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十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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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默默打开《流民图》注视了几秒钟便把《流民图》递到韩绛手中韩绛才看了一眼冷汗就冒了出来。他张口正欲设辞分辩不料王安石轻轻摇了摇头跪下说道:“陛下此图所绘的确就是外面百姓的惨状了。”

    韩绛绝对没有想到王安石会一口承认真的大吃一惊。天子在九重之内外面是个什么样子还不是大臣们说了算?!现在虽然有报纸了但是巧言设辞也并非难事。他实是不知道王安石为何竟要一口承认。若是石越在此必然也要吃惊的。因为他所学过的历史书是说新党百般抵赖的。

    赵顼见王安石承认真是又惊又怒!“王卿你、你……”皇帝此时只是用手指着王安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安石微微叹了口气沉声说道:“陛下臣深负圣恩万死不能救其罪。现在既知事事属实断无欺君之理!”

    韩绛听到赵顼和王安石的对话心里却也一样乱成一团完全失去了分析后果的能力。

    赵顼瞪视王安石良久又是失望又是焦虑最后终于把手放下一屁股坐在龙椅上闭着眼睛缓缓说道:“既是属实这幅《流民图》就挂在御书房内。也好让朕天天记得朕的子民们现在是什么样子!”

    王安石心中的灰心其实比皇帝远甚负天下之望三十余年一旦执政数年之内先是士大夫沸腾议论纷纷自己平素所看重的人似司马光、范纯仁辈根本不愿意与自己合作;好不容易国家财政渐上轨道各处军事上也接连取得胜利却来了一场大宋开国百余年没有的大灾!

    “陛下王丞相执政之前曾经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内中言道一旦有事百姓必然不堪今日之事实非新法与丞相之错而是替百年之沉苛还债呀!还望陛下明察。”韩绛终于理清了思绪战战兢兢的说道。

    王安石望了韩绛一眼他不知道新法到现在为止已经造就了一大批既得利益者无论他自己怎么样想这一批人却是肯定要一直打着新法的旗帜来在政治上争取主动维护自己的利益一旦王安石罢相万一皇帝变卦不再变法这一群人的政治权益就会立时失去从这些人的角度来说是无论如何都要尽力保住他的。王安石却只道韩绛是因为他们几十年的交情竭力为他掩饰心里不由也颇是感动。

    “子华……”王安石叫了一声韩绛的表字沉默半晌方对皇帝说道:“陛下臣并非是为推行新法而向陛下谢罪。大宋国势不变法不行这是陛下也深知的。臣向陛下谢罪是因为六年来陛下对臣的知遇之恩旷古绝今信臣用臣而臣的新法却没有办法应付一场大灾致使百姓流离失所!”

    赵顼见王安石眼中已经满含泪水心里也不由动容。又听王安石说道:“方才看到桑充国的文章臣才知道臣身为宰相器量竟不如桑充国一介布衣心下真是惭愧万分。但是臣的本心可鉴日月绝对是对大宋、对皇上的赤胆忠心绝对没有想过要盘剥百姓来敛财邀宠!”

    赵顼微微点头这一点上他倒是绝对相信王安石。

    “虽然如此但是错了毕竟是错了为相五年却是今天这样的局面臣非但外惭物议内亦有愧于神明。石子明离阙之时嘱臣数事备灾荒、缓召王韶、不向交趾用兵臣没有一件事做到了。石越回京之日臣若还在相位实在羞见石郎!因此臣请陛下许臣致仕!”

    “致仕?!”赵顼和韩绛不由大吃一惊。

    “万万不可陛下介甫此事万万不可!”韩绛这个号称“传法沙门”的韩相公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了“陛下新法不可半途而废否则必然前功尽弃!王丞相若罢新法必然更加艰难呀!”

    桑充国的呼吁、郑侠上《流民图》、王安石自请致仕汴京的政局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清晰想要旧党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实在是有点一厢情愿。只不过也没有人会料到局势反而更加复杂化了。

    朝廷与地方的旧党平素与王安石不合的大臣借着《流民图》的机会一波一波的要求皇帝罢王安石、废新法;连一向不干预朝政的两宫太后也天天要向赵顼哭诉赵顼被这件事情搞得晕头转向。偏偏蔡确这时候却做出了一件更加激化矛盾的事情来他带着御史台所属兵士一纸行文将郑侠捉住关进了御史台的牢狱之中。

    此事立时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陛下臣以为此事或有不妥。”吕惠卿对蔡确的做法颇有点不以为然。

    苏颂更是直接质问道:“蔡中丞不知道郑侠所犯何罪?”

    蔡确冷冷的望了二人一眼根本不屑于回答只是冷笑道:“二位大人不会连大宋的律令都不知道吧?”

    赵顼此时实在是伤透脑筋了蔡确也不请旨直接把郑侠系狱结果当天营救的疏章就达到二十多份他下旨让蔡确释放郑侠蔡确毫不客气的顶了回来:“祖宗自有法度陛下须做不得快意事!”

    “郑侠到底是犯了何事入狱?”赵顼不得不亲自开口询问。

    蔡确见皇帝发问这才躬身回答:“回陛下是擅发马递之罪!”

    “哦?”赵顼没有明白过来。

    “臣听到陛下说陛下接银台司急奏却是郑侠所上《流民图》不知确否?”

    “正是。”这件事可以说人人皆知。

    “臣当时就想郑侠一个监安上门上《流民图》如何能得银台司急奏?”蔡确这么一说赵顼才想起来自己当时的确也奇怪过。

    苏颂等人听到这里却也已经略略猜到事情的原委了。原来赵顼登基以来所阅奏章一向有三种方式一是中书与枢密转递的这是绝大部分;二是如韩琦这样的元老、石越这样的亲信可以直接递达御几之前;三则是密报密报一向不经中书直接由银台司递进而且绝不敢延迟而递交密报就需要发马递。想是郑侠急欲皇帝知道便不顾后果兵行险着竟然假托密急骗过银台司把《流民图》递了进去不料却被蔡确一眼就瞧出破绽来。

    果然蔡确把原委一一道来这是证据确凿之事不仅众臣连皇帝也哑口无言。宋代的君权本来就没有后世的霸道大臣把皇帝驳得气结于胸无可奈何的事情史不绝书这时候既然被蔡确抓住了把柄赵顼虽存着息事宁人之心却也不能不好言相向:“念在郑侠是一片忠心此事不如照章记过便了。”

    蔡确冷笑道:“这次若是放过下次银台司的密急就不知道有多少了。陛下要为郑侠说情说不得先请罢了臣这个御史中丞。否则臣既然掌纠绳百官区区一个监安上门还不必劳动天子说情。”

    赵顼不料碰了好大一个钉子却也只能摇头苦笑。

    吕惠卿却心里奇怪他知道蔡确虽然时不时在皇帝面前表现得甚有风骨但是凡是重大事情其实倒多半是希迎皇帝、王安石之意的这时候为了一个郑侠而如此大动干戈难道是得了王安石的意思?

    “不可能不可能。”吕惠卿心里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可以明显感觉出王安石最近心情颇异于往常而且对郑侠并没有特别怀恨的样子。

    “这个蔡持正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吕惠卿心里嘀咕着揣测蔡确的用意。

    然而大部分的新党就没有吕惠卿这么多心肠韩绛、曾布、李定等人心中一个劲直呼痛快!“丞相对郑侠不薄把他从光州司法参军调到京师本来欲加重用不料他却对新法全盘反对不得己安置他为监安上门谁知此时却来反噬!”这本是新党许多人心中的想法蔡确一定要治郑侠的罪不由让这些人也对蔡确多了一份亲近感来。

    相比韩绛等人眼中的赞赏冯京眼中却不免多出许多疑虑“那么蔡大人打算如何发落郑侠?”平素温和的他此时却是用明显的讽刺语气发问。

    蔡确丝毫不以为意只向赵顼说道:“臣以为郑侠当落职安置一个小县交地方看管以使后来者知戒。”

    “这……”赵顼面有难色如此处置朝中必有大臣不服。

    果然他话音未落冯京就愤然说道:“蔡持正未免处置过重了!”

    王安国也跳出来反对慨然说道:“若郑侠上《流民图》而遭黜是朝廷无公理!请陛下三思!”

    刘攽、苏颂、孙固等人更是同声反对。

    而似曾布、李定等人却不免又要一致支持只有韩绛知道皇帝心意便默不作声。

    吕惠卿见到这种情形才立时恍然大悟原来蔡确竟然是想趁机竖立自己在新党中的领袖地位!他暗暗冷笑“蔡持正未免操之过急了!”

    当下再不迟疑朗声说道:“陛下臣以为郑侠擅发马递自然是有罪但是他一片忠心而且便是几位丞相都能体谅的并没以为郑侠是在妄言。因此臣以为有罪虽不可不治但法理亦不外乎人情。郑侠本来是光州司法参军王丞相曾称赞其能不若再放回光州依然任司法参军同时照章记过。一来以示惩戒之意二来示天下朝廷之宽仁美德。”

    他这番话却是两面顾到打太平拳的意思旧党的感受吕惠卿本来并不太在乎但他知道皇帝心中此时必然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只不过若是完全不给郑侠一点颜色看只怕新党中人也要视自己为异类了当下才说出这么一个办法。

    果然赵顼听完立即点头同意:“吕卿所言有理便依如此处置便可。”而韩绛、冯京、曾布等人觉得这个方案也可以接受也就不再出声反对。

    蔡确知道这个方案提出别人既无异议自己便也不便再过份坚持他万万料不到自己一腔心血竟被吕惠卿卖了个乖低下头狠狠瞪了吕惠卿一眼无可奉何的说道:“臣遵旨!”

    桑充国既料不到郑侠会不和自己与晏几道商量就假托密报上《流民图》也料不到朝廷的公卿们此时没有去想怎么样救济灾民、恢复生产反而在争论着如何处置郑侠的事情。不过他也没有心思去想这么多事情官府虽然也设了粥场但是却严格控制府库的存粮根本无法满足这么多灾民的生活之需白水潭的粥场吸引的灾民越来越多而仓库中的存粮却一日比一日少了桑充国虽然有心买粮可在汴京城上哪里能一次买到这么多粮食呢?

    在众多的灾民之中穿行望着那一双双充满了期望与信任的眼神桑充国实在不敢去想像彻底无粮的那一天。他无意识的想避开那些眼神便抬起头来向左边看去却发现王旁正陪着一个老人在灾民间穿行。桑充国连忙信步走过去招呼道:“王兄。”

    王旁看见桑充国走过来低声对老者说了几句什么这才笑着回道:“长卿现在情况怎么样?”

    桑充国皱眉答道:“情况实在很糟得病的灾民越来越多人手不足粮食也快没有了朝廷再不想办法我不知道还能支持几天。程先生和邵先生几位已经想办法去了。”一边朝那位老者行了一礼招呼道:“老丈这里礼数不周还望恕罪。”

    那个老者微笑着点点头说道:“不必多礼。”却是公然受了桑充国这一礼。

    桑充国不由一怔须知他毕竟也是名满天下的人物一般人便是长者也不至于见到他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王旁知他心意连忙低声解释道:“这是家父。”

    桑充国随口应道:“原来是令尊大人——”说到这里不由一顿这才反映过来王旁的父亲不是王安石吗?!

    “你、你是王相公?”桑充国有点失礼的问道。

    好在王安石却是个不太拘礼法的人当下微微点头笑道:“正是某家久仰桑公子的大名不料今日才得相见。”

    “不敢不知相公驾到学生实在失礼了。”桑充国一面说着一面就要下拜。

    王安石连忙止住说道:“今日野服相见桑公子不必多礼。”王旁也笑道:“长卿不要太声张家父是想来看看白水潭是怎么样救济灾民的。”

    听到王旁提到灾民桑充国看了王安石一眼叹道:“不瞒相公如若朝廷再不设法我们这里也要无可奈何了。相公是饱学鸿儒岂不知绿林、赤眉皆是饥民吗?”他说的这话虽然委婉却隐隐有责难之意了。

    王安石见他初次见面便如此坦然不由暗暗称奇。他自是不知道白水潭学院一向颇为自许平时里便是昌王来此也并不拘礼因此白水潭学院的人对于公卿实在是看得太平常不过而对所谓的尊卑之分除了君臣父子师生这些之外比起别处的人来倒要淡了几分。

    “某岂有不知之理不过谈到救灾之法却是苦无良策。”王安石摇了摇头回道。

    桑充国毫不客气的说道:“相公这样说学生不敢苟同。岂能用‘苦无良策’四个字来推卸责任的?若绿林、赤眉贼起饥民们可不会听‘苦无良策’四字。”

    王安石不由有几分尴尬王旁有点担心的望着父亲若是往常只怕王安石早已发怒今日不知为何脾气却格外的好只是苦笑道:“那么桑公子可有救灾之策?”

    桑充国说完之后其实也自觉颇有过份只是这几日急火攻心猛然碰到王安石出现在自己面前却不自觉的要嘲讽几句解气。这时候见王安石竟是丝毫不以为意心里也不由奇怪暗道:“王安石人称拗相公说是脾气易躁的怎的传闻有误不成?”嘴上却回道:“学生不过一介布衣才疏学浅又知道什么国家大事?不过这救灾之策自古以来无非是开仓放粮使百姓不必流离失所吧。”

    王安石听到这话不禁哑然失笑。他虽然并不指望桑充国有石越一般的政治才能但是也没有料到桑充国原来竟是书生气这么重的人。他不由苦笑道:“若是如此简单那便好了。似如此大规模的灾情本州本府再如何开仓放粮也是不敷所用的。何况重要州府的军粮更是一点都不能动。因此一切只能靠外郡运粮救济而运粮所费更是惊人。因此似这种大灾除非百姓本来殷实或者早有准备否则是无法杜绝流民出现的。”说到后面王安石眼神不由一黯本来大宋朝是有机会早点准备的。

    桑充国其实并非不明白这些道理“相公说的自是实情不过这样放任流民聚集京师终究不是办法。”

    “可又能如何?如果阻止流民来京师立即就会官逼民反。自古以来百姓再没有心甘情愿背井离乡的迫于无奈之下也只有让灾民去他们想去的地方了。”王安石无可奈何的说道:“桑公子莫以为朝廷坐视不理从各地调粮往京师、受灾州郡的文书催粮的官员早就出发了。不过这种事情归根到底却只能等待老天爷下雨。”

    桑充国摇了摇头对王安石说道:“相公学生虽然没有良策但是却相信肯定有一个办法存在的只不过学生想不到罢了。”他立时想到了石越也许石越应当有办法吧?

    王安石轻轻摇头悠悠说道:“如果石子明在不知道是否有良方?”二人默默望着东方许久好一阵子王安石才说道:“桑公子我会通知开封府给白水潭五千石粮食或者可以多支持几天。”

    桑充国万万没想到王安石会送粮食给白水潭虽然五千石粮食的确不够几天用的但是却总是聊胜于无连忙谢道:“充国替灾民们谢谢相公。”

    王安石微微苦笑“灾民们便是骂我也没什么。”

    杭州。

    一场大雨过后西子湖显得更加的妩媚。沿岸的游人把伞拿在手上尽情的享受着雨后空中的湿润一年之前两浙路大旱而就在此时大宋黄河以北的地区也是赤地千里。想想这些这大雨就不知道有多么珍贵了。因为远离灾区加上丰收的喜悦杭州的老百姓今年走路都会显得特别的精神。品店开春前往高丽的船队在前不久顺利返航。这只史无前例的巨大船队的到访轰动了整个高丽近百只船的货物一时间充斥着高丽那尚未开发的市场大宋商人用瓷器、丝绸、棉布、座钟等等换购药材、白银甚至粮食等高丽商品在返航时更是带上了高丽随行使者以及他那几艘相形之下小得离谱的船。但是因为高丽市场一时间根本接纳不了如此规模船队的货物为了保证利益薛奕与甫富贵并没有直接回来而是在高丽使者的向导下转道去了倭国把余下的货物以及一部分在高丽买来的商品全部倾销在倭国的市场又买回大量的倭国特产以及黄金。这一次贸易的总利润因为一些奢侈品全部脱手的关系竟然高达到一百多万贯而官船的收入占到将近三十万贯——当时大宋各市舶司每年总关税亦不过六十多万贯——这一次贸易便可以把欠船厂的钱全部还清还绰绰有余了。这还没有算要上缴朝廷的市舶司关税什一之税便有七万贯。

    一次如此大规模的航海只有一艘商船在途中不幸触礁沉没还不是市舶务的官船而利润却如此之高石越笑得嘴都合不拢。可惜接下来是台风季节出海远航风险太大否则一年之内就能把三年茶盐之税全数挣回了。

    除了船队的开门红之外石越主修各项水利工程都已峻工或者接近峻工包括新开发的近十万顷的圩田在内在灾年过去之后竟然有了一次大丰收。石越亲自巡视各县几乎带着强制性的推行合作社制度让农民互相帮助以充分利用牛力保证土地的肥力又派人去淮南、福建选种贷给百姓花费佑大的精力这才保证了这次丰收的取得。虽然到目前为止杭州府库所存钱、粮实在只能勉强度支但是以民间而论杭州却一派繁荣景象。

    表现最为明显的就是商业的繁华邻近州县的商人已经开始渐渐把杭州当成一个地区的商业中心了。因为石越下令把用官价强行征购民间商船的高利润商品的比例下调到百分之二十而余下百分之八十允许商人在杭州就地出售立时大大刺激了商人们的神经于是最典型的交易行为是外地商人把本地货物运往杭州卖给杭州的外贸商人又从杭州买回高丽、倭国的特产以及杭州本地的一些物品贩运回乡牟取利益。托赖杭州的交通发达各官道修茸一新沿途皆有驿站出入杭州又只要交纳一次关税石越又严禁小吏勒索商人这里简直就成了商人的天堂。

    因此当李丁文进行杭州府界之时就被驿道上往来的商贾吓了一跳而进入杭州城后更是被市面的繁华所震惊。他以前来过杭州那时候的杭州虽然也是大城但若论繁华不用说与汴京比就是比之扬州也相差甚远而眼见所见之景倒俨然是个“小汴京”了。不过汴京此时却是饥民遍地而杭州虽然一样也有乞丐却始终保持在一个正常的范围之内。

    漂荡在西子湖上的一艘画艇之上李丁文眼睛迷离的望着远处翠碧荷叶之上点点晶莹的水珠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样子但嘴上却终于忍不住要赞叹起来:“公子真的非常之人一年之间便能使大灾过后的杭州有如此景象只怕古之管仲亦不过如此。”

    司马梦求笑道:“难得潜光兄开口赞人不过比起管仲来却还是差得远哩。打开杭州的府库什么底都露了。现在通判彭大人心里可从来没有安稳过整天拐弯抹角来找石大人说来说去都是一句话——快收税吧!”

    一句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石越轻轻把玩酒杯望了李丁文一会悠悠问道:“潜光兄快马急驰兼程而来想必不是为了来夸赞我在杭州的治绩的。”

    司马梦求和陈良、李敦敏立时都止住笑容望着李丁文;侍剑默不作声走出船舱到外面监视。有什么事情要李丁文亲自赶来众人都知道这是有大事要相议了。

    李丁文笑**的说道:“公子说得不错眼下有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石越默不作声只是望着李丁文等他的下文。他们都知道河北诸路大旱流民聚集京师只是不知何故石越临行前向皇帝所献诸策赵顼却至今没有采用虽然知道种种措施只怕有骇物议但石越也认为的确是行得通的办法虽然不可能完全救灾——在当时的条件下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可至少能够减缓流民的出现。

    “王安石已经不安其位了。”李丁文淡淡地继续说道“郑侠上《流民图》王安石已经有灰心之意现在勉强继续视事却不过只在政事堂处理公文罢了隔不几天就托病一次有人看到他经常微服在灾民中行走我看拗相公良心发现自己已经坐不下去了。而各地攻击新法的奏章没有一日停止过最致命的是两宫太后不断的请皇帝罢王安石、废新法这个消息居然被人传了出来更增加旧党的气焰。王安石能不能撑过这次旱灾完全在于皇上的心意……”

    陈良不禁问道:“如果此时王安石去位大人远在杭州又怎么称得上是机会?”

    “正为了远在杭州才是机会。若在京师反有许多麻烦了。”李丁文斜着眼睛看了陈良一眼又继续说道:“最有意思是桑长卿……”

    “长卿他怎么了?”石越奇道不明白这些事情怎么和桑充国又扯上关系了。

    “嘿嘿——‘当日爱王相公亦切今日责王相公亦过’任谁也料不到《汴京新闻》与桑充国这个时候替拗相公打抱不平来了。”李丁文讽刺的说道一面把几份《汴京新闻》发到众人手里。

    众人接来略略一看石越和李敦敏默默摇头司马梦求叹道:“长卿真是天真了。”陈良心里却颇不以为然他觉得桑充国也没什么不对。

    “其实长卿这样也是示天下以公正对《汴京新闻》的威望是颇有好处的听说范纯仁就很欣赏桑充国。”李丁文冷笑道“而且这样做对公子也有好处。”

    石越“噢”的一声有点摸不着头脑连司马梦求都奇道:“对大人又有什么好处可言?”

    “新党都知《汴京新闻》与大人关系密切如今桑充国替王安石说话免不得缓和的关系有一半要算在公子身上;旧党这面自冯京以下却是知道这件事与大人没甚关系的以大人的声望地位他们不愿意视之为敌自然若有怨望也全记到桑长卿身上了。”

    石越苦笑着摇摇头想不到李丁文连这都要算计。不说他说自冯京以下都知道这事与石越无关背后的文章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可笑的是桑长卿这时候还妄想让众朝臣捐弃前嫌真是缘木求鱼。现在朝廷之中连新党也知道王安石必然不安其位韩绛、吕惠卿、蔡确、曾布个个都想取代王安石的地位再也安份不起来了。”

    “啊?!”司马梦求听到这句话不由猛地站了起来问道:“此事当真?”

    “岂有假的?”李丁文脸上也慢慢泛起了红晕瞳仁竟是不小心闪着晶莹的光芒不过一瞬而过立时便又黯淡下来继续说道:“韩绛不足为虑虽然他现在地位最高但是吕、蔡、曾三人说起来他一个也斗不过因此他是希望王安石留下的这样他就安心做他的相爷位居王安石之后也可以心安理得。”

    司马梦求点点头冷笑道:“韩家是本朝巨族三兄弟这次各有立场总之无论哪派得志庙堂上都少不了韩家的人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石越心里对此也是雪亮如果旧党当权韩缜就肯定要上台;如果自己或者中间派执政韩维也一定会官居显职否则河北士绅绝对不会善罢干休。韩家这样的布局有时候不能不让人怀疑是老谋深算的结果。

    “这次河北受旱韩家只怕又要得不少便宜灾民背井离乡韩家焉有不趁机占据田地的到时候灾民能平安回来的也只有一部分略略还一点做个样子就可以了。河北地主士绅的心里是盼着流民出现的这样他们才有利可图。”陈良愤慨的说道。

    李丁文轻轻摇了摇头把话题转回来“吕惠卿这次走的却是温和路线有意无意的与王安石保持距离向旧党示好此人颇能揣测上心、迎合圣意虽与王安石保持距离但所作所为却还能让王安石放心真是不可小视之人。”

    “蔡确过于急躁了一心想领导新党吕惠卿在他机会不大但是韩绛这只老狐狸心里明白得很他宁可与蔡确、曾布合作也不会愿意和吕惠卿合作。因此机会也在。”

    “曾布羽翼未成因此退而观战此人与公子交好除了王安石之外我相信他最愿意追随的人就是公子了。此人既然与吕惠卿、蔡确关系都不好必然不愿意见他们得意可以成为公子他日之助力。”

    司马梦求听他说完沉思一会突然问道:“王元泽呢?他坐视不理吗?”

    “嘿嘿……”李丁文禁不住的冷笑“王衙内重病缠身否则有他在必然能坚定拗相公的意志哪里轮到上韩吕蔡曾辈来登场?王衙内太过于争强好胜我看他性命早晚要断送在交趾一事之上!”

    “交趾?皇上不是下诏不得擅开边衅了吗?”石越吃惊的望着李丁文。

    “所以我才说他的性命早晚间断送在此事之上。”李丁文冷笑道“王元泽来往桂州的书信使者达到五六次虽然不知所谋为何但是我料他必是不死心。”

    石越腾的站起“这!南交之战绝不可开这件事情得想个办法阻止!”

    “阻止?公子如何阻止?写信给沈起还是王衙内?!”李丁文嘲讽的望了石越一眼停了一会又缓了语气说道:“何况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信里写的是什么内容不过推测而已。”

    石越心里知道李丁文所说有理怅然良久无可奈何的坐下叹道:“但愿王元泽不要发疯否则倒霉的是国家。”

    李敦敏眼见石越伤神便笑着岔开话题向李丁文笑道:“李先生刚才说了许多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在下却只看到对朝局的分析实在不知道机会究竟是什么呢?”

    司马梦求笑道:“自然是机会。王安石去位如果新党诸大臣能够一心一意拥立一两个继承者分配权力那么大人暂时就没有机会进入政事堂只好继续在地方积经验攒资历。但是如果他们居然内哄那么不仅可以得到旧党的声援连他们内部的矛盾也可以善加利用到时候反对的声音就会很小了。”

    “不错比如蔡确与吕惠卿不和那么如果吕惠卿进入政事堂蔡确就会害怕吕惠卿趁机报复这样蔡确虽然平素和公子不和可照样也会希望公子进入政事堂制衡吕惠卿让他无法为所欲为。而他以御史中丞的身份无论是公子和吕惠卿都会希望能成为自己的助力他的地位在二虎相争之中就可以得到巩固了。”李丁文举杯饮了一小口微笑着解释“不过想要这个机会能够被利用好还要做许多事情!”

    汴京的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自从太皇太后、皇太后哭诉于皇帝面前要求废新法斥王安石的消息传出来之后王安石更加知道自己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但是对于这些他已经完全看淡。只是让人瞒着王雱怕这个消息让儿子病情加重吴夫人以要安心静养为借口更是连报纸都不让王雱看了每天不过读些诗词解闷。

    一面不断的上自请辞相的奏章一面却照常视事王安石此时根本不在乎别人说他矫情恋栈他只希望能够尽自己的力量略微缓解灾情。

    到了六月二十日(注)赵顼终于召见政事堂诸大臣下罪己诏又诏令暂罢方田均税法、免役法、保马法、保甲法等新法令黄河以北受灾诸路开常平仓赈饥民沿途官吏戒饥民不得入京又诏四川诸路府、东南诸路就近运粮至受灾诸路赈灾不必再转往京师。

    六月二十一日赵顼再次下诏令受灾诸路长吏从饥民中挑选强壮者募为厢军赐军号为威边军驻扎各路州训练。王安石自然知道这是皇佑年间富弼曾经用过的办法把灾民中的强者壮者召入军中做为安抚这样受阻不能离乡的饥民既便心有不满却也无力暴动。

    六月二十二日赵顼令枢密使吴充亲自主持从在京灾民中募强壮者两万人组成四十指挥赐军号忠锐兵士待遇虽然同厢军但是训练、差使却一切依禁军之例。

    三日之内犹豫不决的皇帝连下数诏王安石知道赵顼是打算吞下苦果以求尽快渡过眼前的难关了!

    注:十六节《十字》中的时间与史实颇有错乱这是刻意为之读者勿以为怪。又十六节(二)桑充国言“现在是六月”兹改为“现在是夏季”行文一时图快意失于考虑望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