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拗相公(中)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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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夫我儿子的病怎么样?”王夫人着急的问道。

    “丞相夫人令郎的病还须好生静养若能心平气和调养得当或者还有希望。”医生虽不敢明言但用辞已是相当严重。

    ……

    王安石站在儿子病榻前脑子里不住的回想着医生说的话。“心平气和?”自己这个儿子生性争强好胜何况身处朝局之中哪里能做到什么“心平气和”呀。

    他突然想起和自己交好的禅师大相国寺方丈智缘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此子登科取制有余斯年长寿无享!”王安石自青年时代起就志存高远锐意复兴儒家本来不信佛智缘虽然有道高僧以医术占卜著称于世但是王安石却一直没有放在心上。他和智缘交好是喜欢智缘豪侠之气且是个极有才华的人。但此时此刻智缘这句话雷鸣般在脑海中响起王安石脑子一晕站在那里晃了两下方才倚着门槛站住了。

    “难道真的是天妒英才吗?”王安石喃喃自言道。

    “爹爹你不要自乱了阵脚。哥哥是操心朝廷之事太多气急攻心方才如此加以调养一定会康复的。”王倩儿扶着王安石坐好小声宽慰着。毕竟手足关情其实她心里也急得不行了。

    王雱的病倒让王安石坚定了退隐的心意在给皇帝的谢表中他直言“方寸已乱”希望能够远离喧嚣之地过一种平静的生活。但是赵顼却并不答应给王雱看病的太医和召王安石视事的中使穿梭于王府三天之后王雱终于醒来。

    “父亲、母亲孩儿不孝害你们担心。”王雱有气无力的说道。

    “雱儿你醒来就好。你爹爹已经决定了辞相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就去江宁离开这个地方把你的身子调养好。”王夫人微笑着说道。

    王雱听了这话大吃一惊用手紧紧抓住被子看着王安石问道:“父亲此事当真?”

    王安石也微笑道:“不错。你安心养病不要再操心那些朝中大事。我们学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王雱急得身子一晃“此事万万不可。”差点又晕了过去。

    他妻子庞氏连忙把他扶好轻轻给他扶平胸口劝慰道:“现在不要谈国事了先好好将养身体吧。”

    王雱却不去理他对王安石继续说道:“父亲您常教导我说好男儿应当以天下为己任是不是?”

    王安石默然不语。

    王雱又问道:“您也常教我说凡事如果不能坚持到最后就很难取得最后的成功。是不是?”

    王安石勉强笑道:“现在更有贤者为之我们可以逍遥的。”

    “贤者?当今之世谁能比您更有资格称为贤者?谁能比您更有见识?”

    “父亲当初决意行新法来富国强兵一振百年颓风之时您就预见到了新法必定被许多人所不理解但是您也曾说过古今变法能坚持不易者必能克成其功。现在万事刚刚起步您怎么可以轻言放弃呢?”

    庞氏见王雱说话太激动了在旁边轻声说道:“夫君先歇息一会吧身体要紧。”

    王雱粗暴的摆了摆手厉声道:“身体有什么要紧的?父亲你说过大宋若不变革不过百年必然亡国五胡乱华的历史肯定重现是不是?你说过好男儿应当先公后私的是不是?为国者无暇谋身如果能够看到我中国北伐燕代收复故土把胡人驱逐到长城之外的一天孩儿就算是死了也无怨无悔!如若放弃理想就算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滋味可言?”

    王夫人嗔怪道:“什么死呀死的多不吉利。一醒来就谈国事就算要谈国事也不急在今天。雱儿你先好好休息。”

    王安石也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身体就是凡事太急惹来的病根。此事再从长计议吧。”

    又吩咐了几句王安石走了出去方到客厅就听家人说道:“吕惠卿吕大人有信到了。”

    王安石接过信来折去火漆只见信中写道:

    “……

    前者邓文约行事失之于孟浪实误丞相学子叩阙是邓文约激起之祸其意不过是求桑充国之释放与新法无涉。不过黄口小子听信一二人之谗于万言书中谤毁新法如此而己。此何足道哉?学生闻丞相因此而有归隐之意实不解也。……新法变革弊政利在千秋万代一时为人所不理解学生以为亦当勇往直前待到诸法施行绩效显然则天下之误会一朝可散矣。……石越者世所称道士林颇嘉许旧党元老重臣视之为‘老成少年’者是也学生闻此人虽于新法多有阻挠不满之处然而其亦刻意于御前请留丞相。可见当今之世略有见识之辈皆知非丞相不能挽此衰弱之局。否则学生不知石越出于何种目的竭力请求皇帝慰留丞相。彼之所善者冯京、司马光、苏轼辈也此辈论资历名望未必不可以为相然石越却如此在意丞相之去留。是石越亦知是非轻重也。……丞相若不复出视事新法废矣新法废大宋必亡丞相何忍见此!

    ……”

    吕惠卿真不愧是个高智商的人物于千里之外把石越的用心解释得“一清二楚”合情合理由是将一副大义的重担压到了王安石肩上。爱子在病榻之上的苦劝吕惠卿悄悄的解去心结年轻的皇帝的知遇之恩少年时代以来三四十年的理想国家的前途与命运……这一切一切都在悄悄点燃王安石心中本已熄灭的雄心。

    南郊御苑是大宋的皇家花园占地约三四百顷颇具规模。皇帝在那里或休闲射猎或召见近臣本是常事。但是赵顼自登基以来勤于国事励精图治一年之中反倒难得去几次。所以这次石越接到皇帝在南郊御苑召见他的旨意委实有点意外。

    御苑就在南门外郊五六里处离石越的赐邸并不远石越一路行来只见苑内溪水纵横小路如织。溪边槐柳路旁松柏交错成荫此时已是初春翠色点缀让人望而心怡。又可见御苑之东南西北各有花阵东边是杏林成阵南面是桃花相映西角是大片石榴林北方是梅枝交织。

    顺着一条清彻的小溪走去一路听到铮铮的琴声隐约传来琴声略显促乱不自觉地流露出操琴者心中烦乱的情绪。石越心里愈发纳闷但是他今天的心情却非常不错大宋国最优良的工匠们聚集在一起虽然第一炉铁效果并不理想但是却研制出了更先进的鼓风机石越虽然是外行却也知道炉中的温度与鼓风机是密切相关的。

    没有多久石越就在太监的指引下走到一座亭子边石越放眼望去只见亭上写着“惜时亭”三个字的草书——想到自己终于能认识草书了石越就不由自主的泛出一丝微笑。坐在惜时亭操琴的正是当今的皇帝赵顼时年二十三岁。他身着一袭白绸长袍袍上隐隐显出龙纹绣饰也没有带朝冠只将头发用一条明黄的丝带盘扎着显得颇为清爽。石越对大宋服饰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个帽子怎么看也怎么接受不了此时赵顼不带帽子在石越看来立即气色为之一变。

    因为皇帝在弹琴石越便不敢打扰只好远远的候着等太监的通报。赵顼虽然名义上在弹琴但根本心不在焉远远也看到石越过来便把琴一推笑道:“石卿过来说话。”

    石越连忙过去见礼:“臣石越叩见吾皇万岁。”

    赵顼摆了摆手笑道:“今日君臣之间不讲这些随便些说话。”

    石越也不知道赵顼打的什么主意只好谦身说道:“臣不敢。”

    赵顼指着满园春色笑道:“久闻石九变之名今日可否填词一首叫乐坊唱来。”

    石越微笑道:“陛下臣有一年多不曾填词因为臣曾经当天铭誓终于不再填诗作词。”

    赵顼愕然道:“这又是为何?”

    “臣生性本好填词作曲然而自到京师后才发觉士大夫歌舞楼台文多质少臣遂决意不再作词以此自励虽不足以警醒世人却至少可以让自己不去沉迷在诗词歌赋之中。”

    赵顼笑道:“都说石子明少年老成想不到也有些偏激之举。但朕亦不夺你之志。”

    石越恭身说道:“谢陛下体谅。”

    赵顼倚栏指着满园的景物对石越道:“石卿看这满园春色生机勃勃但是过不了几个月但过不了几个月却要花落残红朕读过卿的词有一句叫‘惜春常怕花开早’正是说到了人们的心坎上。”

    石越却知道赵顼特意召他到御苑相见绝非是为了悲春伤秋不过是故意东扯西扯找一个引子罢了而当今能让皇帝操心的事情只有两件大事一件是西北的兵事一件是王安石辞相。因笑道:“陛下臣前几日在坊间倒听到王丞相的旧词意境恰与臣之拙作相反。”

    “哦?”

    石越微微一笑低声唱道:“留春且住自有天庭语涤荡落红去锦污应谢及时风雨。最是知趣琵琶欢欣漫及天涯。岂止宫墙朱户何处不正飞花。”

    这一曲词欢快激越让人听了心情为之一振。

    赵顼笑道:“这是什么调子朕怎么没有听说过?”

    “本是清平乐的调子臣微微改了一下节奏与音调。”石越脸一红他不记得清平乐的调子了便配着一段越剧的调子唱出来竟然也别有风味。

    赵顼哈哈大笑:“这可不是微微改一下吧?呵呵……”

    旋又叹道:“这词朕也听过是两年王安石唱和其弟的词作吧?不过过了两年如今的心境肯定大不一样了。”

    石越知道话题终于慢慢引上正题便笑道:“陛下不用担心臣以为王丞相必定能复出视事的。”

    “何以见得?”

    “有诗为证。王丞相有一首诗云:上古沓默无人声日月山何岂待平。荷天倚剑顽石斩动地挥鞭烈马奔。纵是泰山强压顶怎奈鹏鸟早飞腾。借得雄风成亿兆何惧万里一征程。臣由此诗观王丞相的抱负与胸襟知其必会重出视事。”

    赵顼默默念道:“借得雄风成亿兆何惧万里一征程。果然气魄非凡。”

    半晌抬起头对石越笑道:“卿的青苗法改良颇为成功但是合作社的实行在各地却颇不相同能够实行的地方效果都还不错但全国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地方都没能实行下去朕意置提举官专门督促此事卿意如何?”

    石越见皇帝忽然转到这个话题当下不敢怠慢想了半晌方道:“陛下臣以为还是不要置提举官为好。”

    “为何?”赵顼有点奇怪。

    “为政之道务在简要不扰民。各地本来就有地方官皇上就应当信任他们的能力。如果他们能力不行可以撤换不必由中央再另行派人时时督促这样更容易滋生弊端。合作社本是自愿性的组织百姓若见有利假以时日必能风行。若是无利何必强求一个形式?”

    赵顼想了想点点头:“卿说得也有理。朕欲以改良青苗法今年之内在全国推行只待王丞相回中书省便议行。这件事卿之功在社稷。到时有司自当明义褒奖但是你的白水潭学院却是惹了不少麻烦。”

    石越知道皇帝有意回护自己把一些话放到这里来说。

    “臣管教不严实在有罪。不过白水潭学院下一任的山长臣希望能够组织一个教授联席会议而山长由教授联席会议选出希望皇上能够恩准。”趁着这个机会石越便向皇帝解释什么是教授联席会议怎么样选举他是希望用这个方法一方面保证今后白水潭学院的管理权在白水潭学院手里保证学院的山长首先是本校的教授初步避免政治力量对白水潭学院干涉过多;一方面又可以保证学校的领导权不落在官僚手里同时也在大宋的高级知识分子中间推行民主的决策体制。只不过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以后他石越要想保持对白水潭学院的个人影响力就无形中多了许多障碍他也只能通过委婉的方式来影响白水潭学院了。不过这个在短时间内还不存在问题毕竟做为学院的创始人这种影响力本身是非常深远的。

    赵顼听他说着这些新奇的管理方式笑道:“这些和卿所著《三代之治》中的某些东西颇有相合之处。朕便许了你今后白水潭学院山长那个什么教授联席会议选举之后朕都要亲自任命以为定制。”在赵顼看来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褒宠在石越那边却暗暗叫苦。他并不希望白水潭学院沦为官办大学他更希望学院能保持相对政治的独立性但在现实面前他却不得不屈服还要装得兴高采烈的叩谢圣恩。

    不过无论如何石越终于可以放心下来白水潭学院的独立性基本上可以保全了他的精神老巢算是暂时安稳了。赵顼却不知道他有这么多小九九又详细问起关于兵器研究院的情况毕竟那里他投了不少老本那可是皇帝的私房钱。

    石越红着脸向皇帝吱吱唔唔地解解着鼓风机的“伟大意义”他生怕皇帝等不及了那就惨了。

    好在赵顼倒还看得开石越那样子也让他菀尔:“卿不必紧张朕给你两年时间不必急。”他也是个外行在他看来两年时间已经是很宽裕的了哪里知道石越现在要搞的发明是能影响一个时代的东西便是几十年搞不出来也不见得稀奇。

    好在石越对这个也不是太懂听到“两年时间”不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听赵顼说道:“朕现在担心的是王韶在西北究竟能不能成功。国库本不宽裕打一仗要花的钱都是百姓的血汗呀。”

    对于这个石越倒是知道结果王韶在熙宁五年会有一次胜利这件事他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却不好说出来生怕万一不准那就糗大了何况自己又不记得月份。正在那里犹疑忽听到赵顼对他说道:“方才卿说王丞相必然会出来视事但是现在的情况是西北要打仗朝廷中书省无人主持大局政事乱成一团。朕素信卿之能这次就由卿去颁旨促王丞相回政事堂视事。卿可愿为朕分忧?”

    君臣二人在御苑聊家常一样的聊国家大事东扯西扯漫不着边际最终的结果却是石越目瞪口呆皇帝原来是想让他去游说王安石复出视事!

    石越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有点急病乱投医但是他却知道一件事他急得想跳河。让他去说服王安石这件事也太难了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