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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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城郊外,山光水色,天霁空蒙,在远离市中心喧闹的边缘地带,忙碌依旧不能免俗。

    取景器械搭好,布景完成,收音设备也已就位。一片难得的阴凉处下,时屿正戴了墨镜慵懒随性地望着江敬指导程沅她们在拍人物宣传短片的画面。

    男人轻啧了下,一双明亮俊雅的眼眸跟着墨镜下抵的动作张扬地挑着漫不经心。

    他眼神挠了下一旁的明舒:“待会儿该轮到你和我了,小师妹。”

    两人头顶上的绿荫隐约荡漾着与暖风的暧昧,阳光攀上明舒的侧脸,她眼波流转,似有期待。

    女人支着下巴看向时屿,嗓音勾起发自内心的真诚:“多多指教了。”

    时屿摘下眼镜,颇为认真地考虑了一番,旋即又风流翩翩地扯了扯唇:“等不及想听小师妹叫我一声师兄了。”

    明舒不去理会他的一时兴起。

    她静静地支着下巴,视线无声溶于阳光的灿烂明媚,静中藏动,散发着与周围大相径庭的幽美。

    时屿抿了下唇,啧了声。

    程沅她们拍起最后一个镜头时,明舒和时屿去了自己的换衣间准备。

    这部戏里,时屿饰演的男主白玄一心为道,登仙成神是他的毕生追求,斩妖除魔也是他的功绩职责。

    而明舒饰演的白汐,与白玄师出同门,道行微浅却天真烂漫,古灵精怪。在离开一直护佑自己的师兄,历经事世最终成长悟道。

    戏中的男三号乔也因为档期的原因要下午才能到,又因为这部大男主戏里不存在什么女主角,所以江敬才安排了明舒和时屿一起上场。

    明舒换好衣服推开了门,左宁不知道什么从哪儿冒出。

    小姑娘手里抱着乖巧的喵呜,脑袋往前边点了点,声腔紧张又郑重地提醒道:“姐姐,她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看你。”

    循声看去,果不其然地,女人在视线尽头抓到了杨洁一抹怨恨还来不及藏起的目光。

    她暗暗地咬着内唇,眼眸攫住明舒怎么都不肯放,恨不得让她死。

    明舒瞥见,却只是浅浅一笑。女人姣好的面容上没有多余的感情流露,仿佛杨洁只是一个死物。

    至于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剧组。

    江临风几个小时前轻蔑又不屑的说法让明舒对他不由地多了分欣赏。

    男人给出的回复是说有个经纪公司托关系塞了个刚出道不久的小明星进组,顺便把杨洁打发过来,说可以做些杂事帮帮忙什么的。

    而没兴趣也没意思是杨洁从明舒眼里读出的唯一的侮辱。她几乎是掐着手心才把怒气勉强按了下去。

    ……

    时屿一身银白段袍,上面墨色纹路滚边,熠熠生辉,领口雅致的竹叶花纹与他挺直的脖颈映出丝丝缕缕不易窥破的禁欲。

    男人眉梢有隐隐的不耐,在见到明舒时倒多了分有趣的玩味。

    与此同时,青白色的薄荷糖在他的口腔里碎开,激颤出凉飕飕的劲风。

    江临风翘着长腿,眯眼看他,“讲究这个干什么?你又不是要接吻。”

    “没办法,习惯了。”时屿玩世不恭地挑了下眉。

    江临风看着他这副德性,没好气地打了下手里卷握的剧本。

    他今天是为了给自个儿的亲爹捧场来的,谁知道在这儿对上了个同道中人。

    江临风不痛快地把腿抵落回地,眼风怼了下时屿后,紧接着又换了副口吻彬彬有礼地与人打招呼:“明小姐。”

    “你好。”明舒满目柔柔,浸了水光,盈盈如星蕴。她语气浅浅,疏离得当。

    让江临风都不经意地颤了下眼眸。

    难怪都说,最纯情的才最勾人。

    时屿略有几分正经地站起了身,他眸子里的高冷厌世在顷刻收拢。

    男人拿出了端正的职业态度,还不忘对明舒调侃一句:“小师妹。”

    江敬在摄影机前盯着,眼神示意她们俩准备。江临风也心里发虚地看紧了屏幕,弄得江敬都莫名其妙。

    这场镜头不算严格意义上的拍戏,因此导演也只说让他们自由发挥。

    青山环抱,湖水幽幽。少女袅娜的身影在绿树掩映间时隐时现,草丛柔软纤细舞动着她的欢声笑语。

    男人傲身岿然于风中,眉眼藏起万物,仿佛看尽世事,自有其他所求。他无奈地喊了声:“白汐。”

    少女低着头乖巧地回现,认真地说:“在的。”

    草地上一只灵兽偷偷溜了出去,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里又不老实起来。

    白汐正招手要跑,男人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他垂落的眼眸里透出一瞬而过的满意和轻佻。

    让女人从白汐的躯壳中暂时找回了真实的自己。

    明舒捕捉到了时屿不安分的心思,似小孩子善良的玩性,令她怔愣了一拍。

    时屿拉了下她温度清冷的手,似笑非笑地问道:“这么吃惊,你没和人牵过手?”

    摄影机前,江临风越看心里越慌,不住地咽了咽喉咙。

    谁都不曾注意到,在屏幕中的反光视野里,一辆黑色的豪华车不声不响地停在了对面。

    程沅真困得眼皮打架,连男主角那张无可挑剔的颜值都打动不了她的瞌睡。

    经纪人却在此时碰了碰她的胳膊,眼眸睁得一个亮,惊喜又不解地问:“那是不是…程总啊?”

    “啊…啊?!”程沅顿时醒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跟着经纪人指给自己的方向看去,彻底呆了。“还真是我大哥…”

    倚在纯黑色系迈巴赫边上的男人一手夹烟,一手虚虚地拢了下五指,似有隐忍。

    缭绕在青烟白雾后面,程宴洲的一张面容沉沉压抑。再细看,他如寻常一致的幽暗眸子此时正冷冷地擒住那对相互牵起的手。

    在阳光下似是而非的亲昵,没来由地夺目且刺眼。

    镜头前的表演还在推进。

    时屿弯了脖颈,耐心地等待着女人所能给出的最直接的反应。

    明舒仰头,微微含笑的面色蓄起破晓黎明的透亮,她调皮狡黠地歪了下头,得意地眨了下眼,“牵过的。”

    说出的话是明舒,演出的美却属于白汐。

    时屿动容地望进她的一双眉眼,似被裹挟进无休止的风里。

    明舒满眼悦动的力量,她耍着小聪明抽回自己的手,旋即高兴又骄傲地从时屿的怀里转出。

    正要追去时,明舒又娉婷地侧了下身。

    她青烟色仙裙翩跹,乘风飘逸,女人眉眼弯弯,软软轻唤一声:“师兄。”

    明舒置身于一片青葱盎然里,湛蓝天色和湖光水色相映成趣,而她是唯一的亮色。

    不谙世事的美好自女人小心守护的灵魂中有顷刻的逃脱,那是另一个真正的明舒。

    如果没有之前的经历,她也该如此明媚无畏。

    镜头里的女人始终言笑晏晏,哪怕在瞧见车边那个凌厉又藏了戾气的男人时。

    她依旧笑着。

    镜头到此结束。

    江敬心满意足地鼓掌,看向明舒的眼里带了几分瞩目的认同。

    时屿捂了下眼睛回神。

    助理不明所以地递了瓶水给他。男人睁眼,爽快且迅速地喝了小半瓶后,掸着指尖看向明舒。

    “还挺厉害,差点把我都带进去了。”时屿晃了下水瓶,意犹未尽地挠了挠眉峰。

    小看她了。

    程沅见这边好戏散场,自己则又脚步轻快地跑向程宴洲。

    “大哥,你特地来看我的?”小姑娘嗓音甜甜,眉目雀跃却有几分惧怕男人周遭的气场。

    太硬太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程宴洲眉梢郁色,手里的烟燃得近无。他以前所未有的认真说道:“为我自己来的。”

    字字落定,如山坚忍。仿佛越过阻碍,终会拨云见雾,静待无尽风光。

    程沅小小地失望了下,“哦…好吧。”

    江临风在不远处将男人的话听得一字不漏,心里止不住地叹息。

    太不像他了。

    程宴洲几乎从来不解释的,更遑论如此郑重其事地坦白。

    江敬也同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父子俩的神情如出一辙的不可置信。

    何旭走近,客气地交代了程宴洲的打算:“我们老板说要请剧组里的主演吃一顿饭,麻烦江导按照了,江少也一起来吧。”

    江临风眨了眨,“不…了…吧…”

    反倒是江敬乐呵呵地道:“可以可以。”

    江临风满脸问好地看他:“……”

    “跟谁过不去也别跟钱过不去,儿子。”江敬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临风哀叹地看他,“爸,别怪我没提醒你,我怕你吃了程宴洲的这顿饭没下顿。”

    江敬:“……”

    明舒得知晚上要聚餐的事,还是因为赵茗。

    彼时,一行人刚从剧组出来,准备回酒店,暮色苍茫,在山川草木的和谐气韵中显凉薄和悠远。

    明舒拿起手机匆匆扫了一眼,才确定了赵茗所说不假。

    不知是不是微醺的风迎面掺杂了粘腻的汗渍气息,亦或是别的原因。女人心底隐隐烦躁,但面上不显。

    可天意看起来似乎有意要打破她维持良好的情绪平衡,才会让杨洁又无端地跑到她眼前。

    “明舒!”女人尖利刺耳的话在酒店的走廊响彻,杨洁怨毒地把目光落在对方身上燃烧。

    明舒偏头,嗓音平静地说:“我们走吧。”

    赵茗瞬间心领神会,“对,赶紧回去吧。我都快饿昏头了,是不是啊小左宁?”

    “嗯嗯!”小姑娘拼命赞同。

    杨洁干脆上前挡住明舒的路,“他忘了你,明舒!他只忘了你一个人!”

    女人厚着脸皮喊叫,似乎多拉一个人丢脸,她就不至于太过难堪。

    “所有人,他偏偏不记得你呢!”

    话音停住,半晌,明舒才自在悠闲地从手机屏幕里拉回了自己的思绪。

    女人浅浅地打量着她,温柔缠绵的眸色在长长的静默中逐渐打磨成一把利器。

    “他记得你,你怎么还活成这样。”明舒红唇轻启,暗晦的说辞让杨洁的理智彻底崩塌。

    他记得你还不如不记得你。

    杨洁紧死拳头,恨和不甘让她面目全非。“你又回来做什么!你怎么敢回来!”

    “我怎么不敢?”明舒上前,决绝地捏住女人的下巴,轻佻轻蔑,“你认为我该怕你?”

    杨洁被按着仰头,她有些不适和生理性的泪水。“你怕的!你…”

    “怕?”明舒无辜地在舌尖卷落这个字,“我为什么要怕?”

    她困惑又苦恼地摇摇头,紧接着看似可怜又伤心地开口:“从头到尾,做错事的人难道不是你们吗?”

    她情绪矛盾,交织涌现,偏偏又合情合理,拿捏地分寸细腻。

    “要怕也该是你们啊?我需要怕什么?”明舒侧眸,真心发问的背后扭曲着一副病态的神韵。

    杨洁僵白地挺尸在原地,脖子梗住,呼吸急促。

    明舒食指勾了勾她的下巴,放开了,像放开一只濒死的野狗。

    她恰时垂眸,看回自己的手机。杨洁瞅准机会,一把抢过。

    眉梢的嘚瑟还未完全盛放,又在看清锁屏页面的那一刻浑身震颤,如抽了魂灵的走兽。

    上面,黑白照例的明远怀正气凛然地望向自己,杨洁吓得丢开。

    “你…你用冥照当桌面?”杨洁胸膛起伏,脚步发飘,“你拿一个死人…”

    明舒好心地帮她撇开几缕因慌乱的动作散乱出的头发,“他是死人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杨洁苍白着脸,无力让她嗓音近似虚空:“你胡说!”

    女人浅笑盈盈,欣赏她的颓败。“你吓成这样,这么害怕?”

    杨洁狠狠挣开她,一边后退,一边提防着明舒的靠近。

    “你这个疯子!”

    疯子?

    明舒不上心地捡回地上的手机,再度起身后,一派自然无可指摘的美。

    她淡淡地开口:“回房间吧,换身衣服再去。”

    赵茗神色不对劲,“换什么样的衣服?”

    明舒气定神闲道:“换身能取悦自己的衣服。”

    不久,城市迎来了另外一个半天里隐晦的兴奋。室内的灯亮代替了白天的阳光,人们在其中找寻不眠的借口。

    约定好的酒店包厢里,沿圈坐好的人无一例外地把目光投向刚进场的女人。

    明舒一身天水色的真丝现代旗袍,镂空设计搭配珠绣的点缀,女人黑发如瀑,风情刻骨,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

    她坐下时才看到斜对面的程宴洲,男人矜贵从容,眸色晦暗不明,深不见底。

    江敬咳嗽了声,拉回整桌人的注意力,“程总看好我们的新戏,作为投资人和大家一起聚餐,让我们举杯欢迎程总。”

    江临风酒杯边沿端在唇边,用了自制力才把目光从明舒身上强行收回。

    他好奇地瞄了瞄程宴洲的反应,男人气沉如山,还真的不困于女色。

    只有何旭看到了男人在桌下克制的手,在涌动的青筋中找回自己的定力。

    时屿坐在明舒身边,男人把酒杯磕回桌面时,勉勉强强地夸了句:“穿得好看些你的脸也能差不多追上我的颜值了。”

    明舒见惯了他的自信,“那改天时大明星也可以试试用我这一身装扮给自己多分俊美的机会。”

    时屿气笑了。“为什么是给自己?”

    “我穿好看的衣服是为了我自己高兴,难道你不是?”明舒折好纸巾按了下湿漉漉的唇,动作无一丝引诱的企图,却丝丝带欲。

    时屿掸了掸自己的手,“挺有道理的。”

    一来一回,全洒进了程宴洲入喉的那杯酒。男人今天开的是白葡萄酒,江临风特别上心这一点。

    边吃边聊中,明舒在用了一口三分熟的牛排后,训练有序的服务生送上了一道店里需要提前预约才有的压轴菜品。

    油炸得加到好处的金黄面皮下,扑鼻喷香阵阵,伴随着众人好奇的目光,服务员扬手点了一把火。

    火舌吞噬缠绕,燃烧得金黄面皮熠熠闪烁,霎时,面皮酥透,红色调味汁流出。

    明舒蹙了蹙眉。

    下一秒,只听砰的一声。

    服务员开了凭红酒,浇筑火焰上,明舒面目悲哀地闭了下眼。

    那一声如一把枪指在她的心口,红色的调味汁里似乎能闻出牛排的血腥味。

    生理上的不适让她眼前几乎发白,女人的手无措地在桌面寻找,直至刀叉划拉的刺耳难听声引起了其他探究的目光。

    明舒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说:“抱歉,我出去一趟。”

    她拦住了要跟过来的左宁,“姐姐想自己一个人静静。”

    小姑娘轻声应允,听话又乖巧。

    程宴洲眸光倏然变冷,跌至崖底,他看到了刀叉的几滴血光。

    明舒离开后,在走廊边俯身吹了会儿风,头脑才愈发清明。

    女人刚回身,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攫住她。

    程宴洲看到了她食指侧边的伤痕,血色浪漫绽放,掩盖得月牙印朦胧灵动。

    明舒挣回,男人比她还要强硬地制止了她无用的动作。

    “程先生?”

    “明小姐是因为我请客才会遭受一番无妄之灾,我应该负责。”

    程宴洲掀眸,又飞快地落下,明舒来不及看清他眼底的阴郁和异样。

    他转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捂住明舒的伤口,男人目不转睛地追循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

    不知为何,他有个印象,眼前的人不该沾染任何不好的血色。

    “你怕枪声。”程宴洲敛眉,气势汹汹地盯住明舒的每一个微妙表情。

    女人语气凉凉,“很少人会不怕枪声。”

    可刚才那一声并非真实的枪声,她不该如此受惊。

    明舒动了动食指,直白地抗拒:“还要握到什么时候?”她太不喜欢和程宴洲的纠缠了,人为或天意都让她不快。

    男人对此视而不见,只眉峰一闪而过黑雾。“这样的话,明小姐不如抽空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听说明小姐有过一个前男友?”

    明舒眼尾厌倦,“你指哪一任?”

    哪一任,潜台词不止一任。

    “最近的那一任。”程宴洲脸上阴云密布,带了无比刺寒的冷。

    明舒恍惚一瞬,旋即彻底明白。

    她唇间溢出残忍的温柔:“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死了。”

    甫一出口,明舒能体会到她食指上覆压的力道似有毁灭的欲望。

    男人似信非信,“怎么死的?”

    明舒云淡风轻,真相藏于一双眼。“可,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程宴洲低笑,喜怒难辨。“我们以前是不是…”他问地异常艰难:“我们以前是不是相爱过?”

    明舒用恍若隔世的目光打量他,嗓音沉静坚决:“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