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拗相公(中)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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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绎自然知道王雱所为何来他微微冷笑了一下对家人说道:“请王公子到客厅我马上过去。”

    一直以来王雱都有点看不起陈绎因为陈绎“闺门不肃”士林清议对此颇多指摘只有王安石那样超凡脱俗之辈才会不在乎那些私人的事情他在乎的是陈绎是一个国家的干材但王雱却没有父亲这种胸襟与气度这次要登门拜访陈绎实在是情非得已。

    在客厅等了好久陈绎才一边整理衣服一边从内室出来王雱挤出笑容说道:“和叔恭喜你坐了开封府。”

    陈绎抱了抱拳说道:“让元泽久等了还望恕罪。”

    “哪里的话和叔现在贵人事忙嘛。”王雱一语双关。

    陈绎笑了一下问道:“元泽此来不知有何指教?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王雱一边喝了一口茶看了陈绎一眼细里慢条的说道:“和叔说得不错在下此来的确是有点事情。”

    “还请明示?”

    “和叔不知你对白水潭之案有何看法?”王雱投石问路。

    “圣上命我主审此案其中案情我却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现在说有什么看法实在是言之过早。”陈绎一本正经的说道。

    王雱笑道:“哦若依在下看这案情却是很明白的。”

    陈绎若有所思的望了王雱一眼微微笑道:“愿闻其详。”

    “桑充国与程颐、孙觉借《白水潭学刊》指使、纵容李治平等十三名学生诋毁、污蔑朝政事后段子介又挟刃拒捕张淳、袁景文以及国子监李旭等十七人鼓动学生叩阙要挟朝廷以求侥幸脱罪。案情可谓清晰无比。”王雱摇头晃脑的说道。

    陈绎听得哑然失笑:“若是如元泽所说那邓文约就不会被皇上罢官了皇上何必要我来权知开封府这样清晰的案情韩维怎么会断不了。”

    王雱听得脸色一黑沉声问道:“那么和叔的高见是?”

    陈绎笑道:“现在案情未明我身为主审官不能妄下结论。待我查明案情自然会禀公处理。”

    王雱冷笑一声从袖子拿出来两份奏章轻轻递给陈绎。

    陈绎疑惑的接了过来不动声色的看完轻轻掩上又递还回王雱。

    这两份奏章一份是弹劾陈绎循私希合上意放纵有罪之人一份则是说陈绎文学出色明达吏事办案公允推荐陈绎入中书省。显然这两封内容完全相反的奏章在不同的情况只有一封会呈到皇帝面前。

    王雱轻轻的把奏折接了过来收好了似乎漫不经心的说道:“我刚才拜访几个御史看到他们在写奏折便凭记忆默了复本这次来也顺便给和叔掉个醒。”

    陈绎冷笑道:“如此多谢元泽了。”

    陈绎的确不愧是以能断冤案著称的能吏十天之内走马灯似的提录了白水潭学生、印刷坊老板伙计、白水潭村民、国子监学员等近三百名人证的口供记录了厚达数千页的案卷终于审定白水潭之案。

    “……虽涉案白水潭十三学员在逃不能到案然由诸人口供臣可知桑充国实为无罪《白水潭学刊》刊录文章规则是提举胄案虞部事石越所定桑氏亦无可如何;且其人为人敦敏性情温厚轻财仗义兼之学问出众勤于校务在白水潭学院颇受爱戴邓绾轻率欲入其之罪且轻用刑具故激起大变。微臣以为按律桑充国当无罪释放。其余程颐孙觉本是朝廷大臣虽有失察纵容之罪然大宋律法并无条例可按臣以为加以训诫即可。段子介本非大罪杖责即可。白水潭学院李治平以下十三学员诋毁执政大臣妄议朝政事后又潜逃渺视王法按律可革去功名交原籍看管。

    ……又白水潭学员张淳、袁景文以及国子监李旭等十七人聚众叩阙要挟朝廷大不敬虽情有可原然国法所系不能不问臣以为皆可革过功名交原籍看管……”

    赵顼一边看着陈绎的奏折一边对文彦博问道:“文卿你以为陈绎判得如何?”

    文彦博沉声说道:“陛下臣以为陈绎判得太轻了。”

    “哦?”

    “聚众叩阙这件事情臣以为当刺配三千里以惩来者。”文彦博对于这些人没有好感。

    赵顼低头沉吟了一会对一旁的冯京问道:“冯卿你以为呢?”

    冯京微笑道:“微臣以为是判得太重。”

    “哦?”

    “白水潭十三人并非每个人的文章都是诋毁执政的其中有一些人不过是议论古代政治得失而已。陈绎不能一一详按固是太重。何况就此革去功名是不给这些儒生自新之路亦是重了一点。至于叩阙十七人臣以为即是情有可原陈绎判得便是适当。革去功名于儒生来讲已是很重的处罚了。”冯京对陈绎这一次的判案还是比较能接受的。

    “叶状元你在白水潭学院执过教鞭的你以为如何?”赵顼笑着对因事入见的叶祖洽说道。

    叶沮洽自然不希望白水潭被整得太惨否则自己不好做人但是他生性玲珑这时偷偷看见皇帝脸色甚是轻松便小心的选择着词汇:“臣以为陈绎如此断案亦是为朝廷存些体面。臣闻陛下累旨召王丞相视事若欲王丞相复出则白水潭案处置不可过重亦不能过轻。处置过重则失天下士子之望士子因此敌视新法反为不美;处置过轻则王丞相威信全无朝廷之令亦为人所轻。故一方面当示天下以宽宏一方面当示天下以威重。陈绎所议颇为恰当。其余细节似不必深究。此案早一日审结是朝廷之幸天下之幸。”

    赵顼也正是这个心理听叶祖洽说完不禁哈哈大笑:“叶状元所说不错就依陈绎所议吧。”

    定好白水潭之案赵顼心情甚是畅快便对冯京等人说道:“给你们看看这一份言事书。”便有太监把一份奏折递给冯京。

    冯京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臣御史某顿首言:

    ……

    《兑命》曰“念始终典于学”。《书》曰“学古入官议事以制”。故国有太学郡有庠序以备教育诸公卿大夫百执事无不选之其门。可见学之大盛系俊才选优官僚择贤之根本也。官学而外尚有私学之立少则家熟长则门院亦备补适士官之途也然私学之束少于监导致常有以洁掩垢以悫覆奸者而寻私解愤枉议国纲更不类枚举。臣闻京师郊外有私学白水潭书院乃本朝之提举虞部胄案事石越所创。原官绅立学本广开学风阐弘治道使天下人皆慕学向善化民成俗矣。然越者挟其官家之身隐经去理偏司yin巧尽毁圣人师道也。夫古者师道义理为重经术次之皆儒学根本若熟习蹈器经世为用国之幸哉。嗟夫yin巧之技何利于民生何利于社稷!又越于书院内设一堂谓之辩所臣尝听之大骇!原以为论之孔孟研之诗书然实诟陷国策谗毁宰冢则治策之诏未行必先非其是权司之职待议然尽谤其身于之新法持之尤力。陛下锐毅进取行富国之政然于院中儒生目尔竟是掠民之举甚者迳走于外导他生员之盲从蜚流市井目新法为洪兽致圣上威信荡然臣深患之。此之一概皆越知之而不止罪也。此臣固请陛下力加废禁诸私学有为效者或废或改皆应严厉而官宦大夫有庇护者申饬再三而不改亦当罪之。

    ……”

    御史的名字被朱笔涂掉显然是皇帝故意保护御史的所为。冯京越读越心惊读完之后小心递给文彦博文彦博却一边读一边点头显然是颇以为然。传到叶祖洽时叶祖洽脸色沉重默默不敢出声。

    三个人心里都雪亮这一篇奏章哪里是什么“言事书”根本就是弹劾石越创立私学不讲孔孟之道而讲奇技yin巧之说又设辩论堂诽议朝政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良久冯京才说道:“陛下臣以为这份奏折所议有失偏颇石越是治《论语》的名家若以白水潭学院而论程颢、程颐、孙觉、甚至叶状元哪一个不讲经典习诵圣人之术的?至于辩论堂议论新法之事此臣所不知。若确有其事当召石越训诫令其纠正。”

    文彦博却道:“虽是有失偏颇然臣以为说得却是正理。格物院根本可以废除学生不治经义成何体统。若礼义廉耻全然不知此等人于国何用?”

    叶沮洽在心里把这奏章咀嚼了半天突然想明白过来不禁微笑道:“臣以为写这份奏章的人不过是个迂腐君子。”

    赵顼问道:“状元公何出此言?”

    “石越七书行世本就有格物之说士大夫皆不以为怪也。盖上古之时此等事皆可立于王官之学并非贱役也便是孔子亦倡六艺之说王丞相亦尝著文说学者贵全经即是以为学者当无所不知无所不学。臣在白水潭执教尝闻石越言儒学者内则修身养性外则经邦治国;格物者达者格物致知可通**次之者亦可有利于民生经世济用非无用之学也。儒学可为之体格物可为之用有识之士二者不可以或缺。此等见识实有与王丞相不谋而合者。诵读经书不知世务只可谓之学究这种人于国家朝廷何用?古之学者天文地理诸子百家虽极微极远之事亦莫不求知今之小儒气象不及于此也。”

    叶祖洽这番话用王安石的主争做辩论强调石越和王安石许多见识上的共同点虽然说得赵顼点头称是却未免百密一疏不自觉的把文彦博给得罪了。这不是当着面骂文彦博是“小儒”吗?猛然醒悟过来的叶祖洽在心里狠狠地批了自己一个嘴巴。他这辈子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无缘无故得罪哪个朝廷重臣。今天却一不小心开罪了个文彦博实在让人懊恼。

    但这时也没有办法了只好继续说道:“至于辩论堂之设臣以为并无不妥石越曾言‘真理越辩越明’在历史上汉代就有盐铁会议贤良方正与丞相御史大夫辩论朝政得失;又有石渠阁会议聚集天下俊杰辩论经义以明得失这都是后世所赞许的事情。学校者本是为国家储存人材的地方学生关心天下大事以天下以己任这样的学生才能成为国家未来的栋梁。他们于国家大事有所见解于经义或有不同的理解齐集一处辩明得失这是培养人材的好办法。皇上与王丞相都希望学校培养出来的人材是秀才而不是学究如果让学生们两耳不闻窗外之事皓首穷经这样的人岂不就是学究?至于说他们故意谤毁新法臣却没有听说过事实是石越对于新法多有补益才是真的。”

    赵顼听叶祖洽侃侃说完忍不住笑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叶状元和石越处久了观点和语气真是象极了石越开口便是‘石越曾言’闭口就是‘石越曾说’。哈哈……”

    叶祖洽细细咀嚼皇帝的这句话揣摸着皇帝是想赞他“近朱者赤”还是在骂他“近墨者黑”嘴里却忙不迭的说道:“臣愚昧臣愚昧。”

    赵顼挥了挥手又好气又好笑:“好啦好啦你是朕钦点的状元有什么愚昧的。朕不是周厉王不会禁人说话的但是事涉朝廷法令和大臣的事情以后就禁止刊登在《白水潭学刊》上否则人心不一有损朝廷威信。”

    皇帝和中书省通过了陈绎的判决后桑充国等人便被当堂释放了。几个月的牢狱之灾让桑充国脸色惨白、面无血色身体也虚弱得很连行走都有点困难。所幸的是身上的伤倒是慢慢痊愈了。而程颐除了因为不见阳光而脸色有些苍白之后他那修身养性的功课做到了开封府的大牢了整个人无论身体还是气质都与才进去时相差不大让石越佩服不己不愧是开创理学的宗师呀。孙觉是享受特别特遇的那就不用提了。

    石越向陈绎抱了抱拳笑道:“这次多亏陈大人禀公决断。”

    陈绎心不在焉地回了一礼苦笑道:“我一口气革了三十名士子的功名不被人骂就知足了。”

    石越微笑道:“陈大人的苦衷石某是知道的没有人会怪陈大人。”

    “但愿如此。”陈绎想起王雱手里的两份奏章自己这次没有依他的要求行事后果如何可想而知。幸好皇帝支持自己否则现在早就灰头土脸了。但是前途是绝对不容乐观的他心不在焉的石越客套两句便告辞而去。

    待陈绎一走桑充国便问石越道:“那三十名学生现在如何了?”

    石越笑道:“这时节先顾你自己的身体吧伯父和伯母在家里等呢先回家再说。程先生和孙先生也一起去桑府吧大家都在那里等着呢给诸位去去晦气。”

    桑充国看着石越脸色轻松的样子心里放心了一点便点了点头回头对段子介说道:“子介你也一起去吧。”

    石越看了这个冲动的学生一眼厉声说道:“你先写信给你家里报个平安再去。”

    段子介早知自己行事冲动了也不敢说什么只好闷声答应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陈州酒楼。

    “陈绎!好个陈绎!”王雱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碗碟汤酒被震得洒了一地。

    穿着一身黑袍的蔡确也苦笑道:“我的奏折被冯京和叶祖洽给化为无形了这一次石越完完全全赢了。”他不说皇帝本来就没有处罚石越的意思却把责任推给冯京和叶祖洽。

    王雱不住的冷笑“好呀连叶祖洽也和我们做对了!”

    忽然嘴里咸咸的一口鲜血涌上来王雱也是好强咬着碎牙竟是生生把这口血吞回肚子。但是身体虚弱岂可以勉强?当时就觉得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ps:作者按太宗以后知开封府皆带“权”字小说所说不合史实。又查《宋会要》宋代凡知某州亦皆带“权”字。小说所言不符史实是作者读书不细之故在此声明并示抱歉。因所有错误须待全部写完后再修改。故此处依然保留。另对提醒作者之书友表示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