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再度交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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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越坐着标有自己官职的马车来到董太师巷的王丞相府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是董太师巷各大宅院住的都是朝廷重臣、亲王贵戚各人府邸大门之外都高挑着大红的灯笼倒似一排排的路灯把董太师巷照得灯火通明。

    石越在王府门外四五米处下了马车早有丞相府看门的家人过来行了一礼询问道:“这位大人可是来拜会我家丞相的?”

    石越微微点头抽出一张名帖递给看门人说道:“下官直秘阁、中书检正官、同知贡举石越有事拜见大丞相烦劳通告。”

    那个看门人听了这一串官职知道石越的名头倒也不敢怠慢说声:“石大人稍等。”连忙跑了进去通报。

    石越在外面等不多时一身绿袍的王雱迎了出来挽着手把石越请进府中。

    王雱心里很奇怪石越怎么会在晚上来拜访他父亲看着这个一路高升仕途得意的石越王雱心里不太是滋味他老觉得自己因为是宰相之子所以升迁受制约到现在都没有机会从事实际政务一直就是做皇帝的侍讲、在经义局修撰、在《新义报》做编辑对于很盼望能有真正的“事功”的王雱来说有时候他真是很羡慕石越。如果自己有机会的话一定比石越做得更好吧?王雱打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自从前一次耍手段把石越整得七荤八素之后王雱算是狠狠出了一口闷气居然敢嘲笑我嘿嘿……想到这里王雱不由斜着眼睛看了石越一眼只见石越神色如常就这么看来别人倒以为这两个年青人是莫逆之交。

    “虚伪!”王雱在心里骂了一声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同样的虚伪。

    王安石已经在客厅等候多时了他也不知道石越为什么会这么晚来拜会他他甚至有点吃惊因为石越实在很少来王府现在这时候肯定有要事可究竟是什么事呢?吕惠卿和常秩们在礼部搞的名堂他并不知情。

    石越进来后向王安石行了一礼分宾主坐下。他和王安石打交道久了知道王安石的脾气当下也不客套开门见山的说道:“丞相下官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么晚来打搅是省试的事情非得来和丞相分说分说本朝的规矩礼部试的事情中书门下是可以覆核的下官望丞相能主持公道。不过明日弹劾的奏章我是肯定要上的。”

    王安石听到石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几句话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当下问道:“子明礼部试发生了什么事?”

    石越便把前因后果全部说了一遍然后说道:“眷录的卷子上的判词全部有封印官封印了下官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揭名之前是‘文理俱通’揭名之后就变成了‘文理中平’、‘文理疏浅’?到底糊名眷录的意义还要不要了?国家抡才大典还有没有公正可言?”

    当时宋代进士科判词分为五等其中第一等为“学识优长词理精纯”第二等为“文理周率”这头二等便是进士及第;第三等是“文理俱通”这是进士出身;第四等是“文理中平”第五等是“文理疏浅”这算是“同进士出身”。考官在试卷之上写的判词便是这些然后再在此基础上议定名次所以改卷子实在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王安石听石越说完就知道事情的原委了--虽然石越在陈叙中并没有提到“白水潭学院的学生”这样的用辞但是这中间的玄机王安石一猜就中。一定是吕惠卿、常秩等人借机阻止白水潭学院在政治上进一步扩大影响而这无疑就踩中了石越的痛处。

    的确对于石越来说在新法上的所有事情他都可以妥协但在白水潭学院上的事情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情都会让他紧张。毕竟白水潭学院始终是他的战略基点他利用白水潭学院来影响大宋的士大夫阶层影响汴京的市民阶层让自己的理念缓慢而坚定的浸透人心;另一方面则是当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三年三年的进入仕途之后在北宋的政府当中石越就等于拥有了独立于新党与旧党之外的力量这些学生绝大部分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和自己年轻时代的偶像为敌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自己在白水潭所受的教育是最优秀的教育他们更需要一个正确的石越--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站在石越这一边。更不用说还有个人所受教育的影响师生的感情等等因素。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王安石还是吕惠卿都看得相当清楚--但是皇帝不相信赵顼在经历过宣德门叩阙、《汴京新闻》批评石越之后压根就不相信白水潭学院会是所谓的“石党”。

    不过王安石也并不赞成用卑劣的手段来阻止这一切在他看来虽然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并不是自己的支持者但是这些学生似乎思维活跃比起保守的大臣们更容易支持新法。何况对于用错误的手法来推行正确的主张王安石比起长子王雱来有更多的道德自律。

    “子明据你所说吉甫等人黜落的人数相当的多名次前后调动甚至黜落的考生有七八十人那么我们可以推测至少吉甫等人不在以权谋私是不是?否则断没有必要这么样惊天动地的动手脚揭名后大举变动名次那是多大的忌讳吉甫等人不会不知。”王安石不紧不慢的说来轻轻易易的揭掉了吕惠卿等人动机不纯的帽子。

    石越心里一紧心里立即明白这中间的关键--王安石这么说就是量定自己不敢公开指出吕惠卿等人在针对“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如果公开一说吕惠卿有没有这个想法还没有定下来自己心中有一个“白水潭系”就不打自招的坐实了那么皇帝对于被自己证实存在的“白水潭系”会有什么样的态度御史们会借机做什么样的文章都会很难预料情况立即就会复杂起来。

    吕惠卿敢于这么大动手脚也是看出了这一点!虽然吕惠卿们自己不会说“白水潭系”否则一说就证明他们在党同伐异但同样也料死石越开不了这个口!

    如同电闪雷鸣一般石越的大脑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吕惠卿你果然厉害!”一边在心里暗骂石越一边不动声色的回答着王安石:“丞相这件事的要点不在于吕吉甫有什么动机他有什么动机下官实在不宜妄加揣测。但是在揭名之后如此大规模的调动考生名次本来就不合规矩。而国家抡才大典的公正性也会因此受到质疑。朝廷亦由此而失信于千万士子也失信于天下百姓。”

    王安石笑道:“子明你不必激动。这件事本相明日自会询问他们若没有理由朝廷法度具在容不得他们乱来。”

    石越正色说道:“丞相下官此来是把情况告诉丞相希望丞相能主持公道。至于明天下官是肯定要拜表弹劾吕惠卿、常秩等人的。是非曲直今上圣明自有分解。”

    王雱听石越语带威胁他不由插道:“既然如此子明今夜来此又是为什么?”

    反正吕惠卿是死是活他王雱并不关心和石越斗个两败俱伤新法路上少了两个麻烦。

    石越笑道:“下官来拜会丞相本来是想知道丞相对此有什么章程。按规矩中书门下有权干预此事丞相如果愿意主持公道我们就不必先烦扰圣躬臣子们做事是要为皇上分忧而不是把麻烦全部推给皇上。”

    他和冯京早已有了默契此时如果打御前官司那么无论输赢这么大的事情两方必有一方要引咎请外的。而皇帝对新党倚重甚多单是吕惠卿等人还好一点点但万一王安石突然插进来要扛起所有责任皇帝的最后选择无论是石越还是冯京都没有谱。这种御前官司很多时候并不是谁对谁赢而是皇帝更需要谁谁赢。政治上的事情一向如此石越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比如前一段张商英出外若论是非曲直就连赵顼也明白张商英是对的但是结果张商英输。原因很简单比起一个监察御史皇帝更需要枢密使们。

    所以石越才连夜来拜访王安石他知道如果王安石如果不是要做最烂的打算搞的话他肯定也不会愿意去打御前官司。毕竟揭名后这样调动名次再多理由也说不过去的王安石虽然与这件事无关但是如果吕惠卿、常秩等人一把被赶出朝廷的话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而另一方面王安石既便真的硬扛进来皇帝会不会因此就把石越、冯京赶出朝廷也不是一定的。皇帝虽然年轻却也不是不懂御下之术的人他一直在朝廷中留下能制衡王安石的人就是最好的明证这一点石越相信王安石也明白。冯京和石越全部走了朝局就会变成王安石一头独大年轻的皇帝能不能放心?这一点谁也不能保证吧。

    果然王安石听了这番话站起身来背对着石越踱了几步好一会才转过身对石越说道:“子明说得也有理。做臣子的不能各司其职亦非为人臣之理。何况按章程礼部定下名次之后中书门下复核也是有前例可循的。冯相本就是知贡举明日本相就会同冯相、王相一齐到礼部把八十余名涉及名次变换的考生的卷子取出来一一重新评定。当然这件事依然是冯相为首冯相的决定就是最后的决定若再有争议把名次报上去后再分别向皇上陈说那样就不至于有骇物听了。”

    石越听王安石说完想一会知道这已经是最大的妥协了当下笑道:“若有丞相来主持公道下官亦无话说--冯相为人温和常为奸小所轻慢。一切事情明日之后再说。”说完他心里也有点紧张白水潭那些名次调乱的学生的命运就全靠自己和冯京去据理力争了。而在忌讳方面他懂的又实在太少。

    ※※※

    第二天在礼部的覆议出乎石越意料之外的激烈但结果也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好。

    吕惠卿和常秩精通典故礼仪一两个字眼的误用他们都能盯得死死这方面幸好冯京好歹也是三元及第还能引经据典驳回一二。而石越的杀手锏则是对比判词因为每一份卷子的上面都有好几个考官的签名而有些考官明明在第一份卷子中写着是第三等到了揭名之后就主张是第四等或第五等。这一点被石越咬得死死王安石和吕惠卿都是第一次见识到石越辩风之尖酸刻薄甚至有几个考官被石越说得满脸通红竟然就此不再说话。

    就这样一份份卷子的争最后白水潭学院的学生进士科共取中一百零六人只有四人最后还是被黜落了而进士出身减少到五十八人有七人掉了一等同进士出身四十六人。佘中的卷子给王安石看了后提到了省试第三名--王安石暗骂力主把这篇卷子黜落的常秩糊涂这样的卷子有石越和冯京推荐到了殿试皇帝照样能提到前三名到时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

    到此为止石越可以说基本上打赢了这一仗虽然这一仗根本是吕惠卿等人无中生有搞出来的。但不管怎么说最后的结果总算还是可以接受特别是院贡生四十三人都保住了更让石越欣慰毕竟这都是自己的学生。而白水潭学院也势必因此而声名更加显赫。

    只是这中间也有遗憾比如糊名时是进士出身的段子介竟然被黜落成为四个不幸者中间的一个而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是白水潭之狱的重要人物这让石越感得有点对不起他。而那个康大同的表弟这次也遭受池鱼之殃被吕惠卿、常秩给误伤了本来是第三等进士出身被降到第五等同进士出身。另外秦观秦大才子榜上无名连被误伤的机会都没有这也让石越感到有点哭笑不得--自己那个时代著名的才子词子此时却被自己和吕惠卿、常秩、冯京四人一致同意没有资格中进士这中间绝无半点政治斗争的成份不能不说极度讽刺。好消息则是范翔礼部试排在第三十四名进士出身;吴从龙排在第二百九十一名同进士出身--没有人知道他们和石越的关系所以安然无恙。

    ※※※

    礼部试张榜的那一天和王韶红旗捷报再克玛尔戬擒其妻儿子女押解京师的好消息抵京是同一天。

    白水潭学院在那一天如石越所料再次惊动天下院贡生五十名竟然有四十三名取中!虽然殿试还没有举行但本朝已经很多年殿试不再黜落了顶多在名次上有所起伏罢了。但是在白水潭学院全校欢庆之中免不了也有许多失意之人。其中情绪最沮丧的就是段子介。

    他自觉几场策论文章做得花团锦簇而经义对答也颇为精妙最不济也是同进士出身怎么可能竟然名落孙山?!似乎永远是一袭白袍的段子介一个人默默的走出白水潭他不愿意让自己的情绪妨碍别人的庆祝。

    这时已是熙宁六年的二月春寒料峭之时寒风似刀一样的刮在脸上身上钻入脖子里。离开白水潭后段子介顺着白水潭那条著名的水泥路往南薰门边走去。路上的行人依然不少可这不关他段子介什么事也不知道在这寒风中走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对他说道:“客倌外面天寒地冰的进来喝一杯暖暖身子吧。”

    失魂落魄的段子介就这么走了进去要了一壶酒自饮自斟喝着闷酒。从来酒入愁肠更断人肠。段子介想起自己单骑赴京立志要学有所成报效君王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在白水潭学院二年多终日与名师交游自己也觉得学问突飞猛进今年中进士那是手中擒来之事不料竟然会被黜落……双亲年事已高白水潭之狱时为自己担心千里迢迢来到京师回家之前殷勤致意只盼着自己能金榜题目光宗耀祖早点回去迎娶自小定亲的未婚妻--自己眼见二十有九一事无成思来想去真有万念俱灰之感。

    他正在借酒浇愁之际忽听一阵琴声传来一个青年男子和着琴声唱道:“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正柳七的《鹤冲天》那男子唱来意兴萧条自暴自弃之意更是牵动段子介心事。

    段子介听到这声音是从一间雅座传来他这时也不怕冒昧竟然就这么闯了进去却见雅座之内坐了一男一女女子抚琴男子唱曲。那个女子一身艳装显然是勾栏的歌妓而那个男子一生灰袍脸色沉俊便如暗夜中冰冷的繁星虽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却也自有其骄傲之资本。此时他显然喝了不少酒坐得已不是太端正一只手拿着筷子和着琴声敲打一边高歌……

    这个男子段子介不识若是石越却定然认识那就是武状元康大同的表弟吴安国吴镇卿便是。吴安国一生自识甚高自以为就算不是进士及第那也是进士出身的前几名之内不料榜文一出竟然忝陪末座。虽然还有殿试那么万一的希望皇帝也许能从几百人中看出自己的才华给自己应有的评价但是这种可能性便是骄傲如吴安国也知道毕竟太低。但吴安国高傲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做个与“如夫人”相对的“同进士”?!

    段子介就这么闯进来几乎把吴安国和那个歌女都吓了一跳。以段子介平时的性子虽然冲动却不太会做失礼的事情但这时候他却根本不在乎这些居然拉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盯着吴安国上下打量。

    吴安国被他看了半晌真是说不出的莫名其妙。他正要开口喝斥却听段子介说道:“你是何人?在这里唱柳七的曲子扰人心绪。”

    吴安国一生被人说成不讲理倒也没想到还有段子介这样的人他打量段子介半天冷眼说道:“你又是何人?我爱唱曲子关你甚事?”

    段子介傲然说道:“我是段子介你要唱曲子回家唱去为何在酒楼上唱?”

    “段子介?”吴安国想了一会觉得这个名字挺熟悉的似乎在哪里听过好半会却想起来“你就是那个洪洲段子介?在邓绾面前拔刀子的?我是吴安国你敢在邓绾面前拨刀胆量不小不知道武功怎么样?”

    段子介想不到这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由一怔。

    又听吴安国冷笑道:“我在这里唱曲子碍你段子介什么事了?触了你的伤疤了?自己没本事别去怪别人。”此人性子出口不伤人就觉得少做了一件事情。

    段子介听他这么一说恼羞成怒不禁反唇相讥:“你吴安国在这里喝闷酒唱曲子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吴安国心里本不痛快虽然自己在榜上还有名字但他也羞于提起。他站起来看了段子介半晌最后目光停在段子介腰间的弯刀上不由哈哈笑道:“你段子介想要我不唱歌也容易和我打一架你赢了我我自然听你的你赢不了我你就坐在这里听你家公子唱一天的曲子!”

    其实以吴安国平日不爱理人的性子能和段子介吵一架已经是异数了。

    段子介见他挑战哪会退缩何况他自己恃武艺出众对方眼见不过一个读书人就算会点三脚猫的功夫又能经得自己几下打?当下傲然道:“那就一言为定我们到街上去打如何?”也不等吴安国答应就要拂衣下楼。

    吴安国冷笑一声:“要打架还挑什么地方?”

    话音一落一双筷子甩手而去直袭段子介后脑虽然被打上了最多也就是疼一下但是段子介怎么能出得了这个丑何况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听到身后风声连忙闪身不料喝了点酒步法不似平时灵活把一面屏风轰的撞倒。

    他恼怒吴安国偷袭纵身上前手臂如使攻向吴安国用的是当时民间军间流传甚广的太祖长拳。吴安国本来身法不错但是此时也过量了只好用一套军中平常操练的散手的应敌。两个喝多酒的人哪里能管什么跳跃避闪连走路都不见得太稳当无非是你一拳我一拳打得酒楼上碗筷齐飞身体上青白一色。

    深怕受池鱼之殃的客人纷纷闪避酒楼老板慌的去找街坊帮忙不把这两人制服只怕他今天的生意会全给砸了。其实以段子介和吴安国此时的状态早就由散打变成摔跤由摔跤变成柔道两人最后竟然是抱成一团全无体统在酒楼上滚来滚去一时段子介压在吴安国身上大呼:“你服不服?”一时吴安国反上为上把段子介压在身下冷笑道:“你服不服?”那酒楼老板只需把伙计们全叫来多半就能制服二人。

    不过那老板却虑不及此听到伙计说有个客人还带了刀哪里敢上楼眼巴巴在门口望着街坊来救不料街坊未到却看到开封府的捕头田烈武和一个青年公子一边说一边笑走了过来他简直如同看到救星一般“田捕头田捕头……”一路小跑把田烈武给拉了进来请到楼上。

    田烈武不认识段子介却见过吴安国。想着这么冷傲的人居然会和人这么狼狈的打架实在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他那边想方设法把二人分开这边那个“青年公子”秦观秦大少却是轻轻易易从那个歌女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秦观对于名落孙山倒也没什么太多的感觉他反正是早有思想准备考不上就进白水潭学院读书。而且石秘阁石大人对他挺看重他还能经常出入石府向名闻天下的石越石子明时时请教早就心满意足。这天榜一出来心里依然略有点不舒服的秦观在街上散心正好碰上田烈武二人在石府见过几面田烈武因此就向秦观请教兵书不懂的句子。不料在这里却遇见段子介和吴安国打架。

    既已知道原委秦观嘻笑着走到被田烈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开的段子介、吴安国前面大义凛然地数落道:“两位真是见识浅薄所谓胜负乃兵家常事又所谓不以为物喜不以己悲二人的作为实在有辱斯文……”

    段子介和吴安国听到这个酸儒居然在这里和他们讲大道理又好气又好笑同声“呸”了一声说道:“关你什么事?在这里聒舌。”

    秦观本来就是有捉弄之意他也不生气笑道:“你们看你们两个还是很有默契的。不过依我说你们俩个武功这么好考不上文进士想办法去考武进士嘛用得着又是喝酒又是唱曲子吗?”

    段子介和吴安国冷冷的“哼”了一声当时文人不愿意从事武职否则段子介早就想考武举了可是狄青之遇让人心冷。这两人都自负才学怎么可能愿意去考武举。就算康大同那样武状元及第又有什么用?

    秦观其实也不是想让他们去考武举他不过是想取笑一下他们此时见他们这等反应心中更觉得好笑更加一本正经的说道:“想不到你们都是庸俗之辈国家外患不断若是想报效国家文进士武进士又有何区别?何必在意俗人的看法?难道卫霍之功反倒不如公孙弘?我是不会武功否则我才不会固执于文武。石秘阁大人的著作你们都没有看过?一点道理都不明白读再多书有什么用?我看你们也不用考什么进士了回家去种田比较好否则就算中了进士也是于国无用之辈。”

    秦少游不过是逞舌辩之快田烈武却是正中心事不由心悦诚服的点头称是。段子介和武安国哑口无言干脆不去理秦观反对田烈武说道:“你老按着我们做什么?打烂的东西我们赔放我们起来。”

    田烈武是个做老了事的捕快知道二人都是有功名的也不能太为难。当下把老板招呼过来算了损失先赔后放。

    段子介和吴安国好不容易脱了田烈武的掌握后互相狠狠的瞪了一眼互不服气的扬长而去。

    ※※※

    京师里举子们为了自己的前途或悲或喜而大宋安静没多久的朝廷也突然间再次变起动荡不安起来。

    这又是一个多事的春天。

    王韶带来的不仅仅是捷报还有死难将士的名单。田烈武此时还不知道他的叔叔田琼已经战死在熙河。朝廷要追封有功的将士抚恤他们的家人还要请和尚去熙河边给战死者做法事超度亡灵。有司为此忙得马不停蹄各项开支都是要钱的。

    另一方面王安石在大宋财政收入变好、王韶接连大捷新党政治声誉上扬的情况下终于在中书省提出了他构思的新法中最终极的一项法令--方田均税法。

    “以东西南北若干步为一方量地验其肥瘠定其色号分五等定税数……”王安石在都堂眉飞色舞的说着他的想法。这个梦想是宋代开国以来多少有识之士梦寐以求的理想从郭咨到孙琳从欧阳修到王洙多少人想过多少人面对其困难而终于放弃而他王安石在今日将要正面挑战这个难题。只要方田均税法能够成功那么新法就是克竟其功了。无论前面的种种法令有多少不是在方田均税法的历史意义面前都会变得微不足道。“此法以二十年时间推行厘清天下土地税收从此国富兵强指日可待!”

    “国朝以来官户富室兼并土地却故意虚报土地逃避税收。而小民田产已无税收却依然存在。结果农民破产豪强得利。行方田均税之法以每年九月丈量土地次年三年造册按此纳税。则被豪强隐瞒的耕地可以纳入国家的税收之中而无地的小民不至于受税收之苦……”同判司农寺的吕惠卿侃侃而谈讲叙着方田均税在道义上的正确性。

    如此利国利民之法令连冯京都不由有点动摇他疑惑的看了石越一眼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

    “子明你的意见如何?”王安石主动询问石越的意见礼部试事件后他对吕惠卿等人也略有不满。

    数道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石越想了想还是决定照实。如果现在不说到朝议上再向皇帝说王安石就有理由指责自己是两面三刀的小人了。“丞相方田均税法立意极善。但下官有三点疑问请丞相为我释疑。”

    王安石笑道:“子明你说来听听。”

    石越看了王安石一眼目光扫过冯京、吕惠卿等人方继续说道:“下官的第一点疑问是想请问丞相国朝大小官员上万其亲戚家属十倍于此。这些人除去职田之外各有多少田产又有多少是隐瞒未报的?而其家属亲戚之田产又有何多少?在座的诸位所谓官户富豪之家各位自己又算不算?”

    王安石怔了一下很多人立即不自在起来。就算冯京虽然家道并不殷实但他三元及第又娶了富弼的女儿现在家产那也绝对不在少数。真正没有什么田产的只有王安石和石越。如吕惠卿他们三兄弟加上亲戚朋友更远在富弼之上。

    有人正要反驳石越先摆了摆手说道:“丞相上行下效其上不正其下如何能正?我不是怀疑诸位也不是怀疑国朝数万官员。但是在下以为若要方田那么不如要分几步走第一步就是丈量评定国朝官员及其亲戚之田产。先清三品以上再清五品以上再清九品以上。”

    王安石若有所思的看着石越只听石越继续说道:“下官的第二点疑问是方田均税法由谁来执行?各地方田均税无不由大小甲头与小吏来丈量大小甲头又无不来自一等户以兼并富豪之家来丈量兼并富豪之家的土地虽然有官吏监督执行但这些兼并之家哪个不是手眼通天?这方田均税之法如何保证可以落到实处?”

    王安石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似乎过分相信了官员们的能力与操守这时听石越淡淡的问来连冯京都知道方田均税法可能出现的问题之所在了。

    “下官的第三个疑问是当年九月丈量次年三月就要立册交税全国土地数以亿万计而官吏有限。下官请问丞相究竟有何良法可以在短短六个月内完成丈量到交税这一过程?”

    王安石听完石越的三点疑问当时就怔住了。

    吕惠卿笑道:“子明所说虽然有理但是方田均税亦有必须推行的理由。”

    “哦?”王安石看着吕惠卿想听听自己这个学生的高见。

    吕惠卿说道:“去年对全国土地初步清查豪门隐没的土地就达到数百万亩之多一方面国家收入不足一方面大笔税金进入那些富豪的口袋中。而许多贫穷的百姓却在卖掉田地之后还要交纳税金致使百姓困苦不堪。而且兼并之风至今愈演愈烈如果放任发展下去下官恐怕有一天国家能收税的土地越来越少而没有土地却要交税的百姓越来越多。唐太宗所谓民者水也不可不慎呀。所以下官以为方田均税法虽然有种种困难也必须推行。”

    吕惠卿所说的原因王安石早就明白否则他也不会一定要推行方田均税法。而石越所说的三点疑问第一点他并不在乎他的观点一向是如果清查本来有十家隐瞒不报现在查出了三家还有七家继续隐瞒那仍然是对国家有利比不清查要好。而专门清查朝廷官员和他们的亲戚只怕各种流言立时就要满天飞他王安石可不是不知道世务之人。而第三点他也不在乎因为他自认有一系列良好的手段可以保证任务能够完成。让他担心的倒是第二点要不要派出专门的监察官?

    王安石根本没有意识到很多问题不是监察官可以解决的。小吏们从中做假的方法太多不仅仅是田地的大小还有田的等级把给了贿赂的人家的一等田变成下等田把没给贿赂的人家的差田变成好田单是这一种手法就足以让方田均税法把大宋搞得鸡飞狗跳。而这一点只怕短时间内连石越也没有办法解决。

    “吉甫所言的确有理但子明之虑也值得慎重考虑。方田均税法既然有其必行之道理那么中间的问题我们可以再详定条例加以解决但是法令的推行却是不能停止的。我们不能因为困难而不敢有所作为。”王安石坚定的眼神让石越终于决定停止无谓的劝说。

    老实说石越的确也找不到很好的理由来说服王安石。

    不过此时无论是正在春风得意的王安石、吕惠卿亦或是保守派硕果仅存的冯京或者是石越都不知道广泛意义上的旧党已经开始了对王安石的逆风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