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十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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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的运河两岸显得格外的萧索。几只寒鸦飞过天空哇哇的叫声划破冰冷的空气让人越发的觉得天气的寒冷。

    离开汴京一路都是取水道往杭州坐船已坐得让人腻味了。不过自己的未来大部分时间要船上度过了吧?薛奕自嘲的想道现在他已经开始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要求来杭州担任这个“西头供奉官、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了也许是因为这支军队与那个叫“石越”的年轻人有关吧。总之薛奕成了七名武进士及第中唯一一个愿意来指挥这支陌生的水军的人。

    那支水军现在应当还不存在。不过既然与石越有关一定会很有意思就是了。薛奕一路以来都在胡思乱想着关于那支甚至不能称为“水师”的船队。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完全改变了他生命的轨迹如果按照石越所来的那个时空的历史他应当是熙宁九年的武状元几年后英勇地战死在与西夏交锋的战场。但是现在他的生命已经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公子马上快要到余杭了。”书僮薛戟轻声提醒着他的脸已经被朔风吹得通红。

    “嗯?”薛奕随口应道不解的望了薛戟一眼。

    “船家说刚刚泊岸时听一条余杭来的船上人讲昨天在余杭看到石学士的仪仗。”

    “哦?”薛奕点点头想了一下高声向船家喊道:“船家你过来一下我有事问你。”

    船家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听到薛奕叫唤连忙答应了走过来问道:“官人不知有什么吩咐?”

    “你说石大人在余杭?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船家憨厚地一笑回道:“那怎么能不知道呢。石学士来杭州后为了咱们一州的百姓卖掉了盐引、茶引还有几个盐场当时全杭州的老爷们、员外们全去了……”

    石越拍卖盐场的事情薛奕在汴京早已知道这时听到船家答非所问又翻出来讲一遍不由又好气又好笑笑骂道:“我问你石大人在余杭做什么你扯这么远做什么呀?”

    “官人有所不知这原是一件事。”船家嘿嘿一笑不急不慢的回道。

    薛奕苦笑一阵摇摇头说道:“那你就继续说吧。”

    “是官人。石学士卖掉这些子东西后便说是有了粮食和钱于是一面在各地分发稻种一面开沟渠今年冬天前好不容易有一熟全是石学士的功劳要不然我们百姓可就苦了……”

    薛奕原料不到这个船家罗嗦到这个地步这时又不好发作只好勉强听他叙说石越的政绩。“……后来石学士又下了令说靠那一熟的收成百姓就是吃个半饱也等不到明年收获。于是石学士叫来各地耕种三十年以上的老农还有几个懂治水的和尚商量办法最后说要是疏通了盐桥河和茅山河再从浙江上游石门开一道二十多里的运河连通钱塘江就能让我们杭州从此没有水害只有水利。这件事是对百姓有好处的事情迟早要做不如现在做让百姓去那里做工管饭还能发点粮食回去给老婆孩子吃。”

    薛奕听他事情倒是说得明白就是答非所问不得要领又忍不住好笑说道:“船家那钱塘江在南边呢关余杭什么事?”

    “官人莫急且听我说完。那富阳、钱塘一带的人都可以做这件事现在还在忙乎着呢另外几县的人石学士说了各县的父母官召一批人去圩田召一批人去修路州内各县官道重修一下该建桥的建桥往北连到湖州往南连到明州。还有一些人就许去盐场帮工煮盐。”

    薛奕笑道:“这倒是德政强过一味的赈灾。不过要组织这么多人做事不出乱子也挺难的。”

    “别人自然难不过石学士是星宿下凡那便不难了。”船家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气。

    薛奕知道这些事和他也分扯不清便也不分辩只笑道:“依船家你的意思是说石学士在余杭巡视修官道、圩田这些事?”

    “官人猜得不错。不过听说昨天在余杭今天就不一定了。我听说往来的人说石学士这几个月来每个月只在初一、十五各在杭州呆五天处理公事别的时候都在各个县巡视。”

    薛奕掐指一算回首对薛戟笑道:“既是初一、十五各有五天在杭州那就好办。只需到时候赶到杭州便可。我看余杭也不必停一路顺流而下在杭州守株待兔便好。”

    那船家说的果然不假薛奕十三日到杭州之时石越并不在杭州。他对政治民生并无兴趣虽然出身世家却也不太喜欢交际应酬于是也不住驿馆反倒是自己找了家客栈和薛戟一起住下。心里算计石越既要造战船想来此时船尚在船坞中尚未完工不如自己先去看看。

    主意打定竟是连薛戟也不带自己一人一路打听着杭州知名的船坞这才知道原来不少都在钱塘境内濒杭州湾的地方好在钱塘离杭州也并不远租了一匹马用不多久便到。

    他满心欢喜下了马来不料离船坞尚有一里路远便被差人拦住。任他如何分说也不准接近远远看去里面也没有人出来。一天之内一连换了几个地方皆是如此。最后惹得他心头火起怒道:“本官是钦命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难得看不得吗?造个战船又有何秘密?”

    不料那差人冷笑道:“凭你是谁小的只是钱塘尉蔡大人的手下。若要进去须得蔡大人手谕否则上头责怪下来小的担当不起。大人若真是圣上派来的何不去市舶司找蔡大人要个手谕?”

    薛奕听了这话当真是无名火起也不答话只问了市舶司所在勒马便冲了去。他是西头供奉官凭品秩还比蔡京要高又是钦命的节制使臣居然报了身份还进不了一个船坞少年新贵如何不气?何况大宋金明池内造船也没有防范得这么严密的真不知蔡京在搞什么鬼了凭了他薛奕的性子今天非得弄明白不可。

    一路纵马急弛也没多久便到了市舶司开府所在定晴望去原来便在一个港口旁边。薛奕在府前跃身下马连马也不拴只把金牌往守门的差人眼前一亮牵着马就闯了进去。那守门的半晌才晃过劲跟在后面喊道:“慢着不得乱闯!”

    薛奕进了大门才发现市舶司与一般官府建筑不同大门之内是好大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七八十人左右正拿着刀枪在操练。这些人听到外面有人叫唤又看到薛奕竟然是牵着马闯了进来立时一阵大喊把薛奕团团围住。

    薛奕这时倒冷静下来了他一手牵马一手按着腰中佩刀只是不住的冷笑。那群人见薛奕神态高傲一身黑色湖丝长袍剪裁合体做工极其精细腰间悬着绿色佩玉佩刀刀鞘竟然还镀着金只要不是瞎子便能知道此人非富即贵。因此倒也不敢乱来只有一个教头模样的人出来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擅闯市舶司衙门?”

    “西头供奉官、钦命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薛奕求见提举杭州市舶司蔡大人!”薛奕仰着脸冷冰冰地说道。

    那帮人听到薛奕自报家门倒是唬了一跳心道:“原来是顶头上司来了!”有人咂咂舌立时便去通传。这些人原来是蔡京从越人中招募的水手虽然越人大都精通水性但是农民、渔民和军人毕竟不同因此蔡京趁着两浙路被灾还没有恢复元气百姓乐意从军混口饭吃之际提前招募了不少精壮的汉子分别编成数队在市舶司内外训练。本来市舶司一向是知州兼任并没有单独的衙门为了安置这些亦兵亦民之人又特意盖了这座与众不同的衙门一半倒是充做水手营用。

    薛奕见这些人听到自己通名之后便有一人进去通报另有两三人陪着自己半是监视半是作陪其他人等便自觉回去继续操练一切颇有章程心里倒也佩服蔡京颇有御众之能。他是世家子弟官场中的许多秩事听得多了曾听说吕惠卿驾御家人数百人之众大白天经过一座城市能够不发出一点声音今日蔡京的手段倒也可以和吕惠卿相比了。转念又想起那些守护船坞的差人丝毫不敢违拗一个小小的钱塘尉的命令也真是要一些手段才行——一念及此便不由渐渐把心头的火气变成了对蔡京此人的好奇。

    约摸半柱香的功夫远远听到有人亲热的笑道:“薛大人下官可把你等到了未曾远迎还望恕罪则个。”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一个二三十岁的年青人身材修长面容极是英俊让人一见之下顿生好感。薛奕暗赞一声:“好个倜傥人物!”也迎了上去说道:“是下官来得唐突了。”一面从怀中抽出枢密院的敕令递给蔡京。

    蔡京双手接来满脸堆笑细细看了又还给薛奕一面笑问:“薛大人可见过石大人了吗?”一面便要把薛奕往里面请。

    “听说石大人要十五日才回杭州在下有点等不及便先来这边看看。”薛奕淡淡地回道身子却一动不动“蔡大人下官有个不情之请——”

    “但请吩咐便是。”蔡京倒是答得爽快。

    “我想先去看看我们的战船——”薛奕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一边留心观察蔡京的神色。

    果然蔡京眼中掠过一丝惊诧之色又看了看薛奕竟是拊掌笑道:“薛大人果然了不起才到杭州竟然知道下官已经造成十艘战船了。下官还预备着再赶出五艘来元春佳节一到就可以给石大人和薛大人一个惊喜呢。”

    薛奕听他这话不由吃了一惊诧道:“十艘战船?前后不及半年……”

    蔡京见他神色奇道:“薛大人不知道吗?那刚才所问——”

    这时候薛奕早已把船坞之事抛到九霄云外目光炯炯望着蔡京“且烦劳大人带我去看看十艘战船!”

    蔡京上下又打量薛奕一眼不料这个新任薛节制竟是有几分痴气的忍不住扑嗤一笑把手一抬笑道:“那就这边请了——”

    十艘大船似海怪般静静的潜伏在杭州港内。船上人来人往却悄无声息有人挥动着旗帜指挥一切。薛奕这才知道蔡京招募的水手基本上已经齐备心里不由更加赞叹此人的才干;一面认真观察自己未来的船队。

    十艘大船中八艘是普通的“福船”长达二十六米左右宽亦有十米许船尾有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平衡舵设计、并且是大小二舵可随水之深浅不同而更换使用——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舵的国家欧洲最早见到这玩意已是西元十二三世纪的事情了。这种船船底是尖的便于破浪船首高翘帆桅三座帆四面;中部上层建筑四重舵楼三重旁设护板可载人达三百之众。似这种普通的“福船”往来于大宋东南沿海绝不在少数薛奕往日游历之时倒也见过。

    真正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另外两艘“怪物”!那是长达五百尺的超大型船只设计与福船相似不过除尾舵是采用绞盘的升降舵之外桅竿高达十丈头樯高八尺论体型几乎是普通“福船”的三倍之大!(阿越注:这种海船神宗时已有不过只见于宋代史籍记载并无出土文物证实读者勿以为惊骇为是。似“福船”则已有出土沉船为证。中国造船业长期领先于世界是不争之事实。)

    蔡京察见薛奕颜色不禁面有得色指着两艘大船笑道:“这种大船风正之时可张布帆五十幅风偏则用利蓬左右张翼以利用风势樯之巅更加小帆十幅谓之野狐帆风息时用之。设计之妙可谓巧夺天工。”

    薛奕注目良久叹道:“这种大船真是蔚为壮观只是舟底不平若是遇上潮落只怕大事去矣。”

    蔡京满不在乎的笑道:“世上难两全既要运货多吃风浪又要能在浅水中行哪有这便宜事?各船既要装矢石、火器、粮食、淡水若不造大一点三年盐茶税挣不回来石大人一定怪我办事不力。”

    薛奕这才想起来自己这只船队主要还是要经商的想到蔡京为了多载点货造出如此大船来也不禁莞尔。

    蔡京又笑道:“待到明年开春还有几艘船可以下水船队便先行扬帆出海现在只怕要辛苦薛大人多多操练水手了。下官已从各地募来有经验的舟师近百人反正不急着打仗只要水手可用便无大事。将来船队建成算有大船十艘小船二十艘水手数千众薛大人纵横海疆扬威异域为期不远了。”

    “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使李将军遇高皇帝!……”薛奕轻轻的念着“石越的诗句”目光远远的投向大海深处右手紧握佩刀心里激动不已。不管怎么说他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的舞台!

    第二天。

    杭州知州府衙提前回来的石越铁青着脸端着茶杯的手都气得发抖。“胡闹!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这其实是平常事。”司马梦求沉吟道“不过手段的确是过于激烈了。”

    “平常事?只是平常事?把十多家船厂团团围住不给一分钱就强行要求开工人家先预定的船强行就抢了过来这简直形同强盗!”石越恨声说道:“我听说他半年不到便造出十艘大船心里就知道不对。果然不出所料!”

    “既要办大事偶尔就要用点非常手段若依常规一年之后船才造好再训练水手又要半年时间上如何来得及?”司马梦求低着嗓子反驳“蔡元长只是手段不够柔软罢了。”

    “不够柔软我看是不想柔软吧!”陈良冷笑道“我问过钱塘县令周彬(注)蔡京勒令钱塘县内的船厂加紧开工凡是预制的大船先行征用改造有不服的厂主立时锁拿杖责。为了防止告状一面又威逼百姓一面把船厂附近严加看守——两浙路提点刑狱晁美叔的衙门就在杭州他胆子也真是够大的。”

    “唐家不是也有船厂吗?唐甘南能受这个气?”石越突地想起一事这些情弊唐甘南不可能不知道。

    司马梦求冷笑道:“蔡京前途不可限量在大人面也是受宠的唐甘南没事断不敢得罪他何况蔡京这样处置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经费既然不足钱塘县外的船厂他管不着只能先行交一部分银钱唐家的船厂半在余杭半在萧山更不曾吃半分亏。蔡京要在大人面前显示自己的能力倒霉的自然就只有钱塘的船厂了。”

    “经费怎么会不够?各个商家不是都有绢纳吗?”石越在这件事情上一直是做甩手掌柜。

    “同时造三十艘大船又要备火器弓矢还要招蓦数以千计的水手那点钱哪够用的?”司马梦求细细说道“子柔想必不明白我为什么为蔡京说话其实我不是为蔡京说话我只是认为站在他那个立场既要讨上司喜欢做成绩出来看用点子非常手段也是平常得紧一个人功名利禄心重了眼里只有上司没有百姓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天下官吏大抵如此。看他这个样子明春就可以扬帆出海了。府库可没有为此出一文钱。”

    石越默然良久叹了口气一心想做个好官到头来还是免不了有同明抢一样的事情发生。

    陈良也可无奈何的摇摇头他知道司马梦求说的毕竟是事实发生这种事情固然可以说是蔡京不体民情急功近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何尝又不是因为石越意图在短短的时间做太多的事情而引起的呢?如果要说急功近利应当是石越急功近利才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而且大人实际上也不能处罚蔡京的。蔡京是大人亲自推荐的人若不几个月便有过错御史趁机说他贪酷虐民大人荐人不当这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如今之计也不必责怪蔡京只需想个办法帮他善后便是。”

    石越苦笑半晌这才说道:“纯父你亲自去办一下这件事和那些船厂重立债券约定一年后还钱息钱高于钱庄青苗钱一倍。同时免掉船厂三年之税。”他府库里现在粮钱都等着要用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先打打白条了。

    司马梦求答应一声正要退出就听家人进来通报:“有自称西头供奉官、钦命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薛奕求见。”

    薛奕在武成王庙见到石越之后不久石越便奉旨出外不料没几个月二人又在杭州相会。薛奕见了石越立即拜倒口称“山长”。

    石越知道薛奕算是沈括的学生于是也算是白水潭的编外学生因这层关系才对他执弟子礼当下起身一把搀起笑道:“薛世兄别来无羔。”

    薛奕站起身来又躬身笑道:“山长叫学生子华便是。”

    石越上下打量着薛奕见他较上次相见更加神采奕奕一边让他坐了一边笑问:“子华来杭州有几日了?我今日方回府想来不会这么凑巧的。”

    “也是昨天才到。”薛奕欠了欠身答道:“前几日在船上之时已听到山长的德政昨日到杭州后来府上拜问因山长不在但先去了市舶司。蔡元长果然好本事十艘大船半年既成水手也招募齐全训练亦颇得法以前在白水潭听山长说起南海诸国大洋之外诸洲种种故事或许不久便可亲往异域。”

    石越回首与陈良对望一眼不自禁苦笑一声不过这种事情却也不便在薛奕面前表露只是勉励道:“他日子华便是我大宋的博望侯。”

    “若得如此亦全是山长之功。现今的确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良机这次朝廷决意对交趾用兵学生此来也是想和老师讨教一下方略。”薛奕说起这话时目光中飞快地闪过兴奋之色。

    石越闻言却不由一怔愕然问道:“子华说朝廷决意对交趾用兵了?”

    “山长不知吗?”

    “之前只接到京师的消息说王元泽举荐萧注萧注上书言事请皇上对交趾用兵说交趾旦夕可平这是约一个月前才到的消息。”石越当时接到李丁文的书信还不以为意想来自己切切叮嘱王安石又再三向皇帝谏言应当不会有事。

    薛奕却兴奋的说道:“原来如此毕竟京师与杭州隔得远了音讯有所不通。那萧注其实却不足道虽然当年狄将军时也是颇有勇略之人现在却是老了。他上书言交趾可击可是皇上召他问方略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倒是度支判官沈起主动请缨现在皇帝任命沈起做了桂州知州眼见明年就要大举用兵。”

    “那么子华要问我方略又是何事?”石越已隐约猜出何事。

    薛奕环视厅内见只有陈良在侧其他家人都站得远远的他知道陈良是石越心腹之人便不忌讳压低了声音说道:“若沈起在桂州进攻交趾学生再以水师自交趾海岸登陆突袭其国神兵天降交趾不足平!如此便是奇功一件。这里有学生搜罗到的交趾地图原以为派不上用场但是不料蔡元长如此能干……”

    石越知道王韶平定熙河之后赵顼亲往紫辰殿受贺王安石受皇帝亲赐身上玉带王韶自己进端明殿学士、左谏议大夫不提从军中的长子到家里几岁的小儿子都受世职之封。又追封祖宗三代真的是天下为之侧目多少人想立军功想红了眼。薛奕年纪轻轻有些想法更加正常只不过这只船队他是用来挣钱的却不是用来打仗的至少暂时不是用来打仗的。

    他装做沉吟良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果然薛奕紧张的问道:“山长有何不妥吗?”

    “此事有三不可。”

    “不知是哪三不可?”薛奕半信半疑的问道。

    “李乾德一向修朝贡事我朝甚恭兴无名之师诛无罪之人纵是得利李乾德只须退兵防守遣一使臣至汴京向皇帝哭诉只说沈起擅兴边事到时候只恐满朝大臣都要无言以对。到时候也只好罢废沈起以为搪塞之言。我料定沈起此人不懂得栽脏嫁祸寻找开战的借口我天朝是礼义之邦能架得住对方责以大义?若是蛮不讲理以后不免为众藩国所轻此其不可者一。”

    “昔日太祖皇帝时南唐乞缓兵太祖皇帝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遂平江南。这不是理由吗?”

    “交趾非卧榻之侧而是南方偏远之邦。”

    薛奕默然不语。石越知他心中不服便继续说道:“便不论这些只说一旦与南交征战若用土人为兵则决难取胜最多破城掠夺想全其国决不可能。若用中原禁军则不免转运千里难以持久加之中国之人不习水土南蛮瘴疠之地未及交兵十之二三已死于疾病。因此攻伐交趾仓促之间难竞其功非唐宗汉武国力极盛之时中原对彼处只能鞭长莫及。此其不可者二。”

    薛奕沉思良久点头叹道:“山长所说有理可怜满朝大臣智不及此。”

    “那倒未必似吕吉甫心中必是知道的不过别有怀抱;蔡确蔡中丞也是知道的不过又不敢说冯参政、吴枢密也未必不知。”石越冷笑道“尚有不可三就是船队刚刚组建未占天时地利人和不宜轻启战端便是作战也要尽量海战避免步战。否则不免全军覆没画虎不成反类犬。”

    薛奕连连点头叹道:“若不是来问山长几乎坏了大事。”

    石越笑道:“年轻人心怀壮志不是坏事。只是行事当谨慎需知世间无后悔药。明春出海往来南洋诸国一面贸易牟利一面留心各地地理、风土、人情、物产将来未必永远没有从海上进攻的一天。早有谋画积累经验日后便事半功倍。”

    薛奕听石越口气不禁大喜连忙点头答应:“学生理会得。”

    “不过”石越又沉着脸很严肃的说道:“这一两年之内子华若是不听忠言擅兴战端便是有陈汤斩郅支之功你上岸之日我亦要斩你之首以明国法!”

    薛奕站起身来抱拳为礼朗声答道:“学生断不敢擅动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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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宁七年春暖花开时节。

    杭州刚入春天就已经下过几场雨了各地的官员大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亲民宴”上的伙食也终于慢慢变好了。这几天大家谈论的话题变成了即将扬帆出海的船队。

    这是大宋历史规模最大的一次海上航行。市舶司所属战船十五艘其中三艘被称为“神舟”的超级大船十二艘“福船”水手便多达两千余名;另外还有随船队同行的各个商行的船只八十余艘。所有船只上装满了瓷器、丝绸、蜀锦、棉布、座钟等等中国的特产只不过他们首航的目的地并不是南洋而是高丽与倭国。

    表面上看来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第一次进行这样大规模的航行便是船队的补给也会成为沿岸巨大的麻烦因此决定选一条航线较短的商路进行首航。但实际上却有更深层的原因当然这些原因也不过石越和他的幕僚们知道罢了。

    曹友闻站在自家“福船”的甲板上暗暗感叹自己的理想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他远远望着隔了几艘大船的旗舰身着轻铠肩披黑色披风腰间别着大理宝刀的薛奕站在船首甲板上真是威威非凡;而让他意外的是站在薛奕身边负责官船的贸易事务的竟然是自己结识的那个胖子甫富贵!

    当薛奕挥出手臂指向前方的大海之后所有的船只都同时打出了“出发”的旗语。曹友闻不禁喃喃自语道:“这是第一步!”

    此时站在港口送行的石越也轻轻说道:“这是第一步!”

    同一天大宋的船队在杭州起航;同一天回到汴京不过几个月的王韶又骑上了战马只不过这次同行的多了一个李宪。

    果然不出石越、吕惠卿所料王韶回到京师不久玛尔戬就死灰复燃扰攻河州河州知州景思立轻兵出击在踏白城被玛尔戬部将青宜结、果庄伏击兵败自杀玛尔戬复围河州为防岷州总管高遵裕相救玛尔戬又佯攻岷州高遵裕遣包顺击攻玛尔戬一触即撤高遵裕却也不敢追击坐视河州之围而不敢相救只是把报急文书象雪片一样的发到汴京。

    王韶心里不住的苦笑他想起皇帝连夜召见自己时一个劲跌脚后悔:“悔不听石越、吕惠卿之言悔不听石越、吕惠卿之言……”

    其实他来之前他儿子、军中将领都劝过自己让他请表留下剿平玛尔戬再回京不迟但是可能吗?别说被人诬成谋反便是“跋扈”二字他便已担当不起。高遵裕做岷州总管是做什么用的?那是监视自己的!临走之前千叮万嘱要景思立不要出战善修守备不料还是战败身死!

    “卿这次去河州不彻底剿灭玛尔戬决不班师!”尽管皇帝吃一堑长一智的吩咐着但是王韶也决定吃一堑长一智为了避免皇帝终于还是不放心他主动要求李宪跟自己同行李宪是皇帝信得过的宦官又真会打仗比起什么也不懂乱指挥的监军要好得多这样也好让皇帝少一点疑心吧!

    熙河不可丢呀!有了熙河不仅断掉西夏一臂而且每年可从熙河地区得战马二万匹!这都是将来恢复河西的资本呀。可惜自己年纪已越来越大不知道还能征战多少年不知道能不能亲眼看到平定西夏的那一天?

    “王大人你又何苦非得把我拉上呢?”李宪苦笑着打断了王韶的思索“你就不能让我在汴京享几天清福?”

    “有了李中尉活捉玛尔戬不难。”王韶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回道。

    “算了吧!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平定熙河最重要的就是得吐番部落之心王大人能孤身冒险武艺超绝兼之胆色过人吐番各部落又敬又畏所以往往愿听驱使玛尔戬既失人和便绝不是王大人敌手。我去又有什么用?不过守守城罢了。”

    王韶语带双关的笑道:“有中尉坐阵在下才能无后顾之忧。”

    李宪听说话中之意不由得哈哈大笑旋又忧形于色说道:“不知河州现在怎么了?”

    “回京前我生怕河州有失把军器监送的震天雷、霹雳投弹一半都留在了河州城贼子想攻破河州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王韶咬着牙冷笑道。

    李宪也不由略觉宽心:“你把震天雷留在河州了?这就好这就好。不知河州现是何人守城?”

    “河州尉倒也罢了倒是大相国持的方丈智圆大师也在河州大师颇有谋略河州至今不失我料定是他的功劳。”

    李宪知道这个智圆和尚是佛门中了不起的人物与王安石、王韶交好王韶平熙河便是智圆以讲佛法为名在前面探路带着金银贿赂各部落首领因此王韶才能入熙河如入无人之境。这时听说有他在河州主持大局倒也放心得下。

    又听王韶冷笑道:“中尉也不必过于担心玛尔戬敢围河州无非是自恃有西夏为外援罢了这次去救河州可从熙州调守二万往定羌城攻破西蕃、结河川族断了玛尔戬与夏国的通路再进临宁河遣偏将入南山断他回老家的后路玛尔戬那狗贼别说围河州我让他有来无回。”

    “果然是妙计!”李宪不由感叹万分心中暗道:“王韶真是名将也!”

    然而当王韶、李宪一路急驰熙州调齐熙州全部二万守军正欲依计行事兵发定羌城之际京师的使者就持着使节后脚赶到口称敕令:“诫王韶持重用兵!”

    顿时诸将面面相觑王韶冷着脸沉吟半晌寒声说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诸将依令行事!”

    使者尚欲多言王韶按剑怒视冷笑道:“军中自有军法使者勿乱我军心否则休怪本帅用使者来试军法!”

    使者吓得面如土色望着李宪嚅嚅说道:“中尉——”

    “军中自有军法细柳营的事情你不曾听说吗?且回去吧不必多言皇上不会怪罪的。”李宪温声说道把使者赶出了军营。

    不料军刚到定羌城竟又有使者持节赶到依然是一模一样的敕令:“诫王韶持重用兵!”

    气得王韶刚牙一咬怒目睁圆沉着脸怒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使者请回但听捷报便可!”不由分说便着人把使者哄出军营。

    数日之内使者两至李宪皱着眉毛忧形于色“王大人京师必然有事否则皇上不会万里之外遥下诫令。两位使者全是金字牌急脚递日行五百里加急大宋国输不起这场战争了?!”

    王韶冷笑道:“中尉正是因为知道京师必然有事大宋输不起这场战争我才要按计行事!若是兵败我王韶决不生出熙河!”

    注:周彬bn原字左“分”右“耳旁”拼音五笔皆无用“彬”字代替。望谅。小说中人物十分之七八虽是小人物往往也是史册实有其人的。周令之事有苏轼《立秋日祷雨宿灵隐寺同周徐二令》诗为证。当时仁和令为徐畴小说中以李敦敏为知县仁和是否并有知县与县令不暇细考。故不再写徐畴。同样熙宁六年两浙路提点刑狱是何人一时无法证实但是熙宁七年是晁端彦无疑此人与苏轼有诗词唱和。故仍假定此时晁某为提点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