹爹的新法唯一不引起非议的法令。到坊间去转转百姓都在传说石越是文曲星下凡左辅星下凡是帮赵宋官家兴万世太平的;便是士林的读书人也有许多人对此深信不疑。就算不信这些星相之说的也都承认石越胸中实有一篇治国的大文章改良青苗法不过是牛刀小试。”

    听到王旁这样夸赞一个外人便连王倩儿都有点动摇了。王旁又和她说起石越创建的白水潭学院的气度与景象他不似王雱白水潭学院王旁也是亲身去过的别的书院他也去观摩过两番比较在王旁口中说出来更显见白水潭学院的出类拔萃之处。一席长谈直听得王倩儿悠然神往恨不得自己能亲自去白水潭学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