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摇摇精灵王的手，头凑到精灵王眼前，逼精灵王直视她的目光，将刚刚的话问了第三遍：“王说的是真的吗？”

    “是。”

    谷雨瞬间就像心里生了一条彩虹，红色的生气，蓝色的伤心，黄色的震惊……混在一起在身体内部横冲直撞。

    谷雨十四年来一直把自己视作精灵，结果忽然被告知她不是精灵，而是她从没见过的人族。

    其实人鱼笃定地说她是人族时，谷雨心里已经隐隐有了预感，只是不愿相信，她跟王求证，希望王能告诉她人鱼说的是假话。

    可是现在事实是人鱼说的是真的，精灵王说的是假的。

    谷雨以为她知道真相时会大哭，但她没有，原来懵到一定程度连眼泪都忘了流。

    谷雨那么相信王说的话，王却一直在骗她，谷雨忽然觉得她以前一直渴望的长大就如那水中月，手一碰，月就碎了，她也碎了。

    不会有银头发，也不会有绿眼睛了。

    精灵王张嘴想说什么，被谷雨生硬地打断：“王，谷雨现在暂时不想跟你说话。”

    谷雨说完转过身，背对精灵王，她暂时也不想看到王。

    谷雨吹响口哨，唤来白影。

    白影就在附近，没一会儿就来到谷雨跟前。

    谷雨翻身上马后，白影却不走，而是恋恋不舍地用头拱拱精灵王的手。

    白影是精灵王亲手养大的马，对精灵王最是亲昵。

    阿波罗离开后，精灵王教谷雨学骑马，用的就是白影。那时谷雨才八岁，精灵王为让白影接受谷雨，最开始练习的时候，都是先跟谷雨一起骑上去，骑一段路后，精灵王再找时机下来。

    后面等白影跟谷雨熟悉了，精灵王将呼唤白影的哨声教给谷雨，谷雨才开始独自乘骑。

    谷雨拍了拍白影的马背：“走。”

    白影不肯走，精灵王也在的时候白影总要等精灵王，确定精灵王不骑它，它才会载着别人走。

    谷雨此刻迫切地想离开王身边，但身下的白影却跟她反着来，这让谷雨突然想换一匹马，她以后再也不要骑白影。

    谷雨正要翻身下马，被精灵王按住。

    “谷雨，你先回去。”精灵王抬头看着谷雨，半张脸被树荫遮盖，“我处理一下这条人鱼，晚上再跟你讲。”

    谷雨身高只到精灵王的胸口，平时看精灵王都要抬头来看，现在她骑在马上，精灵王站在地上，变成她低头看精灵王。

    谷雨极快地扫了一眼精灵王，然后扭过头。她看不清王的眼睛。

    精灵王拍拍白影的马头，说：“走。”

    精灵王盯着谷雨远去的身影，直到谷雨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转向水潭里的人鱼。

    谷雨骑着马回到她和精灵王的树屋下，却迟迟没有下来。今早她离开树屋的时候，心中的忧愁还是王不要她做伴侣，她可能要跟王分开住了。出去一趟回来后，早上的忧愁仿佛一下子变小了，她是人族这件事占满她的大脑。

    她跟其他精灵的不一样，她是黑头发黑眼睛，她没有尖耳朵，这些都得到了解释因为她根本不是精灵，而是人族。

    阿芙莱说人族大陆早已成孤岛，人族出不来，外族进不去，那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精灵族？

    谷雨又想起她四岁那年做的那个噩梦，王说时间到了，她得走了。她要走去哪？王不要她了，要赶她回人族吗？

    既然这样，当时为什么要留下她？为什么要骗她？

    谷雨有一肚子的疑问，她知道精灵王这回会回答她，但她却害怕听到答案了。

    谷雨上树屋换了身衣服，然后去找她的语言和文字老师阿芙莱。

    谷雨到的时候，阿芙莱坐在椅子上刻石片，见谷雨过来，招呼谷雨坐下，又低头继续刻石片。

    谷雨坐立不安地看了一会，忍不住弄出一些细微的声响，吸引阿芙莱的注意。

    阿芙莱终于收手，开口问道：“这么焦虑，你怎么了？”

    “阿芙莱，我知道了，”谷雨双手交握，声音很轻，“我知道我是人族了。”

    “王告诉你的？”

    “人鱼蓝瑟告诉我的，我向王求证，王说是。”

    阿芙莱点点头，也不问谷雨为何会遇到一条人鱼，而是问道：“那条人鱼还跟你说什么了？”

    “还说我是人王。”

    阿芙莱顿了顿，问：“还有吗？”

    “只说了这两个。”

    “那你来我这是想问什么吗？”

    “我……”谷雨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跑到阿芙莱这，除了精灵王，谷雨跟阿芙莱最亲近，她不想一个人呆在树屋里胡思乱想，“你们为什么都瞒着我？”

    “这是王的主意。” 阿芙莱说，“你为什么不去问王？”

    谷雨握紧双手，不说话。

    阿芙莱从谷雨脸上看懂了。

    “不管你是人族也好，精灵族也罢，从王收养你的那一刻起，你便是精灵族的族人。”阿芙莱温柔地摸了摸谷雨的头，“从前如此，以后亦然。”

    谷雨小小声地说：“我昨天跟王说要做他的伴侣，王拒绝了我。”

    阿芙莱有点诧异：“你知道伴侣是什么吗？”

    “玛泽恩说伴侣是共度一生的人，我想一直跟王在一起，我不想做人族，我不想离开王，我想做王的伴侣。”谷雨的眼里闪着泪花。

    阿芙莱沉默良久，握住谷雨的手，看着谷雨，蓝眼睛里眼波流转，仿佛也在流泪。

    “即使你与王没有结为伴侣，王也不会不要你。谷雨，不要害怕。伴侣的事，等你长大再问王，好吗？”

    “我已经长大了。”谷雨擦了擦眼泪，阿芙莱的话跟玛泽恩以前说的一模一样。

    “你还不够大，等你再大一些，等你大到能够自己明白伴侣的真正含义了再问王，好吗？”

    “我……”难道她现在还不明白吗？

    “谷雨，伴侣二字分量很重，在你还无法承担责任时便轻易说出口，会让王心碎的。”阿芙莱顿了顿，说，“你想看王心碎吗？”

    你还什么都不懂便对王说出这样的话，你根本不知道其后的真正意味，这对王来说实在太残忍了，这些话阿芙莱没有说出口。

    谷雨摇摇头，虽然她还不太明白，但还是应了声“好”。谷雨昨天晚上被王拒绝后就心碎过了，心碎的感觉很难受，她不想王心碎。

    “好啦，回去吧，”阿芙莱又摸了摸谷雨的头，“好好跟王聊聊。”

    谷雨回到树屋的时候，精灵王还没有回来，他人还在水潭边。

    精灵王叫来几名精灵医者查看人鱼的伤势。

    精灵医者看着人鱼满身的伤，惊叹不已：“伤竟然这么多！”

    精灵医者先把精灵王射的四根箭取出来，边取边说：“王既然要救，当时何必射这么狠。胸口的箭再偏一点点，就射中心脏了，那人鱼必死无疑。”

    精灵王：“……”当时他确实动了杀意。

    人鱼虽然还活着，但已经奄奄一息。

    几名精灵医者将人鱼抬回央森东南角的树屋聚集区，那里有之前为了接待人鱼族特意挖造的水窝。

    精灵医者将人鱼身上大一点的伤口用药布包扎好，并在水里加了促进伤口愈合的药水。

    “大概多久才能醒来？”精灵王问道。

    “这要看他的自愈能力。”

    “醒来后告诉我。”精灵王转身离开。

    天这时已经黑下来，精灵王往他和谷雨的树屋的方向走，老远便看见树屋里的灯光，谷雨在屋里等他。

    精灵王脚步顿住，去四周逛了逛，逛了好几圈，数次从树屋底下经过也没有上去。

    又一次停在树屋门口时，精灵王叹了口气，足尖轻踮，来到树屋门口，推开门。

    谷雨在厨房做饭，闻声回头，朝精灵王说：“王回来啦。”

    精灵王愣了愣，见谷雨面色平静，脸上没有哭过的痕迹，松了口气。

    “今晚谷雨做饭，还要一会才好，王先休息一下。”

    精灵王“嗯”了声，走到房间门口，在即将要踏进他房间门时，忽然脚步一转，拐进谷雨房间。

    精灵王打开谷雨的柜子，手伸进谷雨专门放石片的那一格，取出最上方的那块石片。

    “伊林迪尔让谷雨感到很伤心，因为她不要谷雨做伴侣。”

    看到石片的内容，精灵王闭上眼睛，半晌，才睁开。

    精灵王将谷雨之前的石片全都看了一遍。

    哎。精灵王好像连心都在叹气。

    谷雨喊精灵王吃饭，精灵王将石片放回原位。

    谷雨转过身，让精灵王给她解围裙。

    精灵王解完围裙，谷雨便坐下来吃饭。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默默进食。

    吃完饭，谷雨起身要收拾桌面，被精灵王摁回原位。

    精灵王忍不住先开口：“谷雨，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说完，又补一句：“我不骗你。”

    语气近乎小心翼翼。

    “好，王说，谷雨听着。”

    精灵王将收养谷雨之前的事娓娓道来。

    谷雨听完，呆呆地看着精灵王。

    什么诅咒，什么人王，什么解救人族大陆……这些对十四岁的谷雨来说还太重。

    谷雨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觉得她一下子真的长大了，就好像有人在她的人生中切了一刀，刀切下去之前的人生是纯白的，无忧无虑的，自由自在的；刀切下去之后，她的人生就变成一滩浑水，一下子加进去好多苦涩的内容。

    谷雨看着王关切的绿眼睛，忽然明白王为什么之前不愿意告诉她。

    王曾说，森林是精灵的栖息之地，精灵生于斯长于斯守于斯。但谷雨一直觉得森林不是她的栖息之地，王才是，王的眼睛胜过所有森林。

    即使她不是精灵，王也会一直是她心中的栖息之地。

    谷雨扎进精灵王怀里，忍不住嚎啕大哭。